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寫生(組詩)
師力斌
 
生活關鍵詞：電梯
 
突然發現自己生活在
電梯里
 
命運難以預料
開關會出問題
 
視野狹窄。因為缺乏想象
剛長出來的翅膀迅速消失
 
面對鐵皮，面對玻璃，面對水泥
天天面對鋼鐵的心已經不適應天空
 
人是人自己的籠子。人是人自己的老虎。人是人自己的
看守所
 
好不容易進來的活人
像個敵人
2014.1.9
 
地鐵關鍵詞：和平門
 
和平門是一個地鐵站的名字
它不再與戰爭相關
戰爭也只是一個小說的名字
或者電影畫面
它不再與和平相關
 
流血只是一個新聞名字
襲擊只是一個新聞名字
轟炸只是一個新聞名字
逃亡只是一個新聞名字
抗議只是一個新聞名字
分裂只是一個新聞名字
革命只是一個新聞名字
大規模死亡只是一個新聞名字
空前的災難只是一個新聞名字
海嘯是新聞名字
地震是新聞名字
礦難是聞聞名字
落馬是新聞名字
綁架是新聞名字
暴打是新聞名字
被盜是新聞名字
趙作海是新聞名字
鄧玉嬌是新聞名字
貧困是新聞名字
偏遠是新聞名字
饑餓連新聞都夠不上
奉獻簡直讓人倒胃口
如果說信念理想像神話
那么貞節烈女就像笑話
 
也有不是新聞名字的
湯唯被騙不是
楊冪懷孕不是
藝謀被罰不是
星光大道不是
百里挑一不是
新浪不是
網聊不是
淘寶不是
小時代不是
小廣告不是
2014.1.22
 
替代
——綠園散步，萬木枯聳，百鳥歡叫，遂有詩意，記之。
 
鳥鳴替代我們說話
風箏替代我們飛翔
 
光禿禿的槐樹替代我們挺立
我們替代樹木迎來春天
 
狗替代主人探路，炫耀財富
模特替代大眾拔高身材
 
明星替代容貌
廣告替代心聲
 
性欲替代愛情
金錢替代良心
 
卡替代脆弱的信譽
車替代大腿的缺陷
 
臃腫的城市替代單純的農村
輝煌的高樓替代暗淡的拆遷
 
美容后的買賣替代赤裸裸的戰爭
大片美國輕盈地替代笨重的工業蘇聯
 
有人以上帝替代父親，純屬走投無路
有人逢廟必捐，以交易的方式發財跑官
 
假牙身價百倍
真誠不名一文
 
電腦替代人腦
小時代替代五千年
 
面對浩瀚文明，魚龍混雜的文物替代了歷史
爭吵不休的房產替代了古老國度的遺產
 
只有勞動無法替代
那個推車清掃的園丁我每天必見
2014.2.13
 
聽課筆記
 
由于崇拜，有三個博士死后和馬克思葬在一起
恩格斯的骨灰撒在海濱。晚年他寫信給國際工人協會
說明馬克思的私生子并非我恩格斯所生
馬克思跟他的保姆有很深的關系
馬恩辦了一輩子報紙，刊物
他們的預言有幾項已經變為現實
比如，信息和知識的作用，管理的位置
他們的著作沒有人好好讀
他們的緋聞似乎全都感興趣
因為“上帝可以作證，現在已經進入通訊員的淡季”
“法國的槍殺，奧地利的絞刑”
沒有人知道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經常的戰斗準備”不是“沙發里的沉思”
幾秒鐘之前你在前線遇到了一個滿目瘡痍的城市
而在后方，一個妓女正步入官僚的客廳
中間的一百多年哪去了？皇帝們的密謀
草根的紛紛議論。樹葉一樣的革命報落入虛無
一剎那間夢已經醒了。現實像一張名畫
早已把復雜的過去巧妙地忽略過去
涂上色彩的當然是畫面正中，在后世面前
那些被忽略的似乎更富經典的意味
“法典是人民自由的圣經”
最早的馬克思主義出版社是“德國社會民主黨狄茨出版社”
沒人知道。你知道三聯，人民，甚至誠品
甚至企鵝，甚至麥克米倫，貝塔斯曼
時代華納不是，小馬奔騰不是，迪士尼也不是
“列寧十五歲通讀《資本論》第一卷”
他的哥哥因刺殺沙皇被絞刑
與馬克思一樣，他也是法學專業
彼得堡大學法律系自考畢業
“1917年布爾什維克的出版社是波濤出版社”
列寧從沒有寫過新聞，他寫的全部都是政論
阿爾曼德，像一個男人的名字，與列寧同居
斯大林叫約瑟夫維薩里昂諾維奇朱加施維里
父親是鞋匠，七次被捕，六次逃走
爆炸發型大胡子的皮達可夫是銀行行長，長得像詩人
蘇聯解體前，有一名共產黨員麥德維杰夫發言反對過停止俄共的活動
艾青有一首寫勞動模范的詩歌叫《吳滿有》
2014．3．11
 
夜讀杜甫
 
他不是名人不是牛人而是草根
他當不上官發不了財非常失落
捧得再高他也是個潦倒的人
不談愛情不談金融他只想祖國
 
江山與他沒有關系他只在皇城辦過公
半夜三更睡不好覺還想著皇帝的事情
亂世以后才憶起老婆憶起孩子留戀家庭
國家的小吏往往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
 
與人交往沒有高官沒有賄賂只送詩歌
文藝界的朋友有幾個能幫你解決職稱
經常借錢靠朋友周濟過得實在艱難
大醉之后卻評古論今仿佛英雄
 
酒醉開辟新紀元
狂歌自做小朝廷
萬世憑心詩為主
冠蓋日月映虛名
2014．3．25
 
吃草莓絕句
 
春天
我的鼻子
百花齊放，嘴里
血流成河
2014．4．8
 
不懂二維碼絕句
——今年以來隨處遇此瞎眼碼，手機恨不能用，知己已奧特，詩以自嘲。
 
紙肌肉的美女隨手可得
鐵眼皮的監控對準路人
“有膽量的你就進來啊”
蕁麻疹的迷宮遍布城市
2014.5.7
 
網上堅持真理大討論的后果絕句
 
崔永元氏反轉基因銷聲匿跡
你知道魏征的白發更多來自虛構嗎
在網眼里討論是一款令人暈眩的電子游戲
五萬人要同時創辦《宇宙評論》
2014.5.18
 
又見美腿忍不住的欲望絕句
 
為她建立小政權是個無法抵擋的錯誤
為她奉獻絕對青春是個失去了的機會
那就修一所回顧在歷史中的華清池吧
愛情最終會減肥，權力經不住時間的浸泡
2014.6.3
 
生活關鍵詞：假設
——詩答趙卡
 
原以為集體主義的掃堂腿是條粗腿
事實上，它在歷史中屬于珍稀物種
跟私處相比，它細得不能再細
像趕路的螞蟻一樣沒留下蹤跡
 
原以為長工的歷史比地主要長
勞動只是個技術活，這絕對是誤導
土豪并不把自己當地主
資本家并不以賺錢為目的
 
那些傳說中的花朵誰摘了呢
那些被打碎過的豪宅為什么又建起
大多數人看不起防身術
健忘的農民工當不了紅小兵
 
國史漫長得要命又近得怕人
因此，當時尚青年以街舞的形式踢出去
疼得不是潘石屹而是孔老二
只有心疼是母親的傳統
2014.6.15
 
四大名著
 
賈府里的白領一生悲傷
工作僅僅是從這個寫字樓出來
到那個樓。最浪漫的事也不過是
在瀟湘館的監控探頭下接吻
從寧府走到榮府便是一生
其間的遭遇卻不值一文
 
吳承恩想遨游世界
以筋斗云的勢頭翻向理想境界
可是，年輕人
誰會相信手掌大得無邊
傳說中的如來，大師兄根本看不見
他只迷信專業技能和跳槽
進而迷信全球化
 
杜拉拉升職記之加強版
是勾心斗角的三國演義
最悲摧的施耐庵失業之后
只得嘯聚梁山。英雄的后半場
替天行道，以打殺為生
2014.6.29
 
不刮胡
 
偶然摸了一手
嘴邊一圈黑硬毛發，讓他想起
前門西大街的街心護欄
 
弗洛伊德用后視鏡才看清
站在城市深處的交警
潛意識往往比意識長得快
腿腳利索的權貴總會
出其不意地站在面前
大屏幕是他的家
大企業是他的玩物
還有別的什么來著？奴隸
私生子倍增生命的樂趣？
那么，棄嬰和吸毒的富二代又算什么
干旱是不是歷史
對于浪費糧食的善意提醒？
同床共枕是不是夫妻的最高憲法
 
早起第一件事就是
拿起革命的剃須刀
2014．8．5
 
編輯關鍵詞：校對
——讀格非《隱身衣》
 
瀑布剩下的碎屑
有蝴蝶的飛姿
黃金身上刪減的靈感
永遠富于靈感
紙的梳妝讓情感更圓潤
就像月光穿過草原時
受驚的馬感到渾身舒服
用筆恰當不需要注解
它的神秘外衣的香水味
像來自靈魂深處的潔癖
龐大的身軀藐視一切造型
推土機只能將山脈挖個小坑
破壞無處躲藏。高手的力量在于
它的線條有彈簧般的韌度
它的韻味卻如清新的溪水
可以蕩漾在玻璃杯中
2014.9.5
 
苦惱略帶僥幸的朦朧史絕句
——不用像字
 
蝸牛角噴出兩股奶汁
白車燈刺進黑夜
有人闖入，有人克制
吃草的青年滿腔熱情
2014．10．11
 
APEC焰火
 
大地在天空中寫詩
冬天里的春天。往往是表演
使人自慚于生活的貧乏
 
你根本躲避不了時代
賦予裝置藝術的力量
廣告武器，模特軍人
在LED復眼里，你是
爬在城市的螞蟻。隱居
宅男穿著網絡定做的小馬夾
 
歷史放假這幾天，本來
想在通州宅起來，但是
經絢爛的熒屏一撩逗
又重新回到世界的壯觀中
2014．11．11
 
秋葉行
 
收納一幫批判者在身邊
軟弱的玫瑰皇帝
 
與悍婦維持一輩子婚姻
刺猬家族的懦夫
 
落葉在退役過程中
想起了生機勃勃的青少年時代
 
大地上積滿
孤獨的輝煌
2014．11．14
 
生活關鍵詞：煙囪
——上班途中，天氣清明，陽光普照
 
耳旁流過大面積礁石
海在枕旁
圍著黑暗
 
睡夢退去
巨人縮回螞蟻
陷入高樓大廈的谷地
 
時光迅速變幻
長風每在身上掃一遍
小神經就瑟縮一遍
 
一塊玻璃就能砸碎你
幾平米出廠的鐵皮
覆蓋一個家庭
 
走在水泥路上
站在綿長的鋼鐵車廂
牽掛看不見的金融系統
 
血汗錢放在地球上
腳踩資金的汪洋大海
存款小得可憐
 
地面私家車流動起來
朝霞中濃煙滾滾的煙囪
使城市像一艘戰艦
2014．12．11
 
一輛私家車的寫生
——上班途中所見
 
草地上的私家車
在冬天蜇伏
渾身奶白
骨胳堅硬
絲毫沒有哆嗦的樣子
它讓市民相信
會在春天長出嫩芽
和蝴蝶的翅膀
加了油門
變成燕子，歌唱的鶯
射出梟鳥般的遠光燈
忽上忽下
股市在它的爪里
像一種甜蜜的獵物
城市里最豪華的水泥
是它冷酷的巢穴
 
伏在山腳便是豪華別墅
蹲在市區便作銀行
金光閃閃的柜臺
年輕的貴婦人的連衣裙
收攏了多少春風
白色名片上的胖頭鵝
兇猛地咬你一口
正如那個紅光滿面的打手
他們站在一起多么般配
正如妖嬈的玫瑰花瓣
與它粗黑的刺的強權
 
風一來，它涌動
國家干線上奔馳的高鐵
先進快速，目空一切
富有年輕，忘乎所以
名牌的配置
權貴的傲慢
屹立在國土之上
瞪著巨大的玻璃眼球
吼叫，慓悍
躍躍欲試
只要主人一聲令下
它便會騰空而起
像一條狂犬
 
天外最高的飛船
花費了多少野心
2014．12．23
 
夢系列之七：反串
——凌晨偶得
 
穿西裝的兵馬俑
更顯領導派頭
收稅的欲望
比秦漢時期更強烈
把每只綿羊當成女人
把每個女人
當成年輕貌美的綿羊
 
房地產就是草原
歐萊亞散發草的香味
高速路上奔跑的馬啊
前照燈上反射著
兩個太陽
拆遷時他不在場
竹簡上簽署過征地的命令
 
文言文，文件
與吏部交涉
令人頭疼的日子
終會變成深奧的歷史
杜工部還是熱愛白話未來
視頻聊天，迷你裙
和無處不在的傻瓜相機
2014．12．25
 
夢系列之十：靜物的絕句
 
陽光下的父親抱著花衣裳
瞇眼看滑板上的孩子向遠方
劉邦和黃巢來自天真的童年
童車里坐著一尊光頭小佛像
2014．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