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壘詩選
    
 
 
傷心的土
 
沉重如夢魘纏身的土
不幸似有家難回的土
寂寞如失聰者街頭放歌的土
坦然似無辜者走向刑場的土
為生存而埋葬生存的土
負債累累的
土
 
自足如三個男人簇擁著的富婆的土
卑微如沾在裙角的一片草葉的土
時尚如注射了豐乳膏的乳房的土
悲壯如即將分娩的少女那肚子的土
被欲望和謊言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土
傷痕累累的
土
 
天真像過家家的孩子般的土
隱忍像眼睛只盯著犁耙的老農的土
寬厚像路旁見誰都笑的老祖母的土
脆弱像端起酒杯的大盜的土
無處不在的土
需要時卻又不知向何處去取的
土
 
無畏一如無畏的土
苦澀一如苦澀的土
不朽一如不朽的土
可憐一如可憐的土
傷心的土
看著我一步步成長為
土
 
2001/8/16
 
 
 
列車在子夜時分交錯
 
一列向南，一列奔北
兩列火車在子夜時分交錯
從前在算術上，常常
被此類問題搞得焦頭爛額
如今，在其中一列車上
我臨窗而坐，竟然沒有小時候
所想象的那樣驚心動魄
 
兩列火車，在子夜時分
就這樣擦肩而過
睡了的人都睡熟了
沒睡的人也沒察覺什么
只有我，把頭探出窗外
試圖數一數那列火車
那列車上
剛巧也有一個人
在一節節的數著我們
幾乎同時，我們相對一怔
然后兩列火車
一閃而過
 
2001/8/21
 
 
 
遭  遇
 
我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你
但我肯定認識你。你的眼淚
像一條蛇那樣穿越了夏天
把風的影子掛在樹上，把雪
堆成四座山和一個漩渦
讓我感覺到你更像是我了
或者，我更像你了，朋友
在不遠處的地平線上，你看
春天留下了多少遺憾啊
 
2007/7/10
 
 
 
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還有多少痛
能讓我們毫不遲疑地叫出聲來……
這個日子，我試著逃離往事的煙幕
但是晚了。我試著不卷入
接下來的風起云涌，但也已不能
 
你知道歲月的流失不在于讓我們老去
你知道一粒微塵也懷著夢想
在五樓陽臺，我不止一次的看見
落日的余暉越過群山的蒼茫
在撲向地面時卻遲疑了一會兒。或許
是樹木和心跳挽留了它們
 
挽留了它們卻又守口如瓶
仿佛那里有不可預示的命運
有我的渴望和感恩
而那些懼怕黑夜的燈，依次
會成為誰目光中的英雄
一個忘記了贊美的人
此刻正沉湎于內心里的風吹草動
 
2008/5
 
 
 
五月的水塘
 
第一次是蜻蜓帶路，每一次
都忘記了回家的路。在灌木
和燈心草的包圍里
荷葉手拉著手
把整個黃昏攬在懷里
 
這時一定有一朵荷花，突然
尖叫著盛開，讓路過的牛羊
也不得不回應幾聲。這時
在遠處觀望的風
就會加入我的搜尋
 
仿佛久別重逢，仿佛有一把鎖
要我打開，這小小的心靈
巨大的感應，讓我至今懷疑
我一定有什么東西丟在了那里
 
五月的水塘，我的水塘
一張神秘的名片，在世事不斷的
變遷中，一次次乘著五月的風
披星戴月返回到我的夢中
 
2008/5/16
 
 
 
鎖
 
我想我的門上應該有五把鎖
當我出門，我就按從大到小的順序
把它們一一鎖好
 
最小的那一把我用來鎖住灰塵
討厭的灰塵只要看我不在
就搶占我的座椅，蒙蔽我的電腦
欺騙我的鏡子不讓它認清我的嘴臉
最大的那一把我用來鎖住風和雨
它們狼狽為奸，神出鬼沒
常常搞得我手忙腳亂
中間的那一把責任更大，它必須
嚴防太陽的諂，死守月亮的媚
這兩個道貌岸然的家伙，常常趁我不備
勾引我的花招惹我的草
弄得她們神魂顛倒，無所用心
剩下的那兩把，我要用它們鎖住
那些防不勝防的酸氣，那些
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酸氣啊，欺人太甚
每每嗆得我眼花頭暈，不知所以
 
哈哈，有這五位大將軍把門
我還有什么不能放心
現在，要緊的是我必須把鑰匙藏好
可是藏在哪里
才能不被小偷們發現？
 
2008/7/8
 
 
 
冰   塊
 
這冰塊里住著一個我，有愛
有清醒和睡眠，有疼的感覺
勝于一場狂歡，有永恒
在慢慢擴散，不可遏制地
消滅從前，有些許的自由
模仿著荒草燃燒冬天，有表演
在小小的杯子中，像影子把靈魂
侵占，有光，有亮
有白天的刀和黑夜的槍
有夢想，是一束帶刺的玫瑰
有幸福，摻雜著太多的虛幻
有時光在顫抖，在加入一杯酒之后
有光榮和恥辱，在進行著
莊嚴的和解，有如釋重負
讓我不可以若無其事
有嘶啞的回音，是內心里從來沒有
發出的吶喊，有感動如同命運
浮浮沉沉，有前生
在懵懵懂懂中獨自旋轉，有來世
仿佛今生，一碰就碎
 
是的，我知道這冰塊里一定
有一個我，它不可能化為烏有
看吧，它迅速隱身的樣子像不像
一道閃電隱身于雷鳴
 
2008/7
 
 
 
嚎  叫
 
雨砸下來，塵土驚叫著飛起來
這情景距我僅一步之遙
事前沒有一點征兆，然后
更多的雨不分青白地砸下來
 
居然塵土也會受傷
居然干裂的土地沒有失去理想
居然塵土受傷也會嚎叫
 
在這個暮色提前抵達的下午
我感覺有一股熱熱的東西濺到了身上
我知道那不是別的，是塵土的血
 
但我肯定看不到，因為我不想看到
在這個暮色提前抵達的下午
我只想嚎叫，像受傷的塵土那樣
嚎叫，卻不讓人聽見
 
一個正在行走的人停下了腳步
他一定是想弄明白發生了什么
整條大街，轉眼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2009/7/28
 
 
 
最后的城堡
 
這是現實的對面，也是現實
陷入抑或迷失，惟有傷痛作證
告別一個不合時宜的比喻
等待一盞殉道的紅燭
剝盡千年的滑稽，還原過眼煙云
 
通向天堂的路也必定通向地獄
退守絕境，并不能遠離喧囂
五個王朝的榮耀委身于一張門票
不遠千里，喚醒多少人心中的鬼
多少人，落荒而逃
 
懷抱落日如懷抱化緣的金缽
模仿冰雪埋伏于春天的門口
高墻與尖頂，隔著一片墓碑
親吻我空洞的眺望，群山靜默
把更多的秘密存入瞬間的蒼茫
 
沒有鳥，只有夾著尾巴的云
在每一個落滿天空碎片的窗前
低低地鳴響。又要起風了
這一次，它會帶來一個怎樣的
無中生有的傳說呢
 
螞蟻的愛情在繼續……
 
2009/7/31
 
 
 
2009：我們的盛夏
 
像鹽。這來自歲月的饋贈
繞過了流水的宴席，把忙碌的塵世
腌制成一個一個孤獨的影子
見證了，卻不知道見證了什么
 
像戀人。沐雨而來披風而去
這不期然的波濤
自始至終，徘徊在
愛與恨的臨界點上，塵埃
因真實和虛幻而五彩繽紛
忽略了，卻不知道忽略了什么
 
像藥。不喝也要喝下
內心的冰凍不露聲色
最終不再叫苦
習慣了，卻不知道習慣了什么
 
像琥珀。攥著誰的懺悔
這被肆虐的緩慢，恍若隔世
曾經的掙扎悄悄斂藏
誰旁若無人走在大路上，誰
汗流浹背在樹蔭下張望
明白了，卻不知道明白了什么  
               
像井。你還是你，我
還是我，學會了似睡非睡
相互指責，和束手無策
忍受了，卻不知道忍受了什么
 
像眼神。眾多的眼神突如其來
多少光芒深陷其中
若無其事的黑與白，翻來復去
教我們再一次瓜熟蒂落
一群鳥兒，走得無聲無息
錯過了，卻不知道錯過了什么
 
2009/9/8
 
 
 
我一定要寫下你
 
對一只大雁的向往，和
對一列火車的記憶教會了你用孤單
調和憂傷。五歲的你
一步來到五十歲門前
沾滿泥巴的手，也沾滿了城市的鐵銹
 
（期間，一次搶險
他丟掉了一只眼球
一次車禍，奪去了
他的一條腿）
 
再也沒有一個認識你的人了
多好，你也不必認得誰
從一條街道，到每一條街道
一條右腿，足矣
從一個旮旯，到每一個旮旯
一只左眼，足矣
從無家可歸，到處處為家
半張草席，足矣
 
在自己的冷暖里步步冬夏
在他人的廢棄物里發現黃金
在如山的殘磚碎瓦里提煉一日三餐
雨也一頓，風也一頓
 
半塊豬頭肉，蘸著經年的油鹽
半瓶辣酒，嗆著歲月的回音
那夜之后，一場大雪
覆蓋了大半個中國
那夜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你
也從沒聽人提起
 
清晨的陽光若無其事地照著
你曾經過夜的地方，那里
躺著另外一個人……
 
2010/12/10
 
 
 
在這里，一個人享受時光
 
在這里， 除了不知哪兒來的風
什么都像是靜止的，包括思想
在這里，除了讓人不敢仰視的太陽
什么都是俯向大地的，包括蒼鷹
在這里，我一個人站在
遠比泰山還要高出好幾頭的草窠中
獨自享受那似乎
從來就沒有人享受過的時光
只有在這里，才可以一個人
享受這沒有紛擾的時光，是的
只有在這里，你才可以
真實地聆聽
時光，她來自內心的滴答聲
多么孤單，多么悠長
 
2011/6/22
 
 
 
下一場雪
 
下一場雪，首先鋪平一條路
一條通向無怨無悔的路。下一場雪
接著漂白一堆臉，一堆垃圾一樣
風塵和硝煙糾纏不清的臉，它們眼看著
就要認不出自己
下一場雪，摟緊這些瑟瑟發抖的麥苗
摟緊她們無辜的命運，咬緊牙關的根
趁一息尚存，留住她們
這些來年的種子里寄存著太多人的骨骼
和嘆息。下一場雪
還原那個踏雪而去的背影，那個總是被人群
忽略的人如今身在何處？下一場雪
還原他趟過河流、穿過叢林、翻過山脊
直至最后消失在天邊的腳印
下一場雪，讓吭哧吭哧喘著粗氣的火車
停下，不毛之地的無名小站
兩列火車，像兩個相愛卻永遠
走不到一起的戀人，用一個不期而遇的夜晚
打發掉一輩子的苦不堪言。天亮了
就各奔東西……下一場雪讓我們再
打一次雪仗吧，再翻一個跟斗
再一次跌倒然后再一次的爬起
把童年里沒來得及堆完的雪人，堆完
給他戴上紅帽子，系上綠圍巾
如果可能，最好再給他一顆頑固不化的靈魂
 
下一場雪，快下一場雪
結結實實蓋一所大房子，為無家可歸的大地
能夠像冬眠的黑熊那樣睡個好覺
避開瘟疫、禍亂、爭斗、貪婪的利爪
和美麗的謊言。河流收起喧噪
詩歌回到心跳，汗血寶馬在高處閃耀
 
2012/2/17
 
 
 
時光突然加快了腳步
 
他早已厭倦了我們的追逐只是你我
不知道而已，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匹
脫韁的黑馬只是為了撇下我們
而已。他拖著五十個王朝的尾巴掃過
我們的臉你沒感覺到嗎
他冒著一百個孩子的驚呼跨過
我們的夢你真的不知道嗎
 
好像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那些開到一半的花朵
被誰當了種子，那些消化到一半的草
被誰充了肥料？所有的愛恨情仇
棄之路旁，比起任何一個時代
他都更快地翻過了那筆跡未干的一頁
并且不再跟我們說拜拜……
原來無限的迷幻抹掉有限的存在
是如此容易，不留一絲痕跡
此時彼刻，他亟不可待開動巨大的一部
挖掘機，好像接下來的日子
已無歸處，已無歸處
 
不再等待，不再猶豫
不過一夜之間，我的額頭
就被掘出了三溝六壑，多深的溝壑
足以讓愛我的人提心吊膽一陣子
足以讓那些輕蔑的眼球，摔得粉碎
卻毫無回音……
 
2014/2/9
 
 
 
所有的謊言都是未經驗證的真理
 
那個習慣了把黑夜穿在身上的人
肯定是個純粹的人，因為他已不需要偽裝
那個習慣了不把自己當人的人肯定
不是受傷害最深的人，因為
他已經不需要用傷害來證明自己
 
當醉醺醺的落日轟然一聲
踩爆烏鴉的毛，相約在房檐下的鴿子
捂住早年間的紋身。歲月如月
打開我們曠緲的靈魂開始了他新世紀的裸奔
你說過，你可以借我片刻的安暇
權當前世復活，作為生活的繼續
你現在的笑更塵埃，還沾著
我昨夜的淚水、疲憊
壞心眼……年復一年
河邊柳絮飄過桃花的山坡，不出聲念愛
小聲說欺騙，大聲出一口氣當什么都
沒發生，即日起
我們好自為之
這個世界，要安撫的已經太多
你看那么多真理排著隊，那么多謊言
還在滿天飛……
 
2014/2/12
 
 
 
所以天空
 
所以天空，風省略了翅膀
雨回到了大地。所以天空，圓有心
愛無疆，我看見暮光的手
孤獨地拂去你左肩上的塵
 
時光浩蕩，剩下的路
更加綿延，要走的人都已走遠
你沒有同行者，也沒有代步的自行車
但你可以仰天，也可以長嘆
運氣好的話，或許會碰上一只離群的大雁
想喝酒你就邀明月，說不定會有流星
灑落一串詩行
 
這樣多好，從此天各一方
重要的是，從此還能癡心妄想
還有什么比這更適合
叫：來日方長
 
風有了牽掛，云有了故鄉
她們注定都是你形影不離的家人
所以，如果不是因為天空
你將在哪里彈撥你唯一的琴弦？

2014/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