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水的詩
憂郁癥頌
無一處不憂郁
我背囊里纏繞的道路,我的短褲我的藥
夾在黎明和黃昏之間的書簽,三千弱水啊
無一瓢不憂郁
當我打開電腦就是打開憂郁
當油燒滾,蔬菜入鍋,那嗤啦啦的憂郁
抽水馬桶沖水時轟隆而下的憂郁
我的憂郁切割進大理石,凄凄地尖叫
那些花兒為了憂郁而開,為了歡樂而謝
此刻。為快活而熄滅的燈,憂郁地亮了
馬蹄的憂郁,我當然噠噠地明白
我把一生的快樂都憂郁過了
還能怎樣
憂郁發出的微信你可能沒收到,再用短信
最終還是電話強調
我放下手機,忽然懷疑通話的是否你
我憂郁鈔票能否購買,牙齒是否長在口腔
憂郁霧霾,憂郁轉基因,憂郁蘇丹紅,憂郁三氯氰胺
這世上有太多事物讓我憂郁了
我已經憂郁不過來
而腐敗還腐敗得可以
做個荷爾德林的流浪者,擁有
波德萊爾那巴黎的憂郁
是的,是的, 我是未亡的亡靈
察看世間的縱橫捭闔、人間的細微末節
此刻。我坐等天亮,就憂郁天還能否亮
并憂郁我能否患來憂郁癥
有憂郁陪伴,我不再孤身
多么快樂的憂傷,多么絕望的希望
我一臥倒,大海就倒立起來
歸西
左邊群山逶迤,誰在率性潑墨
右邊江水撒手東去,似掙脫了重負,一路默默虧損
耗盡自身是共同的命運
在誰的懷抱中,波光粼粼,又被盡數收走
美總是虛幻,總是玄空,總是無言
一生都在校對,都在糾正偏倚,我仰臉對準一束光
光柱的三維碼滴了一聲我
歸西!我靜止著,而內心在翩翩起舞
大地和無題的時代,在腳下猛地塌陷
碗和不曾看見的船
——苦難未被認識/愛也沒有學成(里爾克)
我只看見海上完整的船
無所謂地停著,波浪全部熄滅
像眼前餐桌上平靜的碗具
而我總想起一年前,抑或兩三年前
沙灘上那條破殘的船
好像一個病人在彌留之際
堅韌地抬起頭,看最后一眼波浪
破船和周邊格格不入,給我
自喻和深刻的刺激
我當然沒有那么極端,卻有那么決絕
航行過,挫敗過,卻沒有放棄
半身埋在沙里,鉚釘銹爛,船龍骨依舊翹著
不僅如此,桌邊那只破碗,即是波浪中
瘋狂的破船
正解體在無邊的洶涌
破碗最終被女主人丟棄
在歲月中一而再地離散
每一塊碗片,卻保留著瓷的本質
被火再三燒痛的泥
捉迷藏
——你所尋者近了,正上前來迎接你。(荷爾德林《歸家》)
陽光剩下沒膝之高了,我才出發
暗夜很長,長過與你的距離
走到你那里,可能天剛蒙蒙亮
你或許醒著,聽陌生的叩門聲而靜默不啟
或許睡著,夢見一個人半途返回
你喪氣地放下心來,陷入無法釋懷的虛無
盡管契合了你拒絕之意
但,期許的消失,就像敵手的突然逃遁
讓你多種殲敵方案一瞬間化為烏有
你被突然流放而永不得假釋
而我如許而至,像脫弦之箭
不,那是大洋撲面、狂風飛沙
你不躲避,假如你不躲避,你會要我掏出
我卻只能掏出一道閃電
倏忽不見
傾盆大雨繼而包圍了我,突圍的雷聲
被你搶先一步抱走
被網勾住的飛翔
只為了護住兩壟菜畦
布置的細網勾住了許多鳥爪
想象她們的掙扎和哀鳴
掛了,最后掛了,懸在網上默默風干
生命無處不終止
無時不停休。哪管
自由,公正,善良。無論空中地上
不管距云彩近,還是遠
春天也就是一個精致的牢房
我們總被裝潢所誘騙
可是,脫離復蘇的季節
還有何時可供選擇
何處可稱故鄉?祖國比網眼還抽象
個人命運比最細的網線還卑微
埋入大地的尸骨是有福的
無疾而終,衰老至死,自是至高幸運
不要在鹽里叫出咸
不要在鹽里叫出咸,在馬群里
喚醒奔騰;不要同餓狼商量善良
同素食主義談論屠宰
做一個中庸者,掩蓋或回避
一言難盡,——意味著
拉開距離、模糊本質
不要左或右,不要上或下
不要中間也不要偏差
講講他吧,不要你或者我
不能腐敗或者廉潔
渾濁或者清澈
不要,不要同剛死亡的我
議論新生
肉體包攬不住逃逸的靈魂
我仰臉走在安詳的雨中
我把臉仰在安詳的夜雨
雨絲在路燈下鋼針一樣發亮
看自己冰冷的思想,條條縷縷
上蒼的水紛紛跳下,仿佛一場集體自殺
又仿佛中央巡視組,檢察一個城市的貪腐
我仰臉走在安詳的雨中
閉上眼皮,阻隔了局部受賄
我不悲憫傘的命運:雨停即遭遺棄
而是厭煩帶傘的累贅
輕裝上陣,我時刻準備著豁出去
仰臉走在安詳的雨中
我像游蕩的鬼魂,和雨的相遇,是它的不幸
錯過了我,也是它的不幸
褲腳和鞋子已和積水團結成一片
再次使我感受到人生的滯重
仰臉走在安詳的雨中
仿佛獨自承擔一個國家的命運
妥協還是斗爭,投降抑或抵抗
我必須思考清楚
而暴雨有猙獰的臉,洗污刷垢,又泛濫成災
益和弊,害和利,是所有事物的兩面
正面朝上時,負面只是暫時往下
無根之舌
讀,隨著寫而結束
而疑問不會因為答案而消失
只有美讓我沒落,只有美人讓我無言
拆解了合約,依舊有交易
沒有戰爭的年代,國土照樣淪喪
你從未知處前來,卻未曾抵達
假如靈魂可以不朽
人就無需——
你喊了一聲,上行我未寫出的兩字縮了回去
我也恐高癥一般從平地摔下
實際上你只張了張口
我質疑舌頭的必要,就如質疑語言的意義
面對美,卻從不質疑愛的來由
一只鳥廢除了千山萬水
雪就要飛遍全身
像血,我割開任何地方都有鮮紅流出
另一種飛行是鳥,在被替代之前
它飛出了千山萬水
看過、飛臨過,在重要處叫喚過
仿佛刻下一個標志
我就站在所有轉折的地方
等待一聲鳥鳴, 從體內點一盞燈
被紙擁抱的字
掙脫了紙
那在潦草的天空
拼湊成的句子,我不曾寫出
一切都那么隨意,我躺下一身疼痛
我的五臟六腑充滿含義
越過作廢的千山萬水
我飛臨哪里,哪里就有新天地
抱頭相認
多少次在火里洗手,然后在冰里攥緊拳頭
倒轉嘴巴對自己說:停止!
我下定決心:不回電,不簽署談好的合同
不寄出歌詞,讓曲子在風中落空
讓所有事情個個未竟
我就等著和你抱頭相認——
好讓我留戀,好讓我在懸崖邊
抓住一根可能的繩子
回到人間
我要和你抱頭相認——
不是風抱落葉,水兒抱魚
是空氣抱著空氣,呼吸連著呼吸
無論你在哪里,無論你是否婚娶
你都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我混沌前世的情侶
曾經相濡以沫,曾經刎頸之交
我要和你抱頭相認——
盡管你來得比愛情還慢,路途比仇恨還長
但我是個從不戴表的人
時間失卻了它的手腕
夢想能夠清晰,由于我新配了眼鏡
火首先燒光的是火,哪里有火的傷痕
讓我們抱頭相認,失散多年的兄弟——
不用開口,看定對方相同的眼神
我們是相互的藥,是交換的毒
是彼此的危險,跳著共同的脈搏
我要和你抱頭相認,然后無法揮手地告別——
睜著死魚的雙眼
看自己嘔血剜肉,撕心裂肺
作者簡介:
傷水:原名蘇明泉。1965年8月生于浙江玉環島。出版有詩集《將水擊傷》和《洄》兩部,更多的作品見諸于民刊和網絡,系“北回歸線”成員。務過農,讀過書,教過書,寫過書,辦過廠,辦過校,辦過報,當過官,經過商,失過業。現在杭州創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