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說,寫作是為活著尋找理由。如果一個人把對苦難和病痛的隱忍作為寫作的底色,把對世界的愛和恨,希望與絕望都交付于筆端,那么這個世界于他,必定是靈魂的棲息地,生活于他,必定是上帝給予的另一種饋贈,無關物質,無關一切與世俗有關的東西,只是一場救贖,一場自我解脫式的救贖。
寫作于我,就是一場盛大的救贖,只是,我還在這水深火熱之中沉沉浮浮,懷著明晃晃的篤定,心甘情愿地與生命中呼嘯而過的麻木抗爭,在這種抗爭中,借文字構筑的精神世界自我成長。
對于一個缺少天分而且并不聰穎的人來說,走上寫作的道路無疑是自己給自己劃開的致命的傷口,我只有用勤奮的借口堵住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所以寫作始終埋藏在我內心最隱秘的領地,輕易不肯與人言說。這個夢就像一條幽暗的河流一樣在歲月的沖刷下兀自地流動著,仿佛一旦暴露于陽光之下,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塵埃會將它吞噬、毀滅。我把自己逼到山窮水盡,毫無退路可走,或疾馳或匍匐,或五體投地,或破釜沉舟。只有這樣,骨子里的決絕和無畏才可能會適時爆發出來。有時候無法預料和把握的偶然性,常常發揮著意想不到的作用。
杜拉斯曾經說過,寫作是一種暗無天日的自殺。而我認為,寫作引領我走向死亡的另一個極端,那就是活著。當苦難毫無征兆地來領,除了痛苦已無路可走,當活著只剩下一具軀殼,只有寫作成為支撐我活下去并且好好活下去的理由,那種在生活邊緣游蕩的感覺,雖然時常抽絲剝繭鈍刀割肉似地侵襲著我的神經,但卻始終無法放棄。
當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將我突圍、夾擊、轟炸,披著虛偽面具的生活向我伸出魔爪時,總有一些美好的事物諸如信仰、熱情等像一汪平靜的湖水被微風吹皺而蕩起一絲漣漪一樣,泛起波瀾,如一面鏡子突然出現的細小狹長的裂痕,很突兀的一道,盡管不會影響整體美觀,但它已不再完美。它已破碎。破碎,這個詞語,多么純潔干凈,“哐啷”一聲響,連聲音都是清脆而明凈的。所以每當我面臨破碎時,在生活這個巨人面前我選擇了投靠文字,用那些方方正正的漢字拼湊起我即將瓦解的信仰,用那些在筆尖肆意流淌的詞句堆疊成我對前方向往的細水長流。
相信所有人都曾經與那些凋零在生命中的花朵面面相覷過。我清楚地記得曾經某個時期的撕扯所帶來的疼痛,那是如從井底撲面而來的涼氣浸入骨髓的的感覺,讓你瞬間冷得受不了。那種掙扎,多是借著外部世界的一個小小的引子,繼而在內心深處獨自發酵、醞釀,直至爆發。緣于天性的敏感,我變得多愁善感,甚至憤世嫉俗,與所有人作對,與生活作對,以自認為清高孤絕的姿態與世界對峙。左手信仰,右手年華,我以為這就是我的天下,其實我一無所有,卻不知天高地厚地以為自己能摘星奪月。
也許人一出世就被拋入粗礪的風沙中,命中注定要走一條荒蕪孤寂漫長的路,但我是一個頑固到發傻的奮斗者,鐵樣的黑,我擎著微弱的火燭面對空闊的天與地,孤獨地背靠時間而書寫。時間永恒,而每個人所存在的個體卻不能永恒。在陽光漸漸變舊變老的過程中,我坐在陰影里,坐在所剩無幾的午后里,我握筆的姿勢是多么孤獨,又是多么孱弱,我的生命中有著一種不死的頑固,拒絕看清結局,因為過早地攤開一切會是一種碎裂,清清的河流底下都是淤泥。至少在生與死的必經之路上,我還能安然地尋找下一個可能的結果。
或許,每個人都在進行著一場戰爭,一個人的搏斗史在心靈深處激烈地上演,每個人都心比天高,都在與世界上某個不知名的角落里的另一個自己抗衡著,那種抗衡,對自己來說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然而在別人看來,你只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個人。于是,這種掙扎就顯得更為煎熬,這種廝殺更為殘忍。
于是寫作拯救了我,我就像一塊經歷常年干旱迫切渴望雨水滋潤的土地一樣,對于寫作這一過程,我有著青春不待打馬狂歡的急切,當我拿起手中的筆,我心中的精靈就開始跳躍、歡呼、沸騰,它們迫不及待地想要與這個世界見面、暢談。
正如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帕慕克的獲獎演講辭說的那樣:“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聞紙張和筆墨的氣味。我寫作是因為我相信文學,相信小說的藝術,勝過相信其他的一切。我寫作是因為這是一種習慣,一種熱情。”也是源于這樣一種對文學的熱愛和虔誠,在一個個有月亮或者星星出現的夜晚里,我的靈魂脫離白晝帶來的壓迫,在塵囂止于靜止的世界里游逛,聆聽微風四處游走的聲音,看一個個沉睡的窗子是怎樣在夜的幕布下閉上雙眼。我時而聽到海的聲音,它蓬蓬勃勃地生長在我所經過的夜行之路。
在很多個徹夜不眠的夜晚里,我都感覺到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推進到生命的寂寥之中,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喚我,它說,你要回歸,才能重生。我越來越清楚這是冥冥之中一種來自生命底層的洞悉和暗示,這種感覺無法言喻,只是它能隨著空氣慢慢地滲透到我的身體中,試圖去挖掘那些一直擠壓在我心中不曾言說的隱秘。我力圖把心口收緊,不讓循環流動的聲音把我隱藏多年的秘密掏空。
那些天馬行空般的想象,記憶深處的印記,或者瑣瑣碎碎的囈語夢魘,在微風的吹拂下誕生了。那些文字,是我存在的唯一證據,它們或憂傷或明媚,或婉轉凄涼或豪情壯志,都以一種不朽的姿態見證了我對生活給予我的幸福或痛苦所完成的一場祭奠,就像一個人的演出或者一個人獨自飲酒,自斟自飲,冷暖自知。這終究是只屬于一個人的救贖。
任歲月蹉跎,時光荏苒,有一些故事,一些心情,一些傾訴,在筆尖娓娓道來,開出一朵朵碩大的花,清冽而幽香,這芳香,必會在我周身彌漫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