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詩：回到錫林郭勒（王笑風/文）
 
 
六晚上的火車
 
我要回去了
修習隱身術的人，使干草
變成一根鐵絲
老虎鉗的法器，把它掐成小截兒
神物也是易碎品
玻璃公雞，百草的指尖
將點化飛翔，鳥聲和蟲鳴
會打破花蕊中露水的咒語
周六晚上的火車，云層慢慢推
在不可察覺之處，父子騎著黑馬
書里有翻開的肋骨
馬眼是我從前的淚水
我已無從抵達。青草也是烈焰！
鳳凰終得永生。這行程
絕不會是徒勞往返：“孩子啊
我要給你找一個故鄉。”
 
（2009.7.17）
 
 
流逝
 
跳躍的青草，和畜群相愛
羊一生都在咀嚼、回味
綠色的羊，褪去綠色，一根羊毛一根羊毛變白
天荒地老，我，將回到舊地
再次看到大地的邊緣
當夜色降臨，稀疏的星斗下，萬物模糊不清
只有我心里界限分明
雪白的馬，帶我飛馳吧
飛馳是清涼的，而我們可以
藉此化為流水，渡過漫長又短暫的夏天
 
（2009.7.18）
 
 
在錫林郭勒輸脈絡寧和胞磷膽堿鈉
 
酒精棉，飲醉之云
這只是按下的云頭
我仿佛重新降生，還有前世的草尖之痛
綠色汁液，一點一滴進入身體
進入我的血
吊起來的魔瓶，展示神跡
剪斷臍帶時，我看到手里清晰的葉脈
大隱者端坐于半空，指明我過去的傷痛
甚至我兒子未來的道路，他說：
“在眾草中，有著萬物的根源，無論愛與罪。”
 
（2009.7.22）
 
 
圍封轉移
 
肉色之身，水銀之心
絲綢般的風，波光抖動
我的42歲，分為三部分
不知怎樣裁剪，才能物盡其用
毛燈牧場，舊日兄弟均已進城
6年之期，像時代的邊角料
我零散的親人，各自調試
他們微不足道的命運
風卷殘云，風卷起的牛、羊和馬匹
還在一棵草一棵草喘息，一棵草一棵草
傳來難以抑制的心跳
 
（2009.7.23）
 
注：圍封轉移：由于草原大面積退化沙化，錫林郭勒部分地區實施禁牧、移民，牧民賣掉牲畜，被安置進城里。樓房首付基數款后，其余算作無息貸款但必須六年還清。草場終于得以休養生息，一些世世代代的牧民卻可能就此改變了身份。特別是中年牧民身無一技之長，拉家帶口，重新面臨生存的選擇。而這一切，只需早十年限制每畝載畜量，科學放養，即均可避免。
 
 
7月24日，雨
 
因為我來了，天降雨水
我把寫過的漢字一粒粒捏碎
骨頭和血，再清洗一遍吧
中年的油污，總讓我感覺
自己還不夠干凈
渾濁之地，一個玻璃罐子，在西來處傾倒
我仍愛著短促的青草，草尖上
單腿而立的牧人，我愛著響亮的馬鞭
鞭梢上黑色的螞蟻
多么特別的驚嘆號！
如果被驅趕，別讓我像吼叫的牛，倒退著離開
我想輕輕飛走，越飛越遠，一點點在空氣中消失
我不懼怕肉體和靈魂，雨停之后
會突然縮小一千倍一萬倍
 
（2009.7.24）
 
 
知道
 
天比平時藍
好像我真正的故鄉，是在云端
眾草啊，沖天而起
低矮的房屋，低矮的人間
飛針引線的手，再快點
夜幕降臨之前，請縫合好
被撕開的所有裂縫
我在午夜醒來，看見針尖的光
我的心、肝、肺緊緊靠在一起
我知道了疼痛，我知道人有所不能，自然有所不能
我知道了細小的無邊的悲憫和哀傷
天地相隔，星垂四野，我知道了
一寸寸生長的暗綠色，我體內有同樣的汁液
汩汩流淌，只是越來越粘稠也越來越緩慢
 
（2009.7.24）
 
 
桑丘
 
憎恨機械的人，也憎恨水泥和鋼筋
津津樂道于小城建設的嘴巴
送她什么，乙醚手帕
我有深深的敵意，醉心于另一種速度
大雨下得再快些，云朵的蒙古包，白蘑菇圈
鳥叫一聲，就有一棵神奇的草
從泥土里鉆出來，抖落水珠，個個一身翠綠
想給棗紅馬加柴油的人、想給牛和羊裝電瓶的人，都是仇人
在我的故鄉錫林郭勒，錫林浩特市
是我想用長矛卡住轉輪的風車
我的疾病緊跟著我，矮小但卻忠誠，像桑丘
說起西河沿兒、舊機場、二中、大修廠
說起被封存的千百萬草根的靈魂，有哪些和我的血管相通
一時之間，桑丘因為激動而臉變得通紅
 
（2009.7.27）
 
 
晝夜施工
 
在游子的故鄉，我看到起重機，像傾斜的十字架
我看見人間的磚瓦，一層層壘起
徹夜難眠，身體的幽暗處，藏著銹蝕的釘子
郊外，眾草仰望，一個大月亮
照耀高處黑鐵的巨大的剪影
也照耀低處的細小的事物
我的馬兒，奔向別勒古臺
我的影子，飄往烏珠穆沁
在烏拉蓋，河底的泥鰍，忽然涌上水面
我所居之地，是我媽媽的舊樓，一塊吸水的海綿！
心里有裂縫，有回流，有小小的漩渦
我想到巴別塔上變幻的語言
我想起好像有一個上帝之子，是死在腳手架上
如果有一枕青草，青草會穿過我的頭顱
使我雙眼閉合的，必將是花朵的徽章，徽章后的別針
 
（2009.7.27）
 
 
抵達
 
月光里有鹽，我不愿意說，我有傷口
我只是不能吃得太咸
把身子伏低，一再伏低
要是足夠低，可以透過草叢看月亮
靜下來才聽見，草像琴弦一樣被撥動
以及由蟋蟀領唱的蟲鳴
時間很短，到后半夜，萬物會有一個停歇
我睜大眼睛，眼珠子特別涼
天亮，天下大白；在醫院里，鳥是驚飛的
護士姐姐，每天都要扎死幾條蚯蚓
紅日漸趨黯淡，天氣多云
我負債累累，卻無一人追討
身在故鄉而不自知
總覺得還未完成最后的抵達
時時刻刻等著，想從小溪流里回家
 
（2009.7.28）
 
 
布雨
 
心懷劇痛者，把羊群
一一變換成云
沙子干凈，要再洗亮點
暮色中猶豫的青年
等待親吻的少女
在錫林浩特，事發之地已難覓蹤跡
有人百里疾行，烏拉蓋，東烏旗
毛燈牧場，阿巴嘎，吉日格朗圖
在錫林浩特，老一中和五校，好像沒存在過
舊日同窗，我不想去探訪你們
但在西商到黨校家屬房和四季青的路上
我看見一群熟悉的身影，騎車結伴而行
一邊歡快地說笑著，說和笑都沒有聲音
有幾個，說笑間就拐了彎兒……
二十年轉瞬即逝，青草幾度榮枯
在消失的草葉后面，多少畜群藏了起來
行云布雨的還是兩個人
面目模糊，內心也各有改變
錫林郭勒，我們愛啊
只是倉促之間，不知拿什么來愛
這一生，這整整一生何其短暫！
 
（2009.8.3）
 
 
錫林湖
 
她盤起細長的發絲
像少女已破身，嫁給了開發商、礦主或市長大人
我愛過她，她的名字和從前有一字之差
錫林河！觸摸青草的手指被折回來
顫動的錫林湖，像握不緊的拳頭
是夜，我心緒難平，我不能和身邊的女人做愛
 
（200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