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犁的詩
李之平
清晨走在牧場上
那陣
大家都在蒙古包里打鼾
一個睡滿男人女人的蒙古包
不存在性別差異
只有鼻息輕重的不同
我走出蒙古包
就著七月末清晨的牧場
就著清爽的涼意
哈什河水閃著晶亮的光
陽光清涼涼地探頭了
牧羊犬冷不丁跑到我前面
我鐘愛的馬兒似乎一夜不睡
始終低頭啃嚼
羊羔咩咩聲回蕩草中
沼澤軟灘,黑泥閃爍亮光
腳印是哈薩克人
走到牛馬身邊時留下的
擠奶,驅趕
靠近和遠離
生和死
在這個牧場
母馬,母牛出生,戀愛,交配,生子
多年后,她們很老了
自然為人使用殘身
公的命運只有一條
等著成年,然后進入人們的餐桌
清晨的牧場
我盯著它們不放
像是要進入它們的內心深處
我不能說出
在這里活著吧
這么好的地方已經是天堂了
再不要遠行吧
2014年9月24日
鴿子的愛情
白色,灰色的,乳黃色的,
花色的種種鴿子
是伊犁家中最高貴的精靈
牽系著我關于精靈世界的夢
它們謹慎,堅毅,
眼神敏銳可看穿幽靈
它們的一生沒有更大抱負
唯執著于愛情
我得出一個結論
鴿子和人類一樣
也是有忠貞和花心的區別
它們的道德水平
表現在對愛人的態度
那一對大個子夫妻
相愛后形影不離
母的產蛋時,夫妻倆輪流孵蛋
幼鴿出生,輪流抱窩哺乳
每回換班,要悉心愛撫
早晨,我注意到
所有的鴿子飛到房頂被訓練飛翔
只有它倆守在幼鴿籠邊
有人若靠近幼子
孩子爹媽必露狠相
咽喉發聲,翅膀張開撲打驅趕來人
哪怕在院子
它們也是有意靠近,互相喂食給對方
不斷親愛纏磨
這些細節都在我眼里記錄在案
這對夫妻給我提供關于愛情的原始資料
2014年9月23日下午
院落中的禪思
此刻是下午時光
日光躲開陰涼
塵土被炎夏曬得潔凈
西部家中的院落
偶有鳥聲和蟲鳴
樹葉和花朵經受漫長的干旱
日日暴曬中仍從容呼吸
此刻,它們閉眼歇息
或朝向南山練氣
仿佛修行的人
已經有所悟道
此刻的靜默安詳
是不容表達的
唯向智者致敬
此刻,佛的弟子,我的師傅和同修們
在藏地重復不變的生活
持誦和靜思,念咒或打坐
在為彼岸世界
傳送蓮花與菩提
他們微閉的雙眼里
也是這么明媚的世界
這樣的安寧幸福
在他們看來
是從前生延續過來的
8月5日于伊犁尼勒克
轉山。轉場
秋天一到
牧民們準備驅趕牛羊馬下山
好日子要結束
出世的時光,天堂的旅游要結束
海拔高的寒涼草原啊
夏天的短暫修行
不足以慰安牲畜們的天心
綠油油的草,清洌洌的泉與河
天那么藍呢
一抬嘴就夠到了
撒丫子奔跑
蒲公英,馬刺花總是絆腳
心內盛著怎樣的清澈
語言已無法表達
這么大的福報
需要到山下消業還債之后
要等來年春夏之時的明燈
度它們回來
轉場了,也是轉山了
一花一世界啊
一個輪回的祈禱與誦念
跪拜與懺悔
在山上和山下的升降中
認出本來的模樣
2014.8.6
無人區
在新疆
到處都是無人區
縣城之間,牧場之間
城堡之間
綠洲,水草豐美
這樣的詞語或概念
豐富了穿越無人區人們的想象
孤獨和恐懼即刻消解
一個人穿過無人區
丈量自己的內心
我們在世間
究竟承擔了多大的重量
而自己承擔了自己多大的分量?
繁華的都市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繁華,那是心外的負累
無人區頓時減滅了那種浮腫的趣味
落草為寇
在這里多么正常啊
想做英雄和土匪
來無人區吧
奉獻一個真正的漢子
請來無人區
2014.8.6
在伊犁牧區發呆
一
在伊犁,我發現自己
更多的時間在發呆
在瓜果樹木和動物們面前發呆
與他們在一起
消除了歲月的輪回和時間的畏懼
消除了這些年對生命的認識和記憶
——我開始真正認識它們
站在它們面前一動不動
看它們枝葉的搖擺,花朵間的對話,
那不可捉摸的傾聽與微笑
二
投入更多情感的是牧區的牲畜
馬,牛,羊
牛,羊,馬
這些大型哺乳動物
與我們那么相似
你瞧它們不比人懂得愛少——
只要有機會,便表達對孩子,愛人和兄弟的情感
親昵動作溫存細膩
溫順的馬,更懂得保護親人。
在我走近時,頭領要對我這外來客
發出逐客令
可我心里總是難過
因為白天,人們為獲取母親的奶
孩子要被綁起來
拒絕與人爭食
媽媽只能站在一邊,一動不動
經受每一小時擠奶一次的戲弄
(每擠一次,孩子被主人牽著喂奶幾口)
那天大雨
我與馬兒一同淋雨
母馬們長長的鬃毛
遮掩了眼鏡
仿佛他們在為這種生活哭泣
它們一動不動站立的身影
已經雕刻進了觀看者的心里
再不能抹去
2014年8月1日
草原牧羊犬
在草原奔跑的牧羊犬
職責只有一個
那便是管理牲畜
當好牧主人的奴仆
它們要在主人騎馬放牧時
追回跑到一邊的牛羊
對不聽話的牲畜汪汪
它們知道主人要去的地方
知道水草肥美的所在
對它們來說,天堂的音聲已提前預告
在大型哺乳動物面前
它忽然成為首領
是多么得意的事
它們大概喜歡這種自在的生活
廣闊天地,
這么大的家園,這么遼闊的床鋪
舒展的呼吸,甜美的花朵,清澈的河流
……
在見到生人
它們不會象家狗一樣汪汪
——只要是人,都是它的主人
也許它是這么想的
所以我撫摸它時
它很乖順,像嬰兒狗對我撒嬌
那晚,只有我在就餐后詢問它的晚餐
哈薩克人一家對此都哈哈大笑
2014.8.1
牧場的空靜與喧囂
這是世外的世外
是清新之后的清新
世人不能統戰的陣地
但它不是我地理意義上的故鄉
是的,我內心的家園就該是這樣
我分明看到夏日的藍天和云朵,彩色的小花,
聽到蒲公英和毛悠草的歡呼
野葡萄與圣女果被哈薩克人塞進我口袋
他真的帶我進入遠山為了采摘野果
烈日下,我們徒步行走好幾公里
那日返程,他幫我抱著我撿的一塊
我喜歡的其實沒用的大石頭
馬群在蒙古包后面幾百米的草地站立
它們在等哈薩克主人擠走它們已經發脹的奶
小牛等了一日
黃昏時母牛回來才能團聚
雖然,一天沒有吃到母親的奶的孩子
依舊在見面時只能吸幾口媽媽的奶然后分開
直到主人擠完母親的奶
在聽到一聲聲的哞哞時
那是炊煙升起的時刻
澄藍的天變得青白,到煙灰
夜幕的靜謐襲來
牛羊馬們也靜守它們的天倫之福
哈薩克牧民們圍桌喝奶茶
一碗又一碗
笑聲穿越燈火
天地間也滿是燭光
2014.8.1
重病中的父親
這次他是真的病重
吐血幾次才送醫院
重癥監護八天
神思恍惚,鬧騰不已
被醫院勸回
我在南粵寢食難安
想插翅回來
生怕錯過見他最后一面
面色晦暗,虛弱臥床的父親
聽到我進家門就喊我
……
鬼門關闖了一遭
父親變得豁達平靜了
暴躁的脾氣依舊顯現
可虛弱無力,氣息難喘的辛苦
讓他一直在抵抗死神的糾纏
鬼話人話神話
在他的世界反復交錯
大病半月余后
可以下地了
在陽光暴烈的西部小院
他看著院子里的草
一動不動
在陰涼處坐著一動不動
(一直在昏睡)
我扶他上下臺階
他既想擺脫我的攙扶
又不得不依賴我
曾經一頭暴烈的雄獅
現在如此綿軟
千年八代的故事絮叨沒完
死去很久的人
爹,媽媽,哥哥,姐姐
要輪番喊一遍
我懷疑七歲沒了母親的他
真能記著母親的容顏
但他在與他們靠近
要相聚了嗎?
這些死去很多年的親人
眼看著都聚攏來了
這個終生硬漢
心底可也涌出柔情
2014.7.2
父親重病時喊到死去的父母親人
聽母親復述父親最痛苦時的樣子
我只是流淚
他七歲沒了母親,二十五歲沒了父親
姐姐在他十幾歲時去世
哥哥也去世二十多年
那天晚上
他將幾位親人都喊了一遍
爹。媽,哥,姐姐
我難受得很
我相信他在昏迷狀態下
真的看到了他們
他要與他們相聚了吧
半生沒有骨肉親人了
他一直說從不想他們
看來都不是真的
4月15晨
奇合力克南路人物譜
這是條人才輩出的街道,每個人上演著瘋狂的熱烈的演出,既當觀眾又當演員。當你以為他們安靜了,可好戲還在后頭——題記
一、老沈老婆
老沈監獄出來后
五個孩子都半大不小了
他也知道
其中第四個男孩
是他老婆跟別人生的孩子
但他沒有說什么
努力干活養這一大家子
老婆對他毫無性趣
卻死死纏著一個
才從山東來的壯小伙不放
比他小近二十歲的小伙子
臨時做了她的姘頭
大概也只是利用她
盲流黑戶需要有個管飯的地兒
可她家常常揭不開鍋
弄點白面
這女人要悄悄塞給這小伙
五個半大孩子餓得臉色發青
姘頭要結婚
老沈老婆死活阻攔
小伙子說,哪怕蘭花(他未來的媳婦)
是瘸子拐子我也要
堅決斷絕跟這女人的關系
小伙子結婚
老沈老婆哭了三天
老沈還跑前跑后照顧老婆
煮了一碗又一碗
孩子們都吃不上的雞蛋掛面
三十年后
老沈早已與他老婆離婚
找了個過日子的婆娘
單獨在村前蓋了房子
自己在監獄時學的一套
中醫保健治病方法派上用場
時時給人看病
收入不菲
好心的老沈還時常照顧前妻
大家常看到前妻從他家
拎著一桶煤或什么東西出來
前妻如孤魂野鬼,更像巫婆
皺紋滿面,眼神狐疑亂串
跟小兒子過
小兒子四十了也不成家四處倒騰
那個跟別人生的孩子
因殺人未遂蹲十年監獄出來
把他們征地的錢又卷走了
這孤老婆子
還在撿破爛,在村子游蕩
熟人走到他跟前
她既看不清別人的臉
也聽不見別人的話了
14.8.12
二、大娒囔
大娒囔是個諧音
這個女子小時得小兒麻痹癥
變成個講話娒囔娒囔的人
若不仔細聽
一般人聽不懂她說的話
她十八九歲嫁給了老光棍小鐘
此男大她近二十歲
這女子說話那樣窩囊憋屈至極
智力還算正常
一開始也能過日子,帶孩子
后來竟然發展成為本地有名的蕩婦
長期勾引男人,還被人介紹跟各種男人睡
還能掙錢
這是大家想不到的事
但她的錢永遠不夠
老公老了
干活越來越不行
還得把掙的錢如數上交
供她出去淫蕩,買好吃的好穿的
她打扮的真像個大花雞
老公說,把她扔了可憐,一個殘疾人
大娒囔的兒子
現在二十一歲。小學沒畢業。
到處干活,沒有掙到幾個錢
跟母親一樣
把他父親干大工掙的錢糟蹋完
他兒子看起來還算個懂禮的孩子
見了我們有長有短都要尊稱
不曾想,近日他去了鄰居家
家里只有女主人在
他鎖上大門
把人家房子砸了個稀巴爛
是因為那家男人與她母親有染
他再次看到母親與那家男人的短信
(之前半年已經砸過一次這家的玻璃了)
我們看到四輛警車停在巷道
也看到明明反鎖手銬拉進車里
他家沒有任何人出現
大娒囔據說已上街
那家男主人也直到很晚才回來
臉色跟他老婆一樣土灰土灰
8.12
三、楊麗
楊麗是個苕子
新疆人稱苕子就是傻子的意思
可是她見別人說她苕子卻很生氣
每次跟人吵半天
個子矮小的楊麗
每天臉都是抹了鍋底黑似得
衣服也像垃圾堆放了很久,似乎發著霉味
可是常常都是早晨才穿的新衣
下午就是垃圾服了
姐姐或嫂子常給她衣服
她見人遠遠地打招呼呢
嗓子尖尖,明亮清脆
真是十二分的熱情
但人都不愛搭理她
任她嘰嘰咕咕說著說那問這問那
有時候也能跟她聊點事
打聽個消息
很多時候能把你轉暈
她老公也是個半傻子
天天喝酒
每晚在街道上烏拉烏拉
那山東口音很重
不知說什么
他天天騎三輪干活
不知掙到錢沒
倒是我家蓋房子磊圍墻
磊到距他家很遠一截
就幾次醉醺醺找到我家
說占他家地了
他們孩子七歲了
不好好上學
每天黑不溜秋跟他媽一樣
坐在土地上
問他學習咋樣
說學習不好
他父母常被叫去見班主任
從外面看他家
垃圾堆成山
人無處下腳
那天她告訴我
他賣了一堆箱子
掙了兩塊錢
8、12
四、金金
金金死去至少八年了
是我母親07年回來前去世的
死時大概不足二十歲
金金本該是個高挑白皙的美女
命運在她不足一歲開了個大玩笑
那是一個春節期間
她因父母不小心燙傷腳
大過年的
年輕的父母要出去玩啊
他們跟醫生說盡快讓她好了
農村小診所醫生便真的讓孩子好了
打針不足三天傷疤就掉了
他們發現
孩子不如以前機靈
會說的話也說不利落了
到四五歲,癡傻的特征更明顯
他們那時還到處求醫
給孩子看病
無濟于事
人們說,那家小氣的人家不舍得花錢
也沒下力誠心找管用的醫生給孩子看
孩子的母親在她七歲時白血病去世
她的悲劇便真的來了
因為他父親和繼母忙著掙錢
把她交給奶奶照顧
奶奶是個刻薄之人
對無益之事之人幾無慈悲之心
長到十多歲
金金也只有兩三歲的智力
說話咿咿呀呀
腿腳也無力
一瘸一拐,常跌倒
可是青春期來了
月經有了
到處弄得血團子
奶奶成天對她罵罵咧咧
飯也不給吃飽
不如只小狗
有時到我家門口坐著不走
大夏天的,我媽看這么久
沒人喊她回去吃飯
就給她個饅頭
只見她狼吞虎咽
然后給塊西瓜
也同樣吃相
看樣子餓了很多天
十四五歲后就開始發羊羔瘋
動不動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人們說,這孩子活不長的
沒有人好好照顧
病只能越來越重
十八九歲,她死了
以前她家人常說
這樣的人活著有啥意思
不如給她吃老鼠藥死了得了
我問過幾個人金金到底怎么死的
他們都說那誰知道呢
也許就是羊羔瘋病死的吧
這總歸是個謎
2014年8月15
(安琪編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