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似弘的詩(15首)
《那個人》
一個沒有火把的人
在深夜 點燃了自己的手
那是鳳凰齊舞并更生之夜
這一幕被做夢的人們看見
也被在酒中貪歡的人錯過
當太陽重新升起
大街依舊熙熙攘攘
那個人用左手為人指路
然后悄然地走進黃昏的小巷
我已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 但
那個夜晚 我是被他的手照亮的人
《我來這個世界尋找一個人》
光首先照亮了池塘
然后轉向一面鏡子
光在云層里
發生微弱的彎折
然后照亮一只彼岸的烏鴉
光被鹽水稀釋
在我出生的早上到達
用十指抱住哭聲
我來這個世界尋找一個人
尋找他遺落在草木中的光
世界因太小 我無能看見
也因為太大 我無法看見
我走在人群中 避開喧囂
沒有人看見 那個人和我的缺陷
《祈禱》
風暴過去 一切多么安祥
洪水正在退去
孩子的高燒正在退去
糧食從天而降
帶走腐敗的生靈
帶走疾病和不潔的水
我在詩里
點上三炷草香
風暴過去 世界多么安祥
《深秋》
他的手如此悲涼
那悲涼的大手一如從前
撫摸著我的前額和遠山
撫摸著村莊和鋤把
撫摸著深布傷痛的土地和祖墳
撫摸著正馱滿糧食趕路的牛馬
這是深秋的時刻
這是回家唯一的路
而你遼闊的身影
剛好遮住那枚將要墜下的夕陽
《表達》
在我的身體里 我看見
你的身體深處 藏著我
這是天空中不斷出現的鳥群
夕照下的油菜地 池塘里的孩子們
這是大霧里出沒的詩人 懷孕的新娘
竹林里搖曳的小蛇 化在泥土里的雨
這是我年邁的父親和母親 江南和秋水
這是音樂里的古琴和手指 時光上的白鷺
這是深入泥濘的草鞋 草鞋一樣吃力的腳
這是語言中藏匿的詩歌 白紙黑字 這是
我要說卻又無法表達的話
因為擁有你 才找到自己
《火車》
火車 打開最初的折扇
我和童年的臉僅僅隔著一層玻璃
那是夏天的傍晚 電影開始放映
大地的窗欞 一望無際的葦塘
那個騎馬的人和他的白色馬匹
一直向后飛馳的蘆花
直至我的夢里 反復出現的雷雨
借著閃電 我認出那些遠走的親人
《恭城》
如果醒得過早就會失去美夢
如果起得太晚又要錯過美景
時光停在恭城 那個下午三點
一枝修竹 像打上側光的美人
你的呼喚 沿青石小街
穿過柚子稠密的林蔭 拾階而下
是淺淺的水墨 可以走入宋元的山水
轉回身 你正剪斷雨絲
細花的油傘 像一尊移動的佛龕
隱約的池塘胭脂幾點 在我家山水
與更多的山水之間 橋 時隱時現
《海馬》
在海水 沒有嘩變以前
海馬的生活 不為人知
現在 海馬身披鎧甲 旌旗搖曳
像古羅馬的騎士巡行在異國之岸
但在古典的劇情里 海馬始終
沒有念白和對話 只有潛臺詞
即使曲折 也不是傳說中的特洛伊
他們征戰中 出生的孩子
像海柳的小小枝丫 在藻類的叢林間
即數不清 也看不見
有人為了尋找一只成年的海馬
竟然翻動大海翻動珊瑚的后宮
也翻動了 沉睡已久的 咒語
《畫室》
這個秋天 深深地陷在帕格尼尼下午的小提琴里
飄下的落葉 像山谷深處沿時間縱軸飛舞的群蝶
你說 那是死亡的前奏與序曲
一滴藍彩 被你輕易地牽出一條河流來
從窗口望去 在遠山霧氣的掩映中時隱時現
你說 高潮是人間的女孩與魔王的戀愛
靠近房子是一大片麥田 鴉鳴咒語般盤旋
這是我熟悉和習以為常的 可那些舞動的麥子
為何被深藍的云影壓向左面 扭著身子無法抬頭
你說 死亡并不是終結 只是黑夜的琴盒
這時我才看清 天空中藏匿的提琴和來年的谷雨
《蝴蝶》
蝴蝶 為什么能夠
穿越一本古書
而不破壞原意
在童年是黃花
在黃昏是村夫
既相互夢見
又彼此陌生
《陰歷》
火點燃了水
影子殺死光
一朵開在死亡深處的蓮花
深深地影響著午夜的睡眠
就像一位詩人
死在一首詩自己的境界里
這是戲的開始 也是結局
王死了 王死了
有人在幕后大喊
順著喊聲
我看見一個脊背
像一面悲涼的旗
孤獨的漂浮在鬧市
賭桌重新開局
黑桃K與梅花Q
始終不在那副牌中
也不在月亮被遮蔽的部分
古道之上 撒滿碎瓷
遠郊 一只黃玫瑰絕望的盛開
這一幕 不在上一刻
也不在下一刻
不在早上更不在黃昏
就像古玉里的血沁
不是晚霞卻是光陰
《佛誕日》
水突然就開了
我在夢中聽見滾滾的水聲
正置五月 我以為那是雷聲 或者
是公主隆隆的馬隊正從扎什倫布啟程
在羅布林卡的庭院中我就聽見水開了
在唐柳旋轉身子甩動長發時水也開了
在這個五月在佛誕日的清晨
滾滾的水聲把我從夢中喚醒
光從披著大雪的山頂照進窗子
在日喀則我一直在問
水是不是真的開了
《生活的秘密》
你翻動一本書
翻動一片歲月
也翻動了世上的塵埃
塵埃一直在燭光里曼舞
多么奢侈的燭光
像時間和陳釀
有古色古香的心臟
這是生活的秘密
它在盲人的手中
一個是無色的花
一個是無羽的天使
《家國》
究竟有多少小草
用命 裝點著你
究竟有多少河流
為你在搬運泥沙
那些瘦小的村落 依然
收養著你古老的燕子和炊煙
而在道路之上
我是如此的渺小
像一顆懷想的谷粒
遺落在你無邊的秋天
《原野》
誰以白骨的名義穿越原野
鷹 劃開天空 母親
在春天的雷電中受孕并且分娩
獸 與人為善 那孤獨的行走
遙遠的食物 偉大的哺育
假如這深夜 沒有你母性的嚎叫
我又如何安眠 我深信明年
會有更多的小獸 遍布長夜
讓我的原野更象原野
雨季漫長 子嗣像
河流一樣迅速壯大
穿過無數王朝的領地
狂風抓不住駿馬 它不斷撕扯
駿馬的鬃和尾巴 一路散盡
王者的骨頭和空洞的盔甲
駿馬 你這火焰的旗手
在這深秋 我的每一根毛發
都在為你揮動火把
河流 苦行的僧侶
在源頭 是一條占卜的蛇
鷹 沒有骨頭
它的體內磊滿石塊和金屬
在空中目測原野和一滴血
一個孩子 拔下鷹的一根羽毛
鷹說 孩子 在你學會奔跑前
你要生出翅膀
誰 最早擺脫重力
在空中躲避劫難
蝶 在午夜的雷聲中
完成嫁衣最后的刺繡
如果能在水中做愛
我愿意和你一起用鰓呼吸
沼澤 藏匿了夏季的鏡子
巫言里的大霧讓我不能看見
鳥群詭異的梳裝 烏云舒解內衣
在月亮舉起杯盞太陽流盡血液之前
我在遙遠的北方依然嗅出
你口腔之中 死亡的氣息
在最后一根蘆葦的腋下
聽見嗎 那剛剛破殼的野鴨
在西北 華北和東北
如果 在風暴中吶喊
你的肺葉便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除了沙子 你甚至不會相信
我曾經擁有高貴的生命和愛情
我必須在天黑前抵達彼岸
愛情稍縱即逝 蜉蝣默默扯起風帆
原野中央 花悄悄地打開身子
解開香囊 有人望穿秋水
卻匆匆錯過無數花的姊妹
不遠處 死亡的盛宴正虛位以待
有一個人 和我一樣
抽著雪茄 打量原野
在篝火旁 卸下酒囊
即使他背對我 我仍能看清
他的懷里藏著 偷獵的心跳
像頂在槍膛上的忐忑的子彈
軀殼中填滿火藥
大雪之日 愛上兵器
在傷口深處向命運問安
熊 黑夜中飄浮的黑洞
兩顆綠色的寶石
分泌著苦澀的膽汁
它 漸漸靠近篝火
在原野神秘的子宮中
獅王之夢 正被孕育
啟程的獅群構成原野的側面
失地將被收復 誰在微笑
你從星際看見我的畫
圣人的思想和木乃伊
我用鏡子反射你的光芒
用昆侖的玉石收藏你的月色
原野不斷展開 我
需要一支更大的毛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