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女人與小尾巴
作者:安諒
“你也在浦塘街生活過?”
當眼前的留德博士鄭君提到他童年的時候,明仁的雙耳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地名,并迅即傳遞到了他的大腦,喚醒了他的記憶神經。
這是在北京。一個國際論壇結束后,主辦方宴請嘉賓。明仁與坐在右側的風度儒雅的鄭君攀談。如同坐在行駛的車上,天窗被驟然打開似的。
“是呀,那是一個車水馬龍的大街,過擺渡的人來來往往的,彈石路,兩旁商店和民宅混雜,我就住在泰隆橋西堍下。我家隔壁就是一家五金用品商店?!编嵅┦苛另?,興致高昂地說著。
“那太巧了,我也住浦塘街,就在靠近渡口和碼頭的煤港小區!”我興奮地說著。我的他鄉見老鄉的喜悅感瞬間爆滿。
“哦!我們年齡也相差不大,應該都在復茂小學上學吧?〞鄭博士思路清晰,他又一次觸到了我的神經末梢。
沒錯,我們都在復茂上學,他還比我低兩級,雖未曾有過交往,但對浦塘街和小學,有著不少相同的記憶。
聊著聊著,他忽然問我:“你是不是記得,那條街上,有一個瘋女人?”
我眨巴眨巴眼睛,尋思了一番。當年灰色朦朧的畫面,在腦屏上浮泛開來。
“是不是一個穿睡衣睡褲,頭發大爆頭式的一個女人?”
“對,是她!你還記得多少關于她的故事?”鄭君殷切地凝視著我。我好生奇怪,又順著他的發問,滑向了半個世紀前的時光,我凝神回憶,當年的情景仿佛與我雙向奔赴,緩緩走來……
一
那是在S市。 在浦塘街,再推深一點說,是在泰隆橋向東兩百余米的弄堂里,有一位約摸三十來歲的女人。裝束舉止都很獨特。她經常從弄堂拐出,出現在浦塘街上。花色的衣褲,寬大蓬松,趿著一雙花拖鞋。如果沒人惹她,她白白胖胖的臉上,似乎還淺笑著,踽踽獨行,大大咧咧的模樣。
都說這是一個瘋女人。那些比我們大一些的學長,還常常嚇唬我們,她是一個花癡,有時候會張嘴咬人的。我們這些小學生見到她,都會避得遠遠的,生怕她真的突然發病,我們會不明不白遭殃。
人流中也有個別路人,膽子大,又頑劣,在她背后幾十米開外,高聲吶喊:“瘋子,瘋子!”女人有時會驟然停步。猛地轉過身來,兩眼像是噴火,頃刻之間,她輕則雙手叉腰,駐足開罵,重則蹬掉拖鞋,邊罵,邊赤腳追趕過來。甚或蹲下身來,從地上撿起碎塊,便扔向目標,兇極惡煞地,真像一個瘋子,路人見狀,頓作鳥獸散, 生怕成為被殃及的池魚。
幾次下來,躲進別人家屋后的我和小伙伴們,也有發現。即如果是小孩子喊叫的,她除了罵,并不會猛撲而來,甚至掄起石塊砸人。倒是那些大人,她看準了,不依不撓地,一路窮追猛砸,罵不絕口,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味。
有一回,有一個喊叫瘋子的男子,被她的石塊砸中了小腿肚,那男子哇地大叫了一聲,卻不敢停步,逃命似地奔跑,穿越二十多米長的泰隆橋,拐進一條窄弄,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女子才收住腳步,氣啍哼地罵罵咧咧。
我們都嚇得心驚膽顫,互相提醒絕不惹這個瘋女人。
我們不惹她,她卻偏偏惹上了我們。
那天下午放學回家,我和幾位小朋友住家的方向走著,忽然就見那女瘋子站在馬路邊上,看見小孩子,就依哩哇拉地叫嚷一番。我們斷定是她犯病了,遠遠地,就貼在馬路的另一邊溜了過去。她仍一直抬高聲調喊叫著,還用手向西邊指了又指。我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又不見有什么異常。于是,我們中的一個,學著斯大林在《列車在一九一八》電影里的那句經典臺詞,直囔:“我們不理睬他!” 我們大笑,也跟著山呼海嘯,叫得震天價響,惹得路人都朝我們直瞪眼。
但在過泰隆橋面時,好多人踩在滑溜溜的彈石上,摔倒在了地上, 我們小學生可能身輕,走路又蹦蹦跳跳的,橫走倒走幾步的都有,更容易跌倒。這時,我們才想起那女瘋子在前邊的異常舉動,她是不是在提醒我們小心行走呢?我們這般揣測著, 卻也是一閃之念,之后不說核實了,連這茬事,也漸漸地忘卻在腦后了。
二
再一次見到瘋女人發瘋,是在春日的中午,我們上午放了學,各自匆匆回家吃飯。
還是在泰隆橋,這個跨越河寬不足二十米的水泥橋的東面橋坡,人車洶涌澎湃。來去的兩股對流,一股是放學的中小學生,一股是從渡口過來的人流,還夾雜著諸多周邊來回的居民。橋成了瓶頸,擁堵度大于兩側的路面。
有一輛裝著一車麻袋的黃魚車,主人是一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心浮氣躁之人,過橋時還踩踏著腳蹬,下坡時速度驟增,面對人流,他一時驚慌失措,車子前輪和車身,就一下子撞到了好幾個人,都是小學生,有的被當場撞倒在地。 車閘發出尖銳的磨擦聲,刺破了正午的天空,車子被中年男人總算剎住了。他沒下車,回頭見狀,一腳扒拉開有人搭在車架上的手掌,又松開車閘,埋頭,逃也似地開溜了。
他一路俯沖,又擦碰到兩位小學生,他仍不管不顧。對路人的大聲喝斥置之不理。明仁和另一位小伙伴直追上去,好不容易在幾十米處,攥緊了車后架,無奈車速太快,彈石路又凹凸不平,他們跌跌撞撞的,差點摔倒,雙手不得不得松脫了。黃魚車直往前竄走。
這時,斜刺里躥來一個身影,仿佛生有翅膀,一團花花綠綠的,還帶著一股茉莉的香味,在他們前邊撲騰,那一雙赤裸著的,白晃晃的腳,露在花褲下,在彈石路上東歪西扭著,但絲毫不停歇,不示弱,緊咬著黃魚車的方間。一會兒,黃魚車明顯減速了。
明仁從背影已猜出了是誰。他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神,再瞟一眼身旁的小伙伴,他也愣怔地看著他,嘴唇里迸出幾個字:“瘋女人?”
明仁這才確認,眼前如神一般出現的人,是那個瘋女人。那時還沒開放,奧特曼之類未曾見識過,要比喻,恐怕也只有孫悟空這個半人半仙了。
不知瘋女人哪來這么大的力氣,她死死地拽著黃魚車,像一只錨,拖住了船舶的行進 。中年男子氣急敗壞,他回頭瞪了她好幾次,還朝她啐了幾口,惡毒地叱罵,但瘋女人不為所動,不依不饒,絲毫沒松手,反而半個身子都壓在了車上。
隨著周邊路人的圍攏,中年男子只得把車停下了。一臉氣咻咻的。瘋女人氣喘吁吁的,臉上出汗,兩手卻仍是緊攥著車后架,目光里閃現出一種詭異的笑。
事后,明仁聽說,這瘋女人的孩子,就是在一場車禍中,瞬間被奪去了生命,她因此變瘋了。
三
“您知道她的這個故事,還有更多的,您一定不知道吧?!编嵕嬃艘豢跉馀萏K打水,笑盈盈地看著明仁。
“更多的?我真的不知道了。”明仁搖了搖頭,不由自主地聳了聳肩。他自嘲地一笑:“不好意思,在國外幾天,竟然感染上了這個動作!”
“沒有什么關系。這叫入鄉隨俗!”鄭君輕笑了幾聲。又收住笑,表情凝然:”您還記得當年那女人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孩,人家都叫他小尾巴嗎?”
明仁似乎有點記憶:“是那個總是戴著一頂綠軍帽的小男孩吧?”
“是的,是的。您的記憶真不錯呀!”鄭君夸贊道。
“一般,真的很一般。但小時候的事,會越來越多的回想,可能是年紀愈來愈大了的緣故吧?!泵魅侍谷坏馈?/p>
“那后面我來講講您所不知道的故事。〞鄭君眉峰微揚,目光變得深沉。他開始娓娓敘述。當年的畫面在明仁眼前,如長軸一般,緩緩舒展。
不知哪天開始,明仁發現瘋女人的身后三米處,總跟著一個小男孩。他戴一頂褪了點色的綠軍帽,衣衫干凈整齊,斜挎著書包,跟隨著這位瘋女人,在浦塘街閑逛。有時她回頭瞥他一眼,又若無其事地自顧自地往前,淺笑,咧嘴, 手腳幅度不小,動作像是行走在阡陌小道上的村姑,東張西望,按捺不住自己的一顆心。
小伙伴對他悄聲道:“那個男孩,是瘋女人的小尾巴,大家都這么說他的?!?/p>
“他是誰呀?是她的孩子嗎?”明仁犯糊涂了。
“不是!不是說她孩子車禍死了嗎?”小伙伴斷然地說道。
“哦,是的,那么他是誰呢?我在學校里也見過他,是我們一個學校的學生吧?”明人說。
“沒錯,是低年級的?!毙』锇檎f。再具體他也說不上來了,他們在遠處注視著她和小尾巴,不無好奇。
應該說,由于黃魚車事件,明仁對瘋女人的畏懼,已驟減不少。似乎還多了一份親近感。但畢竟她還是瘋女人的形象,明仁與她保持著距離,更不用說去搭訕交談了。
這個“小尾巴〞,曾讓他有過猜測,但他很快也就忘記了。
也不知什么時候,那位瘋女人發現有人跟蹤她,她走快,他也走快,她走慢,他也走慢。她踅進一家雜貨店,幾十秒鐘后,他也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她轉身拐入一條弄堂,他也像一只家貓 ,尾隨而來。那時,他沒戴帽,腦袋頭發雜亂,像個雞窩。衣服不合身,而且有些臟。衣領上的黃斑和襟前的污漬,都那么晃眼。他的眼神怯生生的,又充滿了對她的敬畏和探究。
起先,她是視他為街上的小頑童,以為他計劃著什么惡作劇,對他保持著警覺,時時提防,不理不睬。小家伙卻很執拗,下午放了學,他就會出現在自己的身后,神不知鬼不覺的,甩也甩不掉。直至天色漸晚,她回了家,他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瘋女人在窗戶窺視著他的背影,猜不透他跟著自己是為了什么。
夕陽將他的身影拉長,又縮短。隨即,他被弄堂的幽暗收去了。屋墻擋住了她的視線。
那個五月的下午,細雨霏霏,她撐在一把云一般的紙傘,在浦塘街歡快地走著。她不時地擎著傘,像高舉一面旗幟。清新的雨滴,隨風飄在她臉頰,手背和裸露的纖足上,她有一種酣暢淋漓之感。她喜歡這五月的雨,不那么冷,也不那么暖,飄落在肌膚上,像是嬰兒濕濕的吻。她好久沒有這樣的快感了。自從十歲的兒子被車撞倒,送醫已晚;而那車主駕著貨車逃離,她和丈夫天天去派出所,直至抓到他為止;之后丈夫與她執意分手,獨自回了青海老家,她就從來沒感覺有什么愉悅了。她請了長病假,一個人生活,逛街是她放飛心靈的唯一方式。然而,總有人用異樣的眼睛看她,有的甚至出言不遜。她痛苦無奈。
終于有一天,她在街上,目睹一輛黃魚車橫沖直撞,有孩子被撞到,還有幾個孩子在拼命追趕。她不知哪來的力量,踢掉了拖鞋,就沖了過去,彈石硌得腳好疼,但她顧不上了,一個執念:我無論如何不能讓你跑了!她的雙手抓住了車架。她使出從未有過的力量,拽著它,身子都壓了上去,腳趾都被拖拉著,磨得血肉模糊,生疼生疼的。后來,她回家后擦洗,當沾上酒精的藥棉碰上傷口時,她疼得嗞嗞地倒吸冷氣。這回她知道了,不僅十指連心,十趾也連心呀。她又想到了兒子,大哭了一場,哭得天昏地暗。她是在門被敲響時,才停止抽泣了。她在黑暗中,打開燈,才看見五斗櫥上的三五牌鬧鐘,時針已指向了八點。這意味著她剛才足足哭了三個多小時,連肚子都忘了饑餓了。敲門的是派出所民警和居委會主任,他們是來登門致謝的。
從那一刻起,她覺得重又復生了一般。她更樂于上街閑逛了。她還特別喜歡雨天,最好是綿綿細雨,她撐著傘,像一支小鳥一樣歡悅。
這幾天,她發現了這個小不點兒,老跟隨著自己。她起先懷疑這是一位淘氣的孩子,可能要對她實施惡作劇。后來又覺得他可憐兮兮的神情,又不太像。她也一直憋著沒去驅趕他。她走慢,她也走慢,她走快,他也走快,間距始終有十來米。這讓她疑竇叢叢。
那一天,她撐著傘在雨中行進。她又見到他,在自己的身后亦步亦趨。她一絲詭笑,來了興致,在快步行走時突然停步,那孩子頂著一把油紙傘,沒看清,一不留神,再抬頭,她居然站在他的面前。他惶恐不安。
那女人直直地注視著他,開口問道:“你,為什么跟著我?”目光并不嚴厲,相反還透露著一種柔和。
“我,我……”。孩子結巴起來。臉都憋得像個小豬肝了。
“你說吧,小弟弟,我有什么可幫你的?” 女人的一句輕聲輕語,徹底讓這位孩子破防了。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他大受委屈地哭了。那女人反而緊張了,瞧了一眼人來人往的街上,有人正朝他們這兒觀望。她趕緊俯聲對他說:“別哭,別哭,你再哭,阿姨就走了!”
那一天,這個小男孩,向這位女人吐露了他的一個愿望。也是在那一天,女人帶他去了家里,給他煮了一碗餛飩。小男孩美滋滋地吃完了這一碗鮮美的餛飩后,把自己的身世家事,都向女人和盤托出了。
從此以后,在浦塘街上,時常會看見他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后,和前幾天不同的是,小男孩的衣衫整齊干凈了許多,頭上還多了一頂綠軍帽,那幾件衣裳和那頂軍帽,是她兒子的。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大大縮短,只留下三米左右。女人時不時回頭看他一眼。那一眼如同一位母親,帶著慈愛的神情。
四
鄭君說到這里,微微嘆息了一聲:“那男孩是一個孤兒,父親早逝,他兩歲時,母親就離家出走,把他扔給了不識字的老奶奶。至今杳無音訊,當年,奶奶說起他母親,便以瘋女人代之。或許,那時街上的瘋女人就成為他心目中的媽媽了,別人見了她躲,他卻總想接近她。幸虧有了這位女人的疼愛,加上她輔導他功課,小男孩開始像個人樣,也漸漸開悟了。
他停頓片刻,又問:“你知道那個小男孩對女人說了什么嗎?”不等明仁回答,他又繼續說道:“那個叫斌的男孩說,六一兒童節要到了,老師要讓我們寫一篇“我與媽媽在六一”的日記,阿姨,我不知道我媽媽去哪了,你能當我的母親嗎?”
他哽咽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明仁也淚眼模糊,他移開視線,目光落在了鄭君桌前的席卡上。那里用大號的楷體,寫著鄭君的大名:鄭斌。(完)
(本文已刊于《鄂爾多斯》2025年第一期 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