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沒讀過書,也沒學過什么手藝。父親能編出一手漂亮的竹藝,但父親不是手藝人,終究不能像手藝人一樣,上門給別人編竹器,收工錢。
父親能編出來的竹器品種很多,菜籃,花籃,麻籃,米篩,巴斗,斗笠……,凡是農家要用到的竹器,父親幾乎都會編。
父親編出來的竹藝產品,精美耐用,直橫五六里村莊,幾乎每家都用過父親編的竹器。
父親不是靠編竹器謀生,找父親編竹籃的,不要給工錢,也不需要供飯,大多時候是送來一棵桂竹,父親利用歇工或晚上的時間給人家編起來,父親給個準確時間,隔天來取籃子的時候,客氣就帶一包春秋香煙父親就高興得不得了。父親不喝酒,只嗜好香煙。
父親幾乎一有閑都是給別人編竹器,父親是窮苦慣了的人,找父親編竹器的,父親從來不拒絕,都用心的編出別人愛不釋手的竹器。
編竹器是很細致的事情,來不得半點馬虎,從剖篾,到編織,有一點粗心,編出來的竹藝產品耐用度和美觀度都會受到影響。
父親編竹藝講究篾剖得細和薄,在整過編制過程中,剖篾的功夫是最多的。一節桂竹,父親三兩刀將其剖成竹條兒,靠一雙嘴唇能將竹條兒掀成幾百片細柔的竹篾,說是刀剖,實際是用嘴唇撕。父親一手握著篾刀,將竹篾一側按在食指,另一側舔在嘴唇里,身體稍微后仰,竹篾便噼噼啪啪的分開,一根竹條父親能剖出幾層甚至幾十層,拿在手上像掛面一樣柔和。
我們農村有專門做竹器的篾匠師傅,篾匠一般只會剖毛竹,毛竹性綿,用毛竹篾編制竹器。桂竹性脆,大多數篾匠都不編不好,剖出像父親那樣薄的桂竹篾,他們要用專門剖篾的剖篾器,剖出來的篾,竹節會有毛孔,厚薄也不均勻。用毛竹編制竹器父親一律拒絕,毛竹一般用來編制籮筐,稻柵等粗重農具,這類東西,父親說,是篾匠師傅的事。
哪家請來篾匠師傅,看到父親編的竹藝,也會找個空閑過來討教討教,切磋剖篾的技巧,那些竹子只有在父親手里無比聽話,到了師傅那兒,一剖就斷,竹節又硬又脆。我問:那些篾匠師傅也欣賞你,為什么你不跟他們一樣上門給別人編竹器,有吃的,有煙抽,還有工錢。父親說:人家是拜過師的,做手藝各行都有各行的規矩。
哪家的籮筐要是壞了口,漏了底,父親也給別人修修,經父親一修,那些竹器都會脫胎換骨,不僅好看,更會耐用。
編竹器也不容易,編得好,也是技術,每一種竹器的花藝都不一樣,一匹篾在幾百根篾頭里穿梭,錯了一道花,下一道程序就進行不了。父親說:編竹藝產品,篾剖得勻編出來的竹器就不容易變形,編織得緊,篾片與篾片之間間隙越小,編出來的竹器使用時就不易松動,不容易斷篾,經久耐用。
父親自己編得好,并不許我們小孩子碰竹篾,他視竹如命。別人需要一個竹籃,他用一根桂竹就夠了,他絕不要別人帶兩根竹子來。別人多帶來了竹子,他一定會編出另外一樣竹藝品給別人帶上,比如:小挎籃,小篩籮等。小巧玲瓏,誰見了都不舍得丟下。我們小孩子要是弄斷父親剖的一片竹篾,用母親的話說,就是挖了父親的祖墳,讓他暴跳如雷。
父親也有時候被別人請回家去做手藝,哪家閨女出嫁,滿月的時候,娘家要送一個麻籃(用來裝裁衣、縫補的剪刀,針線等),這麻籃小巧精致,還要編出色彩花樣,帶有“喜”字、“壽”字,幾乎沒有人會,父親會。父親做得極認真,一只麻籃編成,一般都能用個十幾兩十年之久。父親不收工錢,別人會給我們家送來一串粽子,江北姑娘滿月,會裹粽子壓親。能獲得這樣一串粽子,是無比榮幸的。
我本家堂叔中有做理發師傅的,他裝剃頭剪、刀的小挎籃就是我父親給編的,堂叔用桐油油過,至今完好無損,精巧光潤。我父親去世都二十五年了,堂叔不知道是之前哪一年請父親編的,堂叔現在還給鄉下老年人剃頭,每每提到竹籃,都感嘆不已:現在哪有人編出這么好的籃子來。大概這時候鄉親們才掂念起我父親。
以前農家用的瓦缸,木盆什么的,經常碰觸,容易開裂,總要給口和底上個箍,鐵箍容易銹蝕腐爛,不牢靠,不經久,父親拿來篾刀,半爿竹子,一刻功夫就可以編一個花箍,套在缸口,或者盆底上,美觀耐用,不松散,直到盆破缸碎,篾箍幾乎都是完好的,這也是父親的獨家手藝。
父親做了一輩子竹藝,可是從來沒有人稱呼父親“師傅”,請父親做事的人,都稱呼“老忠”。老忠,給我編個籃子。父親笑呵呵的答應:欸,欸!老忠不是父親的名字,老實忠厚的意思吧,也許是對父親手藝的至高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