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上（24首）
 
簡梅
 
族譜
 
雨淅淅瀝瀝  沿著檐角滴落
父親與我說
陳氏宗堂想做一本族譜
當時  新鮮的魚在籃里撲棱
他要連夜削皮去骨  攪成魚粉
然后再用皸裂的手在大缸里
打成一粒粒渾圓的魚丸
 
這支族姓從何處漂來
生活從來顧不上為自己立傳
紙本 將鏘鏘光陰 
刻在煙火 根卻扎于土地
 
那一夜，魚肉攪得特別響
海風在窗外 淋漓地刮
 
多年后，弓僂的父親
早已吞咽下 整個家族的踉蹌
他過早 將自己點燃
 
 
 
針眼
 
小雨沙沙 
祖母對著針線眼
模糊的土壤
讓她看不清過往
 
被歷史裹緊的金蓮
如枯萎的馬蹄
達達爬撐了一生
每夜止痛的蘆薈 
青翠 耀眼
 
故鄉的大海 
在她九十二歲時 開始顛舞 
青石板一一列隊 
吹拉彈唱
迎送鄉人敬佩目光
 
祖母臨行時 喃喃低語
針有時是細小的痛
穿不透世事的迷離
 
 
生活之上
 
沙，雖細軟柔順 
有時令人生疼
 
命運席卷賭注
按下凜然手印
沙的流程  已然明白 
一場錯誤的決定 
終歸與境遇無關
 
人生確是莫名其妙
的教程
你撒手荼毒了它
它也只能  讓你
浮于生活之上
 
 
春的樣子
 
時間栽種著過往
多少有些留戀
塵封的骨感花兒
一步一趨離開它 
需要勇氣
 
海風斜躺
吹來醬魚蝦油的清香
銹跡斑斑的碼頭
刻印遼闊無邊的記憶
 
六百多年的城墻
早已與滄桑和解
父親答應與我的約定
 
每年春天 他都來出海的地方 
我為他哼唱  漁光曲
搭著他八十歲的肩 模擬起航
 
 
橋

他們都藏有秘密
細小的拱洞
深深的年華

彩虹跨越
河流灘道
歷史的跡痕似已抹去
果敢接力橋墩

壘徹的石頭 
亙古的情歌
槳聲燈影 憑欄處
日月難渡
 
 
傷口

生活 一堆零件
找不到它原有的接口
有時螺絲脫落
有時銹跡斑斑

老式的機器調控不了
時代的轟鳴
愿望拗不住河流暗傷
從骨骼 生發一種疼

失聲 靜音
孤零背負著蒼茫
世界 從內而外的蛻變
被剪成 一節節的迷霧    
撕開它  白發紛落一地


一切理由都情有可原

雨絲 安靜
車站 安靜
坐著安靜的人

濕漉漉的道路
那么多的車
他們無視 路上
有多少行人

不知名的路口
轟鳴從遠至近
又從近至遠
接近等你的節奏

雨不緊不慢
它淌開心扉
似一幅無言的畫
 
 
 
在咖啡
 
1
 
其實苦澀的何止是咖啡
那些滑過肌膚的道道傷痕
連同歲歲的痛哭
攪拌著和它一起飲下
 
生活的強大卑微
碾著泥土翻滾
封存遺失的愛
和溫存
卻禁不住雨傾下 
葉落痕
 
揮著鐵馬兵戈
灑著月光凜冽
披著古時戰袍
淌過城市荒谷
擁抱人心離別
那徹身徹骨的濃濃滋味
那顛沛流離的跨越重洋
 
2
 
那些草 風
喝下白晝
千年一日
大地劈開的光芒
如咖啡的濃黑
撒一把白砂糖解毒
卻一邊苦澀  
一邊
流淚著微笑
 
 
月食
 
月 經過跋涉
它只是躲起來
與地球玩一下游戲
人心卻喜歡揭開 他人隱私
 
用自己的眼 將它染上
紅的，白的，或者暈黃色調
其實，他們也想吞噬自己
同這個世界 做個游戲
 
 
聽雨

竹篷沙沙
海，在不遠處瞭望
吐出鄉音熱烈
堤上皺紋
老人說與豐年

沙，傾慕落下的雨
鉆入它的心
浪花 且滾且隱
始終 保持距離

飛鷺 雨中暢翔
地下的兩個人兒
他們各有明天
 
 
立春

雨絲不遠處招手
向陽的寒氣
仍停留無數人體內  它說  
要想聞到花香草綠，需潛浮
潛浮也需要功底
如等待一場不期而遇的愛情

雨，下得剛好
又略帶寂寥
過多的人在街亭中低頭
他們無視身邊有多少人經過

店中的那個人
如春凍中的種子
離離，原上草
草上也栽著光陰
 
 
一切事物在遠離

鏡子照徹反面
撫慰虛幻的湖
石子蕩開漣漪 舒展肢體  
順流的船 泛過林木  
他們都是過客

寂靜貼上標簽 
愛恨情愁 這些日常事物 
逐日遲鈍 
生活  面前繳械  
激情  面前偽裝

情理的黑暗
與光明較勁
一切無法言表的痛
默默成為夜的回聲
 
 
無關

流水
道路
佇立的樹
他們只懂得最近的距離

從發根到趾隙  
僅幾人 維系親密
搖曳的草  
漫不經心

一扇大門關上
只有一個人
是土地的兒子


樹

在陽光  可以哭出聲音的午后
一個樹樁  怔怔地
釘住 破繭而出的根
泥土寬厚  
堆積花葉奇緣

不起眼的幼苗
撐起  蒼勁千年
橫縱都會飛的風

將臉的皺紋刻畫  
空心的須  滌蕩世事 
糾纏盤結  

給樹一棵種子
它遼闊的繁茂
終將  信守承諾
 
漫長的一生 
請記住它的過往

 
分界
 
霸王楚歌 一生悲壯
詩歌的山頭
劃分出無數的棋盤
 
使出渾身解數 “殺”得兵慌馬嘶
不亞于愛情的光芒 
 
河流 因喧囂而過滿
筆端 因饑渴而焦慮
那些 模糊的聲音 
艷麗 空蕩的盛宴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春江水暖鴨先知
天涯靜處無征戰
兵氣銷為日月光
 
學學古人吧
在棋盤中 氣定神閑  
如春天的沁蘭 舒張曼妙的花枝
如千年巨錘 擊中家國憂憤
 
慢下來
備足糧草 養精蓄銳
一個被土地贊頌的人
人民也會永遠記住他
 
 
晨曦
 
溫婉的光指引
零星的車 夜游的神
 
整個城市昏昏欲睡
光已沖破障礙
它梳理妝容  給重新出發的人們 
一杯聰穎 清慧的茶
 
生活太累 每個人都這樣說
無數黑暗 疊加這一刻的光明
 
地平線上，紅日邁開步子
充斥 刀刃般的堅毅
 
 
鄉愁

父親依舊將軍大衣
裹得那樣緊
太陽出汗了
他并未在意

羽絨衣太輕
如孩子們離家的羽翼
祖母天邊的髻簪 太遠
望不到

父親常一個人坐在海堤 呆呆的
母親在他耳邊 說著一輩子
都聽不懂的話
 
每當想起出海時 海浪的翻滾
魚蝦自在的爭逐
他總說世事如翻紙
 
軍大衣領口袖子都臟了
他的胡須長過 一生路途顛波
 
穿過長長的青石小巷
父親等著我歸家
 
 
賣枇杷的老伯
 
他悉數黃點  或根須處 
褶皺的無關緊要 
如對著收獲的果實 樂道歡喜
那些外表不甚好看的
都是最甜的 姑娘
 
這與人似乎有某些相似之處
他的手  在一粒粒枇杷上撫摸
像對著泥土般疼惜
 
在他的面前，擺著兩籃枇杷
左邊圓潤 右邊瑕疵
陪伴著這位——
來自福清鄉下的老人
 
 
父親崗上的鳥
 
密密麻麻 黑白相間
斜拉的天空 疊疊重重
孤傲雙剪 點點抖動
排隊 集合 
一只眼睛落在桿上
那里望不見鄉愁 
 
三三兩兩的雀
交頭接耳  互傾互訴
飛舞的精靈擺弄燕尾服
唱響嘹亮的交響曲
 
獨獨一只
獨獨一只  背著手
與父親的背影 一樣
 
 
母親家的雞
 
母親家的雞
屬于受孕期
每天都有圓潤的孩子誕生
母親總摸著它的身子 
說乖，乖
 
另一只公雞一直生病
母親給它吃“藿香正氣水”
與人的待遇一樣
 
兩只雞  腳上綁著同一根繩
這只雞向左 另一只也要跟著
母親說 怕丟失
我覺得 她怕孤單
 
母親時常對著它們說話
與人很少這樣


送行
 
一邊是妹妹
一邊是指尖滑落的憂傷
我看了看妹妹 抿嘴
我拉了拉憂傷 手指的痛楚
我抱了下妹妹 低頭對她說
你要好好的
 
我抬頭看天
眼角的淚痕向右
 
妹妹在地鐵那頭 一個人的眼睛 紅紅  
我在偌大的機場  丟失時光  一個人
 
 
雨一下往下落
 
雨一直往下落
落入田野 落入村莊
落入可窺見的蒼穹
一口氣往下落 
 
落入塵埃
落入空氣 
落入溝壑 山河
落入沼澤 花草樹木
落入煙塵迷離
 
雨水繼續落
落入燈火通明
南方靜默的一本書
落入 一個叫詩人的人
的窗口
他沾水的煙 
一口 一口 
吞吐 明滅
 
雨 落到路邊的小水洼
哇的一聲  哭了 
 
 
夕陽拾蟶
 
海波與霞彩 疊照
閃著迷離的光，
白鷺啄食 沿著水草叢生
卿卿點點；
人顏與夕陽的光暈
在灘涂上折射
一雙雙揮舞的雙臂
搖擺  疲憊的身姿
 
海岸線將一耙一耙的泥土 
攝入養殖的夢想
潮汛的間歇 
蟶蚌總是探頭探腦 
探尋翻飛的云彩
人們輕拂額前發絲
滴落的，卻是黝黑的笑語
 
曠遠的風掠起陣陣
沙土跳躍
斗笠也濺起淤黑
狹長 隱藏淖泥中的蟶
隨手翻射 寸寸水珠
又哐當落入籮筐
一排排靜候混濁的水紋中
 
扁擔晃悠的夜色
隨著模糊的腳印
融入遠處喧囂的市聲
 
 
眺望

我曾想，像馬匹一路修行
借著原始的火種
與野獸奔騰四野
與山川亙古并行；
智慧的甲骨文，經過我的手橫斜鐫刻；
古老的神話傳說，通過我的眼辨識光華

我的馬匹感受風雨雷電 
感受貧窮幽暗
感受真理妄昧
感受閉塞開明
我的馬匹被一路飛鳥喚醒；
被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博大感化
也被翠野瓜果映染；
我的馬匹為容乃百川所折服
也為民族不爭 叩首頓足
終于在千年后 仰天長嘯

我聽到一種聲音
磅礴 結實 富有力量
傾瀉出內心的燈火
比命運更緊緊地拽住我  
指引著  向左  向右 向前  
絕不能后退
 
 
 
 
 
作者簡介：
 
簡梅，作品散見《人民日報》《福建文學》《炎黃縱橫》《生活創造》《海峽詩人》《江南詩》《綠風》《乾坤詩刊》《香港文學報》《福建日報》《今晚報》等報刊。獲2013年福州市政府“茉莉花”獎，第27、28屆福建省優秀文學作品獎暨第9、10屆“陳明玉文學獎”佳作獎，福建日報第九屆“新人新作獎”，組詩《潮汐聲里的故鄉》獲福建省宣傳部、百花文藝網“八閩名城名鎮名村文化映像原創文藝作品”二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