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
安琪
1
黑色對應于春天的神秘
我走進母鹿群中
變幻少女一千種姿勢
靈泉噴涌。承接裸露陽光
和手臂揮出的距離
你!三步之內的迸裂
拓荒的疆域為我呈出原始
我面朝何方,心無障礙
我決定閉緊一切書籍
存著潮濕,黑暗閃動的詞
磨礪十座黃金廢墟
我學會改進瞬間欲念
把你托出,留下一句哀傷語言
重新開始吧
但不要那只死神的母鹿回到
晚餐桌前
或許還會有一絲殘余守望
這一個幻象露珠正在破碎
原諒我偷偷更換沉默
快速地與春天交著眼神
春天的神秘隱瞞了你
在內部你不斷毀棄自己
使一種鈴聲突如其來
斜依空氣,忘記歸途
2
搬下風中那架銀梯
躍躍一試,穿過七個洞窟
我夢到音樂深處藏著名詞
動詞、形容詞和圓
大地重新煥發生機
誰與我共同患上冬天的熱病
在一片白色中不住打顫
與陰影不再分離
那么多果實被風吹去
空中彌漫女人的馨香
像你用嘴呼出黎明
頃刻之間我又進入虛無
啊,漫長一生我會變得高尚
我知道高處有人,有美,有善
只在相約過后我才知道
有一種永遠叫做快樂
放下。我久經你的睡眠
世界還原,波浪不息
我遇到一對愛著的鳥
嫁接風中,它們是一對不祥鳥
為著寫作,同時還有別的什么
我不能分出太多同情和苦痛
此生你也沒能覺察
風過后那對鳥已成灰燼
3
孤獨傳給身后,與何人下注
我聽到飽和的琴聲溢出
一個少女走在凹凸不平的秋天
她的長發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是月亮的杰作,抑或是
我動得太多
我看見自己走在凹凸不平的秋天
有著輕輕的憂傷,發育不全的骨骼
即使你用寂寞唱處挽歌
我必將不問這空中的哀音
我放棄對你的追逐
今夜,我感到季節抽痛長路
你持久地把一枚落葉珍藏
我預見過鏡中玫瑰
花開之后我必將看到你高舉雙刺
同時遁入天國的背景
多么奇怪的傲慢
我的一生不是堅持的一生?
我的一生不是征服,不是摘取
不是幻想?
我把自己逼入永恒
卻不知永恒終要抵達何方
翻飛的蝙蝠,巨大的飄
讓上帝的星期天容下我們
4
還有夏天,我感到茫然
無辜的話題在短暫碰撞后消逝
我只能偶然地辨出
幾乎是你肯定了世界
醒著一種逃避,除去細小塵埃
忘記鐮刀收割的詩歌
在光明與墻壁之間插入
一盤清新的火焰
誰讓你突然走入空白
當我的吶喊不再發出聲音
我已被千萬次地詢問
誰使我突然走入空白
些許停頓造出一天繁星
天空退出天空,在本質上
除了純粹,還是純粹
除了我,我無法把什么擁入懷中
與誰相約?日期不斷更改
高大的馬鞍離開了馬
我存著一種虛幻表情瀏覽你
你是距離,絕不是愛或者死
你是過去的未來
有如我走在塵中,生已渺茫
啊,這盲目的行走,行走的我
究竟要帶出什么樣的風暴與雷霆
5
死亡的高音漸起
有些緩慢,一群人隨著走動
天,使我張開翅膀
使擊鼓下沉,靜已停住
在這時,你輕揉草葉
你也看到了這撞擊黑暗的痛
從另一節起,很快提升空曠
偉大的瞬間,我熱淚盈眶
來吧,讓唯一的生命白白流走
讓熱血閃耀,再歸于寂滅
站在高處指向松針,遠方
彗星放寬了四季的手臂
如平展著的1994年11月2日
集結,抖動,翻越神話
我承允自己要抵御死亡的偷襲
與夢定下一個協約
而你,穿透蘋果園的透明
你已不能和這萬物之純進行
合唱。這是生命中最明亮的部分
我垂下雪花,僅以自己的身軀
我以此回報上天的恩典
愿我有過的幸福都是幸福
愿我命名的詩歌都是詩歌
愿榮耀永存,真理永存
6
為什么要那么早把時間結束
如果我已經上升
為什么你不能放慢自己的行程
與一聲詠嘆靜坐
看螞蟻在春天舉行葬禮
把枯萎的花環排滿四周
排滿空中每一角落
失去艷陽,不分界限
那看不見的局部,始終亮著
你到過那里,有一株古老槐樹
在那里你是零落凡塵的異鄉人
像我曾有的感覺
我甚至幻想一只母鹿與我為伴
含著最初的孤獨
我把它贈予你,棲落你心
讓你與恒久結下同盟
現在我可以提前離去
四季略微變調,但無關大局
你等待,昏暗中會有人提燈而來
你將看到時間先于我們呈現輝煌
發亮的衣衫,巖上的種子
我要搬出黑色陶罐
與春天,雨云,燕翅,文字一起
構成一份豐美的嫁妝
7
蒙受祝福和禮贊
那些望天的人沒能想到
第七日的神就在他們心中
我看到彩色大地騎上駿馬
在豐收中遺下帳篷、創傷
和兩副骯臟毛巾
光芒時隱時現
唯一的少女在詩歌中誕生
我為你祈禱:保持你的儀容
圣潔得不要空氣
愛詩的人必將接受祝福
第七日的神引領我們
從塵世的東、西、南、北
一直到天庭中心
傾訴和聆聽。觸摸
一只蜻蜓翕動的羽翼
這是敲響夢境的琴音
所有愛詩的人相約為神
他們必將得到祝福和禮贊
我要越過足下的塵埃雜物
你也要把天空發光的部分
緊緊追隨。花園在晨曦中露面
它盛大的寧靜與芬芳
響徹詩歌的四面八方。
1994年11月2日,漳州。
關于《相約》的幾句話
文/安琪
這是一首命運不濟的詩,相對于它的同門兄弟而言。1994年10月——1995年1月,我幾乎是一口氣寫下了《干螞蟻》《相約》《未完成》《節律》,恰逢第四屆柔剛詩歌獎開始征稿,我把它們投了出去并幸運地成為該屆得主。在1995年12月福州舉辦的頒獎儀式及首屆福建省青年先鋒詩人研討會上,我拿到了被打印齊整的獲獎作品,《干螞蟻》《未完成》《節律》,《相約》不在其中。《相約》的命運由此迥異于獲獎的那三首,它幾乎已被遺忘。
但我是一直惦記著它的,細想起來,《相約》曾全文收入《詩中國》選本,很厚的一本,綠封皮,主編是一個熱愛詩歌的老詩人,遺憾我已記不住名字,當時流行以購買的形式入選,我也花錢買了十本,吊詭的是,現今一本也無。也許1990年代出道的詩人手頭還有這一本綠封皮的《詩中國》?我問過幾個詩人,他們也說沒見過。1995年我把《相約》投給《星星》詩刊王志國老師,他選了幾節登在該年某期,2003年我到北京后曾有一個詩人跟我說起這首,還說想看全詩因為他直覺這是一首好詩。李青松主編的《新詩界》也從《星星》詩刊移來了節選版,依然不是全詩。這時我已背井離鄉,生存為上,無心打點舊作。對《相約》的掛念暗暗藏在心里。
2012年春節,我北上八年第一次回鄉過年,那種隔世的恍惚和欣喜幾乎使我呼吸不過,一個人用他的愛改變了我的心境,使我終于敢面對故鄉與親人。在漳州家中,吳子林看到厚厚的五大本手寫稿,堅持要把它們背回北京,如今,這些手稿就躺在我的桌面上,每翻開一頁,當年寫作的場景便放演起來。那時我激情充沛,天天被詩神附體,一日寫作一組是常事,寫的時候直接成稿于筆記本上,修改極少。我首先迫不及待翻到《相約》這首,我一直記得“所有愛詩的人相約為神”這句,如果說《干螞蟻》寫死亡,《未完成》寫詩歌,《節律》寫愛情,那么《相約》就是寫生命,這四首詩寫作時間相當,寫作狀態,情感的激烈,語言的急促,也都相當。可以把它們看作四胞胎,可是因為柔剛詩歌獎它的不在席位,它出場的命運被延遲了18年。
今天,當我重新打出這首詩,我依然感動于詩中時時閃現出的接近生命邊緣而不得的痛苦和掙扎,那青春的烈焰,我已回不去。
2012-2-5,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