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盛夏,我回鄉探親時在一次晚間的飯局上,邂逅了失散多年的學友若梅。我們于餐廳前的黑色大理石回廊下,高調擁抱,寒暄,旁若無人。喋喋不休之后,隨即約定了單獨見面的時間。
次日黃昏,我和若梅在母校對面的一家咖啡廳里落座。十二年了,每次回國,我都刻意打探若梅的蹤跡,只聽說她離婚后獨自去了深圳,從此杳無音訊。這點,我其實特別理解。當初我離婚,不也像只蝸牛把自己拼命縮進硬殼,悄無聲息地躲到北京高校去進修,一心一意往陌生世界里闖嗎?
兩杯炭燒藍山咖啡,被清麗可人的服務小姐端到了方桌上。若梅急切地啜了一口,低頭拎出一個精裝大粉盒,遞給我說,這些年,我盡忙這個了——竹原纖維紡織品推廣和經銷。喏,這是一套廚房餐巾,你帶回維也納的家用用看。
隔著一層塑料薄膜,但見五顏六色的方巾晶亮,瑩潤,猶如一朵朵恣意綻放的雪絨花。好漂亮呀!不過,什么是竹原纖維?我還第一次聽說呢。
虧你還是闖世界的人。若梅剜了我一眼,連竹原纖維都不知道,這可是地道的好東西,眼下最理想的家用紡織品。話音未落,若梅一把將包裝盒打開,攤到我面前。你摸摸,不光柔軟舒適天然環保,還具有超強的吸附隔油和抗菌能力呢。
真夠神奇的,這面料到底是怎么制成的呢?在若梅面前,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孤陋寡聞,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
若梅立刻正襟危坐,一派職業風范。她抖開一塊方巾,摩挲著上頭的絨面娓娓道來:這是采用天然竹纖維制作的,蘇州園林旗下的虎丘山麓是它們的產地,首先以物理方式提取竹材里的精華,再通過蒸、壓、碾、分解,乃至生物酶脫膠和纖維梳理,進而達到理想的紡織用纖維狀態,再加工成各種樣式。你明年如果再回來,我們的床上用品和內衣就該上市了。
我忘情地將一塊粉嘟嘟的方巾貼在臉上,頓感柔滑、爽潔,溫潤里透著縷縷清雅。心里暗想,如此高貴的東西,我怎么舍得擱廚房里當抹布用呢?
夕陽晚照,將若梅纖弱的眉眼映得神采奕奕。這些年,若梅帶著婚姻的愴痛走南闖北,一面療傷一面投身于天然竹纖維織品的推廣與經銷,市場做得相當可觀。我依照若梅的心愿,將這盒珍貴無比的竹原纖維方巾連同她的深情厚誼,跨越千山萬水,帶回了維也納。從此,我的生活里仿佛多了一份溫暖和柔情,每次擦臉前,我都下意識湊近一塊方巾做幾個深呼吸,恬靜、甘美伴著絲絲涼意,直抵心脾。風從窗外的云杉之巔吹過來,瞬間如置身山林竹海,清香四溢,瑟瑟有聲,不知不覺間,鄉情繚繞了。身在異域,由于種種條件的限制,我無法將自己鐘愛的竹子漂洋過海移植到身邊來,可自從有了這些個竹原纖維的紡織品,我似乎覺得日日有翠竹相伴,心頭不時掠過蘇東坡的句子: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說起來,我與紡織品的情結,要追溯到我與哥嫂共同生活的那段歲月呢。
一九七六年冬季,父母相繼病逝,大哥插隊回來被分配到古城商丘的一家大型國營針織內衣廠,做了一名印染工。兩年后,大哥和廠里的一名女工相識成婚,并把家安在了城墻根兒下的一間宿舍里。不久哥嫂把我從老家接來,跟著他們讀書、度日。古城灰墻高聳,藤葛纏繞,鳥雀流連,哥嫂的廠房就坐落在城外的一片荒野中。那時,我正在讀小學五年級,放了學常常手腳麻利地爬上古城墻,隔著護城河邊的蘆葦叢,眺望哥嫂工作的那幾座大車間。
嫂子是七百多名縫紉女工中的一員,每天早出晚歸,樹苗似地栽進屬于自己的那架縫紉機前,分秒必爭地上衣袖,接領子,鎖包縫;大哥則常年套著一雙黑色高腰膠靴,夜以繼日地泡在印染車間的水池里,沒完沒了地與各種顏料糾纏不清。下了班,即便退去工裝,大哥也常常一身斑駁,如同披著彩霞的幕簾。
要過年了,我看到鄰家的孩子穿著用針織布料做成的棉衣褲,滿心羨慕。嫂子卻不動聲色。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嫂子從衣柜里拿出一套從城里小商店買來的花布衫兒,叫我試穿。歡天喜地之余,我忍不住問,人家都從車間里弄來大塊大塊的布料做衣裳,你為什么還要拿錢去買呢?
嫂子嘴角微漾,淺淺的笑意里急速漫過一層細碎的羞澀,喏喏地說,我膽小。
作為針織廠的縫紉女工,一天到晚埋在那些花花綠綠的布料堆里,除了定時定量完成自己的任務之外,總會落下些小東小西。嫂子便將它們積攢起來,拼接成像模像樣的褲衩、背心和秋衣,給我穿。那個時候的國營針織品,質量可真好呀,布料里也未摻入腈綸、滌綸一類的混紡品,不折不扣的純棉織品,貼肉穿在身上,不光舒服,還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那個年代的工人,也沒學會偷奸耍滑,做工細致而規范。
跨入大學校門之后,我只有逢年過節才回到哥嫂家。離開時,嫂子依然拿出內衣內褲遞到我手上。我突然發現嫂子給我的內衣褲不再是布頭拼貼,而是中規中矩的成衣制品。嫂子解釋說,廠里管得嚴了,大門口有保安,這是我從銷售處給你買的成衣。
不知從哪一年起,嫂子的眼花了,身體每況愈下,再也應付不了日漸提升的勞動強度。有一天,嫂子在機器隆隆的車間里突然虛脫,一病不起,從此病休在家。暑假回去時,嫂子照例送我內衣內褲,然而那內衣的用料明顯稀薄,針腳也不那么綿密了。我捧在手里出神地端詳著,仿佛窺見自己成長的粗陋與尷尬,不禁黯然神傷。嫂子似有察覺,忙解釋道,我們廠子就像我的身體一樣,再也支撐不下去了,散伙了,變成了一個個的小作坊。我以前的工友呢,大都騎著三輪車沿街叫賣去了。有本事的人就組織幾個女工在家里干活,然后批發出去,打的還是內衣廠的老牌子。為了壓低成本,廠里的棉紡織品,都被腈綸混紡一類的東西替代了。時代前進了,質量卻越來越差了。
大哥發奮苦學,在“七二一工人大學”讀了兩年,繼而靠自修無線電走出了針織廠的印染車間,被城里的一家醫院接納為醫療器械維修師,攜嫂子搬出了那間工廠宿舍,于城外的一片開闊之地買了棟帶院子的房舍。大學畢業后我回去探望哥嫂,發覺四四方方的小院里落戶了兩樣好東西:梅花與竹子。晚風吹過,明月如霜,且有暗香浮動,墻角的修竹如玉樹臨風,高俊,挺拔,飄逸。這個時候大哥從他的小屋里踱出來,踩著赤臉關公的步子,不緊不慢地吟誦起關羽的那首題畫詩來:
“不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莫嫌孤葉淡,終久不凋零。”
去年深秋,我從維也納啟程取道香港回到故鄉。與哥嫂團聚后,我急于想和若梅一見。卻意外得知若梅得了淋巴癌,正躺在省城的醫院里等待手術。這讓我驀然生出一股難言的悲涼。歸期在即,我只能告別家鄉如期踏上旅程。臨行前,嫂子笑盈盈地塞給我一個盒子,我打開來一看,是一套竹原纖維的內衣。
維也納的晨光,從林子間的罅隙里曬落到餐桌上,像一粒粒咖啡豆。透過落地玻璃窗,我發覺自己變成了一具銀光閃爍的透明體。是竹原纖維內衣的光譜效應呀。周末,我的奧國女友伊莎貝拉應邀來我家做客,用餐前她款步走進衛生間,只聽她大叫一聲——我疾步過去,問發生了什么?
伊莎貝拉的表情雖有些夸張,但我還是一眼瞅見這個德意志女人對竹原纖維織品的好感與驚訝:這是什么東西,手感這樣特別?我將竹原纖維織品的來頭對她略講一二。不想竟激起了她的癡迷與渴望。飯后,伊莎貝拉試探著對我說,你下次再回中國,能否為我捎帶一盒內衣?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作者簡介:方麗娜,祖籍河南商丘,畢業于商丘師范大學英語系。曾從事英語教學而后調入商丘市政府外事辦、旅游局工作。1998年赴奧地利多瑙大學攻讀EMBA工商管理碩士,同期在德國斯圖加特工作實習,現居奧地利維也納。《歐洲時報》特約記者,歐洲華文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作家高研班學員,著有散文集《遠方有詩意》。小說、散文常見于《作家》、《十月》、《小說界》、《中國作家》、《香港文學》、《散文選刊》等。作品被收入《世界華人作家》、《歐洲暨紐澳華文女作家文集》及多部《歐洲華人作家文集》等。小說《婚事》獲“黔臺杯•第二屆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大賽”優秀獎,并入選《2013中國微型小說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