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不安（組詩）
高羽
 
按：五月十一日，與弟弟攜母親至上海華山醫院做腦膜瘤手術，手術本相當順利，不料，因母親身體虛弱，加上瘤長的位置不好（靠著腦干），手術時間又長（十小時多），感染了嚴重的肺炎，至今，母親仍在重癥監護室治療當中，飽受病痛的折磨。
 
1.《動車：漳州—上海》
 
在母親的眼里
九小時路過的煙云
稀薄，缺氧
頭痛——
 
大好的江山
虛幻，疲軟
不如家鄉一小坐
 
20150511
 
2.《腦袋有別》
 
在三國，你隨處可見把腦袋
別在褲腰帶上的草莽英雄
他們用脖子走路，用血說話
 
在浦東新區紅楓路525號
你看到的腦袋規規矩矩安放
受過驚嚇的販夫卒子——
 
手術臺上，魂魄加了安定
也怕張翼德手堤丈八長矛
陡立長坂坡突然一聲斷喝
 
20150517
 
3.《紅楓路》
 
來上海的第二天
我打電話給詩歌報石生
“紅楓路，哎，那地兒
富豪區，別墅群
外國人多了去”
石生說
我和弟弟
不知天高地厚
攜一截福建華安
生產的朽木
鉆木取火
在上海最炫的富人街
購買恐懼，擔憂，孤獨
打地鋪，徒步消耗
漸漸沙啞的閩南鄉音
 
20150518上午
 
4.《迷蒙》
 
隔著一米和一千公里
是一樣的
看得見與看不見
是一樣的
五月中旬
上海，隔三差五
會下一場雨
調節空氣的濕度
給黃浦江換血
替東方明珠塔擦身
可是，這與我們
又有什么鳥關系呢
重癥監護室
母親窗玻璃上的迷蒙
擦來擦去還在那里
 
20150518中午
 
5.《520》
 
約等于一束鮮花
開過之后就謝了
約等于一個飛吻
眩暈之后就醒了
 
這個早晨
空氣的疼痛
來自隔壁病房
一個陌生男孩
 
他尖厲的嘶嚎
啄破身體的某個部位
使他的父母
看起來
像兩滴懸空的雨水
 
 
20150520
 
6.《各司其職》
 
每天凌晨
和上海的太陽一起醒來
我呼吸的就是上海呼吸的
我吃的就是上海吃的
我睡的就是上海睡的
 
我和上海
各自忙碌，區別在于
我負責在華山東院
證明我仁厚孝悌成熟
上海，做為異鄉人
只負責微笑點頭旁聽
 
20150521
 
7.《外灘》
 
和之前兩次不同
我避開人流
摸黑，拐彎去外灘
為東方明珠塔
上海中心大廈
……
所有高不可攀的家伙
測試陰影
 
我不與它們合照
我只想借此
把一些過去
冒然樹立的東西
擺平或放倒
 
20150521早上重癥室大廳
 
8.《世界上最大的距離》
 
——近在咫尺
病床的護欄外是黑夜
母親關閉母語
任手指，鹿跳
我頭大如斗
卻找不到一條通幽小徑
 
20150521傍晚
 
9.《咳嗽》
 
沒事的時候
它老出來遛鳥
牽老媽的肺
揪老媽的心
現在
給它下猛藥
附帶
兩小時一次捶背
這龜孫子
憋著一口氣
就是不出來
 
20150522早晨
 
10.《相去甚遠》
 
我懷疑孝出了問題
比死
更痛的是活
 
水和舌頭
手術刀和肉線
拆開，縫合
 
在華山東院D區601
看似彼此依靠
卻相去甚遠
 
20150523凌晨一點
 
11.《沒的商量》
 
之前
是我們在玩上海
我們付小費
現在
反過來
是上海在玩我們
我們
依然要付小費
和上海
你沒有什么可商量的
 
20150523
 
12.《二十四日凌晨》
 
被打回原形的
是母親的肺
 
在醫院
只有錢和疾病是真的
 
藥物與良心
還有待時間認證
 
20150524上午
 
13.《這個世界有太多不安》
 
做為人民
我渴望與人民醫院
脫離關系
 
做為人
我渴望與人民
脫離關系
 
這個世界
有太多的不安
需要不安的肉體安葬
 
20150524下午
 
14.《替代品》
 
一個中醫院醫生
和你談起宿命
這和一個西醫
談膠質瘤與飲食有無關系
是相似的
 
在醫院病房過道
一只白鼠
與一只黑鼠
無論它們放在誰的嘴里
由誰吐出都很虛無
 
20150525
 
15.《剝洋蔥》
 
眼淚，句號
眼淚，省略號
 
我在上海
剝——洋——蔥
閩南的洋蔥
 
剝一瓣，上海晴
剝兩瓣，上海陰
剝三瓣，上海雨
 
20150525
 
16.《可能》
 
我們踏入的可能是一個陷阱
在整個事件當中
母親的腦膜瘤可能最膚淺
醫生說
肺部痰多可能細菌感染
母親
肺部就痰多細菌感染
醫生說
肺底痰不多可能真菌感染
母親
肺底就痰不多真菌感染
醫生說
可能術后引起心臟功能不全
母親的心臟
看起來就弱弱的
像真的出了什么問題
 
20150526早上
 
17.《耐藥性細菌》
 
第一天，它不動聲色
第二天，它不動聲色
第三第四第五第六
第七天，它依舊不動聲色
直到第八天——
實驗室的味道實在太難聞了
它終于忍不住探出頭來
——瞧，那壞家伙
它長得多像我的母親
讓人又愛又恨
 
20150527早上，醫生說，上個禮拜的痰培養又發來一份報告，我母親肺部有耐藥物細菌。
 
18.《抗生素》
 
抗生素A抗生素B抗生素C
母親的肺里
至少有三支雇傭軍
他們受命
晝夜搜尋母親丟失的咳嗽
但看起來
他們也只是花拳秀腿罷了
從十九號到二十七號
在重癥監護室外
我只相繼收到過
一些石頭落水的聲音
 
20150527下午
 
 
19.《上海的雨》
 
上海的雨
落在華山東院
它有骨架
但很快就散了
它有聲音
但不跟我說話
 
20150527傍晚，雨
 
20.《如果》
 
如果死是救贖的
唯一方式
那么媽媽
我會適時地選擇假寐
選擇不孝
選擇把記憶
停在你苦難的五月之外
——我活著
忍住疼痛
你通過我繼續活著
 
20150528早上
 
21.《28號下午母親體溫正常》
 
撤掉一千里加急文書
撤掉夢里的訃告
撤掉
昨晚追下的一場大雨
二十八日
醒來的太陽
受邀
與我在上海華山東院
大擺流水的宴席
 
20150529早晨
 
22.《等》
 
我在等
時間從靜坐的冷石板
陷進去
 
我在等
陷進去的時間
從冷石板深處長出種子
 
我在等
冷石板深處長出的種子
替母親抽出新鮮的肺葉
 
20150529上午
 
23.《真菌感染》
 
“就像饅頭發莓”
過道里
張教授把老媽的肺
比作饅頭
把真菌比作莓
這樣的比喻
生動，貼切
我想起兒時——
那些饅頭喲
因為饑餓
奢侈得要命
 
20150529晚
 
24.《螞蟻》
 
那幾只螞蟻是無辜的
在華山東院
命運安排它們在櫻花樹下
碰上我
碰上無聊、孤獨、郁悶
不但一點也不好玩
還相當危險
——它們不知道
人在這時候是最不靠譜的
——他們翻臉
比抽刀子要快得多
 
20150530下午
 
25.《洗腦》
 
不斷有壞腦袋
進來
我懷疑
腫瘤與惡習都是
發現的產物
華山東院神經外科
生來就與它們有仇隙
——鏡內
大夫們
忙著給病床開刀
鏡外
螻蟻們
用碾碎的滴血
醮草禾洗腦
 
20150601
 
26.《上海，雷陣雨》
 
我不能拿上海的驚雷
平衡
安徽浙江江蘇福建
……所有外省籍草木
內心的不安——
 
閃電，在遠方
向著大地，一次次
下網，打撈……
 
作為回應
異鄉的魚，在異鄉
冒頭，吐水泡
最后又不得不游進
打滴的針孔里
 
20150602
 
27.《浮躁》
 
我擔心這個詞
太輕
重癥監護室
注入的藥水
太多
容易泛濫成海
容易使
內陸的母親
掌控不住
漂起來
 
20150603
 
28.《孳障》
 
往生即現在
夜半
有大悲咒
雨一樣
在耳朵里
掏洞
水
抱著稻草
佛見之
佯怒斥曰：
孳障
還不快快放下
 
20150604
 
附：
 
魔懲罰一個人，往往不是從這個人入手，他抓住你最親的人，用病痛折磨她的肉體與靈魂，給你希望，又不斷地變著戲法摧毀它，讓你抓狂。而通常這個時候，神，總是默默地站在一側，她時而晗首，時而皺眉，她說，這是人的命，命中注定的劫，是上天對人的意志和情感的考驗，她愛莫能助。能解除魔咒的，只有人自己，無論成或敗，無論喜或悲。
　　　　　　　　　　　　　　　　　　　　　　　　　　　　　　　高羽
　　　　　　　　　　　　　　　　　　　　　　　　　　　　　　　20150604晨
作者及其母親合影于母親手術前。


編后：高羽是漳州詩友，近期一直在上海陪護母親，收到此組詩我不知如何表達感受，只想說，希望母親早日康復，你和弟弟也多加保重，輪換著，別太累。——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