秋日的太陽,中午還火辣辣的,到了傍晚,就變得柔和了許多。
夾馬石村委會的寨子,像星星一樣灑在六詔山脈,掩映在山海之間,隱藏到大山深處。群山綿延,高大挺拔,氣勢恢宏,令人遐想。綿延萬里的兩面山坡之上,有林地、玉米地、甘蔗地、香蕉地和灌木叢,當然少不了云南特有的美麗梯田,可惜很少,僅占幾分之一。山腳下,一條河蜿蜒而過,模模糊糊,曲曲折折,它離我們有幾千萬丈遠吶。
我們結束了一天的奔波,開車返回。這里離小城有七十多公里。此時,落日挨在對面山坡的山頭旁邊,不遠不近地挨著,和山峰像親兄弟、親姊妹一般。這落日,離我們近,近得用幾根金竹就能觸摸到。這落日,紅得似喝酒上臉的苗家漢、彝家漢。這紅啊,紅得勝火,紅得可愛,紅得心跳,紅得讓人忍俊不禁。這里是沒有火燒云的,有火燒云的地方看不到太陽,有火燒云的地方天空離我們太遠。而我們,就在太陽的旁邊,就在天空的下邊。落日、氤氳的群山、傍晚、暗藍暗藍的天,知了的啼鳴漸漸遠去,公路邊一簾瀑布飛濺。我知道,太陽就要到山背后憩息了。它什么時候入眠,帶著我的思念進入夢鄉?
我一邊開車,一邊扭頭看這落日,看神秘而深邃的群山。我不忍離去。車馳過,落日躲進了山后。恍惚間,我看到了大山的魂魄。這些魂魄宏大、神秘、玄妙、堅韌而美麗……
中午,楊支書帶著我們,跑遍了夾馬石的荒山荒坡。我們要將這些荒山荒坡變成草地,種上“桂牧1號”(一種優良牧草),那時,滿山遍野碧波蕩漾,山民們割草喂牛,發展經濟,過富裕的日子。
一個叫牛場的寨子,居住著清一色的苗族同胞。這里海拔不高,可以栽甘蔗。我們一行人,跟著村干部,沿著一條鋪滿小石塊的山路,一直往下走。烈日炎炎,知了奏鳴,一陣風過,地里的甘蔗簌簌作響。繼續往下走,空氣悶熱起來,我們的女大學生嬌喘吁吁,叫苦不迭。一條從路口冒出的水,沽沽地跟著我們,把整條小路淋得濕濾濾。
來到一片杉樹林旁邊,我們累得一屁股就坐了下去,舒舒服服地喘氣,揩汗,坐著不想再起來。我脫下眼鏡,恨不得也將身上的襯衣脫下來。一位老者,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下涼快,他的身邊,放著一些割好了的馬草。一匹強壯的大騾子在他面前搖頭擺尾地吃草,眼睛不時地瞟瞟我們。
我們繼續走,來到了牛場的荒山荒坡,有近五百畝之多。坡不陡,很適宜種草。我們進行了目測和實地勘測,詢問并囑咐了相關事宜,并做了大體規劃。
往回走,又見到了老者。他系著圍腰,帶著帽子。背不駝,腰不彎地忙碌著。我仔細看他,他的眼睛明晰、安靜、和藹。我在心里猜測,老人家應該有八十多歲了吧。我沒有直接問老人家多大年齡,我怕這樣不禮貌。
我說:“這老人家……”
“他九十多歲了。”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村干部就接過話頭去。
“戶口本上是91,其實已經99了。”楊支書跟著說。
我訝然,繼而羨慕。九十多歲的老人,還到這么遠的地方放牲口割馬草呀。大家走著,我默默地尾在后面。他們在前面大聲談論著經濟之事,而我,卻思考著人生,思考著生命的健康。老者那雙清晰、和藹的眼睛和敏捷的身影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竄。朦朦朧朧之間,我好像看到了大山的魂魄,悟到了大山的魂魄。這老者,不就是大山的魂嗎?
大山里的人苦,爬到對面山上掰苞谷,趕著騾子,自己背上還要背一藍苞谷。看對面的山不遠,甚至吼兩聲都能聽見,可是走起來就不是這么回事。我沒有走過,楊支書他們告訴我說,“遠得很!”
我的家鄉,雖然也在山區,可是地都不算遠,路平且直,雖然是坡地,卻少荊棘。老站長跟我說過,他們那里到遠山地里勞動,叫“下花山”,預先得備好一兩天的口糧,吆上騾子、馬,到遠山地里去。因為路遠,晚上就不回家了,地里有簡易的棚子。我小時候,聽大人講,一些富裕的,諸如地主之類的家庭,便被下放到花山的寨子里去。可惜我沒有接觸過這些下放到花山寨子里的老人,我想,他們一定有大山一樣的哲思哲理,有與大山相處的無盡悲喜吧。
和我們一起的副主任也姓楊,年齡和我們相仿,愛笑。他說,小伙子的時候,到山上扛料子,一根木料四人扛,要整整一天才能夠扛回家去。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和父親到新寨街賣春聯,走的山路就經過夾馬石。山風吹過森林,唰唰作響,山泉流淌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老是走不完的山路。
深山里的老鷹,只在鄉民們出工去的時候來到寨子,大的老鷹會叼走兩斤多重的家雞,小雞更不要說了。“喔兒!準得很!”楊支書說。我仿佛看到一只卷喙炯眼的蒼鷹,張開利爪“撲棱”一下就抓走了地上的雞消失到大山身后。
楊支書說話干脆、利落,個子不高,身形敏捷,鷹一樣的眼睛不時逡巡著你,叫你不敢說半點兒假話。
回家的路上,我思考著什么是山魂?我忽然有了答案。落日,風,泉水,鷹,森林,老者,還有楊支書他們,不就是山魂嗎!——大山的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