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的詩
 
 
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在退化，也在進化，
一只用來看近，一只負責看遠。
看近的那只看遠模糊一片，
看遠的那只看近了無所得。
隱約中啟動了第三只眼，
能在暗黑中看見黑暗的人心。
方法是向內看，穿過
貪嗔癡慢和可悲的自憐。
據說還有第四只靈魂的眼睛，
可以看見他人如己、
血淚之畔躺著無邊福祉。
我的眼睛在退化也在進化。
 
（2013-7-9）
 
 
井臺上
 
井臺上，學珍隊長
攬著他最喜歡的小兒子
對我父親說：“將來我們的孩子只有當兵，
只有這一條路。”
這之前他們還說了一些別的話，
也許談論過那年的的莊稼。
他們的話題不應該很多，
但談論孩子不等于談論天氣。
 
誰也不會想到，其中的一個孩子
記住了這句話。
他還記住了憂傷
在一位父親的臉上，
也許只是一只搗亂的飛蛾。
四十年后我驀然憶起，
井臺上已經沒有父親了，
更沒有兒子。只有那句沒頭沒腦的話
穿過展開的玉米葉子，
穿過下面攀爬的菟絲，
在夕光和陰影里
蛇一樣的游去。
 
另一個孩子是否也記住了我父親的話？
他是否也想找到我，為了交換一句話？
但至少
我們可以談一把今年的天氣。
 
（2013-7-11）
 
 
我因此愛你
 
我們去了云南，騎過馬，
也玩得很嗨。
但我什么都忘記了，
除了一件事：她用蘋果喂馬。
那馬吃得口沫飛濺，
馬嘴就像一臺榨汁機。
我從沒有想到蘋果會有那么多的水，
你甚至可以拿一只杯子放在馬嘴下面
接蘋果汁，然后喝掉。
她感嘆那馬一輩子都沒有吃過蘋果，
除了這一次。我相信她這輩子
都沒有喂過馬一個蘋果，
除了這一次。
事情就是這樣的。
之后我們再次上馬，
轉過一座大山，進入到它的陰面，
氣溫頓時下降了五度。
馬和人這才從剛剛的激動中平靜下來了。
 
（2013-7-18）
 
 
游戲
 
孩子們玩一種有輸贏的游戲，
成年人玩成功或者失敗。
在沒有成功的游戲里卻有輸贏，
有人在失敗的時候贏了，
有人輸掉了全部的自尊。
孩童的厭倦和哭泣
映照在成年人無辜的臉上。
 
 
皓月
 
哦，這片映照我的水變成了不再反彈的墻，
這條通往深處的心路變成了唯物的深淵。
這些詞語的閃亮曾帶給我溫暖，
而此刻只有刺刀在月下吸附寒光。
美麗的臉龐依然美麗，
如皓月高掛在村口的歪脖樹上——
已不再是一張人臉！
寂靜中再沒有聲音，也沒有寧靜，
只有乳白的厚度在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