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蘭達. 卡斯塔紐的詩
西川 譯
尤蘭達.卡斯塔紐(1977-),生于西班牙加利西亞的圣地亞哥德貢泊斯黛拉。西班牙語言文學和傳媒碩士。詩人、專欄作家、加利西亞電視臺某文化節目主持人。出版過5本詩集,數次獲獎,參與組織各種詩歌朗誦會和文學工作坊。致力于詩歌與音樂、表演、舞蹈、視覺藝術、視聽覺藝術的結合。
《托爾斯泰花園的蘋果》
我
曾驅車馳行于波斯尼亞的奈瑞特瓦河岸,
曾在丹麥哥本哈根大街的車流人流之中騎車狂奔。
我曾用自己的胳膊親自探索過波斯尼亞薩拉熱窩的彈洞,
曾坐在司機的位置上穿過斯洛文尼亞的邊界,
曾乘雙翼飛機飛掠過加利西亞的貝坦索斯河口。
我曾登上停泊在愛爾蘭海岸邊的渡船出發,
最終在尼加拉瓜湖中的奧梅泰普島登岸。
我將永遠不會忘記匈牙利布達佩斯的那家商店,
也不會忘記希臘泰薩里亞省的棉田,
也不會忘記我17歲時在法國尼斯的一家旅館里度過的一夜。
我的記憶在拉脫維亞的朱馬拉海岸濡濕了它的雙腳,
在紐約曼哈頓第六大道忽有歸家之感。
我
曾差點死在智利利馬的一輛出租車里,
曾穿越立陶宛帕克羅吉斯田野的明亮的橙黃,
也曾如寫出《飄》的瑪格麗特·米切爾穿過亞特蘭大那條奪走她生命的街道。
我的腳步曾經踏在希臘克里特島埃拉弗尼希粉紅色的沙子上;
這腳步也曾踏過紐約布魯克林的一角、布拉格的查理橋、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拉瓦吉街。
我曾橫越沙漠去摩洛哥的埃騷威拉,
曾高掛在尼加拉瓜莽巴丘火山的天空索道上滑行。
我不會忘記我在荷蘭阿姆斯特丹街邊睡過的一夜,
也不會忘記黑山的奧斯特勞格修道院,也不會忘記希臘邁泰奧拉的石頭。
我曾在比利時根特一個廣場的中心大聲說出一個人的名字,
曾滿懷希望地渡過博斯普魯斯海峽;
經過奧什威辛那個下午我永遠不再是同一個我。
我
曾開車向東一直到黑山的波多戈里察附近,
曾乘雪上摩托車穿行于冰島的瓦特納約寇冰川。
我從不曾像在巴黎圣丹尼斯大道上那般孤獨。
我將永遠不會再品嘗到希臘科林托葡萄的滋味。
我,有一天摘下了
托爾斯泰花園的蘋果。
我想回家:
我最愛的
加利西亞的柯茹尼亞的
避難所,
恰在你心中。
《戀人來自南中國*》
(尤蘭達入場。
頭發梳成兩條小辮,嘴唇涂成櫻桃紅色。頭戴一頂男帽,一頂氈帽,黑帽帶。她身上的絲裙松懈,柔滑,有夏天的感覺。
她開始說話:)
“我沉浸在瑪格麗特①的幻覺中已有七八回之多:那樣的孤寂。那樣的絕望。
那一年我與小說主角恰好同齡。15歲,那糾纏于悲劇的故事已在我內心深處生根。就像極度痛苦的新娘,正在死去,在婚禮的前夜。
但在我找到那件絲裙之前還要再過上三年;然后還要再過上兩年找到他。
即使沒有渡船。
我太多次夢到這樣滾燙的目光。那些遠方的人們。他們用叫喊的聲音說話,完全陌生的語言。
現在他在這里。他皮膚的光滑絕對超出了想象。我審閱這異域之色。我撫摸這金色。
戀人來自南中國
給我的意識帶來潮熱的季風。
它們怎會走到一起:
你的遠東和我世界的角落?
你,對什么都沒興致,因為你來自戰爭,
我想要你講講你的母親,阿林,
講講她在上海的童年,這女人
她不愿和你們大伙一起走,
她要留守她出生的火山直到最后一刻。
再告訴我一遍他們在中國怎樣做愛,那種冷靜。
而我會給你講講她,那個年輕的女人,
那個稻田中的女人,我們好過。
講講她的父親每三十年重建一次
他們的房屋,講講日本女人如何發明了寫作。
我想看他在我父母的家中裸體,
僅出手一擊治好我祖母的種族主義。
對那渺無盡絕的焦慮他不解,
他有中國人的靈巧的手指。
我當然在他的皮膚上找到了光滑和辣
以及他眼睛的余光面對我的驚訝。
他有玉的硬度,
愛起來像個中國佬。
他從來一聲也不吭。
我這探詢的渴望不是我的。陌生感。異域的花園。
因為在任何事情上我都認不出我自己。
(燈光依然亮著。尤蘭達沉默下來,收拾好她的東西,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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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詩原無標題,經譯者征求作者意見,確定現標題。
①指小說《情人》作者、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
《存 證》
A
鈍剃刀,一項身份認知工程。
再相認,一場靛青色的慶賀。
我怎會讓這一切所戰勝?
我的夢與我的自己逃離了我。
不能允許再次被誤解。
你為何影響了我?你為何依然影響著我?
一場荒謬的剝奪,過不去。
但我會好,擔心不必,我會好。
不管怎樣,總是好的,盡管不理解,盡管
我在青年時代失去了健康,
我仍認為我能控制這一切。
你為何令我絕望?你為何依然令我絕望?
一池持續的音符。
一只機械夜鶯就是夜晚。
我該怎樣估想你的計略?
B
當我不再是鮮花一朵,
我感到厭煩。
但艱難的是生存。
沒完沒了的折磨。
病得太重,
這會對我的文學名聲大有好處。
如果找不到工作,我就去拉斯維加斯;
我在美國比在任何地方都更燦爛。
但我一直粗魯和自命不凡,
只為自己的興趣才露出微臉。
我是鬧哄哄的性感的資本家,
以此補償我的無力之日。
生存
是件艱難的事。
當我說話,只有我的嘴唇在沉思。
如果我停下,這會否
使我不負責任 ?
如果我脆弱,
我會否被踐踏?
如果對我來說,事物不是看上去這么好,
我會否擁有更好的愛?
一只揮霍的剃刀,一項身份認知工程。
一只機械夜鶯就是夜晚。
一大堆紀念品將毀掉巴黎圣母院。
我需要你時你在哪里?
C.
花代①理解我。我不知,或許
在日本我能更好地被理解。
小魚 將被卷去安全之地;
大魚 將獨自拼命。
容易的事情
不容易。
我不該做出那么多妥協,
害怕被你瞧不起。
我不該太過自我損毀。
我不該做那無須做的事。
我不該否認我的決心。
如果我美麗,我會否
不像現在這樣孤獨?
D.
我只想畫一個幸運符,
但當我說話只有我的嘴唇在沉思。
問百合,問屏幕,問熱敏紙,
問每一個人我究竟曾經是誰。
我冒著危險,有可能失去自己和曾經擁有的一切:
這一個蒼白內向穿制服的小女孩。
成功會把我們的家變成一場失敗?
悲傷的特權就是可以獨處。
如果找不到工作我就去拉斯維加斯。
我的卷卷形象讓我朝馬刺鞠躬。
我發誓我不會放棄太多,
以防不能滿足那許多標準。
如果我不愿意,這是否意味著我不愿意?
小魚 將被卷去安全之地;
大魚 將獨自拼命。
慈悲是獎賞,我想病一場。
我需要你時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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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花代,一位日本畫家。
(西川推薦,作家網編輯安琪編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