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就像你不認(rèn)識的王二……》
就像你不認(rèn)識的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嘔吐,并且摔破了嘴唇。
就像你所認(rèn)識的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躺在墻角呼呼大睡。
就像你的父親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一邊咒罵兒女,一邊咒罵自己。
就像你的兒子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你給了他一個嘴巴,他仍嘿嘿地傻笑。
就像你自己,三杯山芋酒,一邊喝著一邊哭泣著
生活啊,我并不想哭,是那個王二喝醉了酒。
《底層生活日記》
在底層生活,那些過早衰老的人
總是給我?guī)硌┮?br />
那些冰涼的雪粒,像是粗糙的鹽
會一顆顆打在地上
生活在此地,在此世,在去冬今春……
說是掙扎卻是命定
說是命定卻是夢想
急速趕路的搬運工、緩緩拉車的車夫、
食指上纏著白膠布的農(nóng)民、
頭發(fā)里爬滿煤灰的工人、
小桅燈下卸草的父親、呼呼喝著稀飯的母親……
這些在環(huán)保局報告中稱之為微塵顆粒的他們
被兒女揉碎,被政治照亮,被金錢打痛
被時光吹得更遠(yuǎn),更遠(yuǎn)……
我的眼睛不停的流淚也不能把他們沖洗出來
像是在流淚,其實我也不能說得更清楚
像是在夢里,其實我也沒有學(xué)會虛構(gòu)
像是在抒情,其實我只是記著一頁普通的日記
《紅字》
在獄中,第一年的痛,就變成了第二年的癢。
第三年我的自由就變成了頑固性的癬
必須鎮(zhèn)壓,必須在黑暗中用力抓搔
必須把皮膚抓破,必須潰爛
必須學(xué)習(xí)別人的犯罪方式。
第四年我就不得不努力服刑。
第五年我的癬就遍布了全身。
第六年我學(xué)會了自慰和裝病。
第七年我可以控制另一部分新來的犯人。
第八年我終于忘記了我是誰。
第九年詞語們和我一起刑滿釋放
我終于放棄了寫日記的習(xí)慣
從此決定學(xué)習(xí)沉默
但我額頭上的紅字卻再也不能抹去。
《我們像蚯蚓一樣沉睡》
月光下,卑微的靈魂可以長得
很高,像那些無名的菌類
能高過那些沉默的灌木叢
懷念的,生活的,
它們?nèi)紴樽约旱哪吧p輕啜泣
月光下,我們像蚯蚓一樣沉睡
我們說過的話,我們掘過的土
堆在一旁——
前生恍如昨日
幽暗的明日尚在黑暗的羊水中
我們像蚯蚓一樣沉睡
我們說過的話,我們掘過的土
全都像頭發(fā)一樣堆放在我們的頭上。
《你會拍巴掌嗎》
你會拍巴掌嗎——一只巴掌
會拍響你的后腦袋。
你會拍巴掌嗎——兩只巴掌
會拍疼一兩空氣
進入你的胸膛里,它仍在疼
你會拍巴掌嗎——
把那飛過萬人大會會場上空的鳥兒
震落下來……
你會拍巴掌嗎?
左手套努力地拍打著右手套。
空氣不疼。
我們也聽不見。
《禁忌》
記得那個青春痘被擠破的下午
生活像膿血一樣令他疼痛、沮喪和羞愧。
如何安慰他,用這泥濘的生活?
我注視著他,我已經(jīng)原諒了他
或者他還在仇恨著我。
如今的生活仍舊像那個青春痘擠破的下午
我一直沒有敢把頭抬起來
那令人生疑的,丑陋的,亂草中的喉結(jié)
不安地蠕動著,還是沉默吧
如今這生活的禁忌仍然不可說出
《不一定是頭疼》
不一定是頭疼,或者一定是頭疼——
一個詞在疼。
不一定是一個詞在疼,或者是意義在疼
一個意義在疼。
不一定是意義在疼,或者是他在疼
他們的食指在疼。
不一定是他的食指在疼,或者是我們在疼
大家的食指在疼。
把食指伸出來,指向頭,指向某處
不一定是頭疼?
《棄嬰》
九點,喜劇散場了
多少人已和我一樣漫不經(jīng)心——
只有她,孤獨的母親,留在深夜里
打掃空蕩蕩的劇院和粗糙的靈魂
九點半,她會掃到一群瓜子殼、修辭
十點,她會掃到意義、政治和零星紙幣
十一點,她會掃到一些廢報紙,一雙臭襪子等
十一點半,她會拾到一個靜睡的棄嬰。
最疼痛的十二點
我們要做生活的好兒女
《理發(fā)師如是說》
說不上悲哀,也說不上欣喜
我聽見那些被剪落的頭發(fā)說:
無意義,無意義,無意義。
說不上悲哀,也說不上欣喜
我聽見那些被剪落的胡須說:
無意義,無意義,無意義。
說不上悲哀,也說不上欣喜
我聽見那些被剪落的鼻毛也總是說:
無意義,無意義,無意義。
真的是說不上悲哀,也說不上欣喜
多少無意義頭屑們這么混在一起
還是無意義,無意義,無意義
《用咸魚紀(jì)念生活》
又一個年代,又一批人,他們來到我們中間大喊大叫。
當(dāng)年我們也曾這樣,如今是沉默的,生銹的
像是一群廢品,被人搬來搬去
后來就搬到了一臺磅秤上
搬到了一臺磅秤上
再后來就被他們?nèi)拥搅诉@里生活
還能說些什么呢?又一個年代,又一批人
來到我們中間跳集體舞。
還不斷地為我們流下淚水。
但那是徒勞的,我們在人群中行走
就像是一群咸魚,在不停地吐著泡沫,咸泡沫——
我們就用咸魚來紀(jì)念生活。
《注意事項》
你要知道你內(nèi)心的一群人
他們黑色的頭顱,他們明亮的眼睛
在空曠的場地上默默靜坐
你要知道他們在黑暗中的渴望
時候到了,他們將夢想一根根取走
又一根根以自身證明火的規(guī)則
是啊,時候到了,疼痛的食指將化為灰燼
時候到了,被照亮的生活又歸于沉默
你可知道:“謹(jǐn)防受潮,擦劃要輕。”
《廢紙們……》
我的頭腦中被誰扔滿了廢紙
白花花一片
像一場積雪
獻給了一個愛雪的人
有人在大聲的呼喊
也有人在輕輕地哭泣
我的頭腦中被扔滿了廢紙
白花花一片
廢紙們緊咬嘴唇
直到深夜,一團團廢紙
在星空中緩緩松開了嘴唇……
哦,生活也叫敗筆!
《一寸》
整整十年了,我總是在某一張臉上
看見當(dāng)年的歌詠已成蒼老和疲憊的你
急匆匆的一閃而過——
猶如煤球廠老工人的黑手,整整十年了
被染黑的洗不凈的生活
越來越像是你茫然的眼神
如此絕望又如此忠誠的活著
總是忽略了你,總是來不及叫你
總是把你當(dāng)作低頭騎自行車的中年男子
沒有車鈴的嘎嘎作響的破自行車
如十年的歲月,怎么也攔不住
整整十年了,當(dāng)年篝火邊的你
如今是褪色的廣告紙一樣到處被人討厭被揮之一笑
在商業(yè)大樓的俯視下,好像已經(jīng)飛起來了
竟然又被出租車狠狠拋在
中年政府的大樓前——
只一瞬的惶惑,你說走進了我的蛀牙里
只一瞬的疼痛,你就輕而易舉的變成了我
或者是壓塑封面的身份證中
一寸的某人
《事情》
12月9日,說廢話的人,嗑瓜子的人
整整三個小時,座談會結(jié)束,只留下一只空蕩蕩的會場
和遍地的葵花籽殼。
到了今晚上的電視新聞里還會復(fù)活
依舊在說,依舊在嗑瓜子
并且把更多的葵花籽殼
撒向更多人家的地板上
12月10日,已經(jīng)有點衰老的女主人
把一大堆廢報紙、橘子皮、瓜籽殼的塑料袋從陽臺上
偷偷的拋下——
《虛擲的黃金》
憂郁的他,好像這個低氣壓的冬天
在教學(xué)樓之頂,他徘徊了整整三天
直到第四天,他從樓頂飛下,好像真是一只鳥
一只冬天的鳥就此把生命拋棄
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他微翹的嘴角
依舊在嘲笑那些女生的眼淚
哦,不要說起哲學(xué),他熱愛哲學(xué)
也不要說起親人,他永遠(yuǎn)愛他的親人
更不能說起青春,他的青春像黃金一樣真誠
但他就把這黃金從天擲下!
學(xué)生證里的他,借書證里的他,履歷表里的他
竟是同一個他,躲在這個冬天的太平間里
像戴著一個巨大的口罩!在這個
沒有名字的冬天里,一個年輕的名字
被傳說,被否認(rèn),被歪曲
《它》
不在政府小秘書那多痤瘡的臉上
也不在百貨大樓前的那雙手上
我不想說起的,是我們共同的遺址
他的蛀牙被拔出的時候,不是因為它在疼
他的一雙黑手握住一枚硬幣收回
也不是因為它的涼
我默默愛上的那個人,她又不認(rèn)識它。
它就是它,當(dāng)我寫出來,它已不是它
或者它就是你,就是我內(nèi)心的
不得不的生活。

龐余亮。1967年3月生。男。出版過詩集《開始》《比目魚》,長篇小說《薄荷》《丑孩》等。參加過《詩刊》社第18屆青春詩會和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獲得過1998年柔剛詩歌年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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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網(wǎng)編輯: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