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艷長篇小說《荻港村》引言和尾聲
小說時間線:2003年——1918年——2005年
2008年8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2009年1月,進入至暗時期
2024年4月北京出版社再版
上部
夏天
一個炎熱的下午,陽光炙烤著大地。衰老的迪杰卡伏在我腳旁,觀望著門口嬉戲玩耍的小狗們。它們叫著、咬著,兜著圈子,盡情地享受青春的歡樂。有那么一刻,我與迪杰卡的思緒都回到了從前。它想起了它的第一個戀人,想起了它青春的狂熱與天真。而我呢,則想起了童年時光,那仿佛是眼前的事。一眨眼,我怎么就是一百歲的老男人了呢?村里人有叫我老壽星,也有叫我壽星婆的。我一點不生氣,男人嘛,有些就是越老越像女人。
我的孫女、重孫女叫我老糊涂,可我的思維還清晰著。我知道石榴上省城的學(xué)校學(xué)畫畫去了。小丁丁在縣城上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學(xué)了。蘆荻呢,這小搗蛋考進少體學(xué)校練習(xí)體操去了。嗬,大家都希望他將來像李寧那樣當奧運冠軍。哼,不是我潑冷水,奧運冠軍可不是容易拿的。
闖兒他們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他們走的時候還是梅雨季節(jié),綿綿細雨飄得房間內(nèi)滿地潮濕。不過我喜歡聽滴滴答答的雨聲,它們敲在瓦片上,叮叮咚咚酷似古箏的聲音,清脆有味。如果在黑夜雨勢急驟時,琴聲便慷慨激越,如萬馬奔騰、百鳥齊鳴,又如兩軍交鋒、擂鼓助陣;當雨勢減緩,它便像懷春的少女,在花前低語。可只要一下雨,章珍妮就開始嘮叨了。她的嘮叨聲已不再是百靈鳥啼囀,而是烏鴉般的哀鳴。還有海云,看見衣櫥里的羊毛衫蛀上幾個洞,新衣服上生出幾朵蘑菇云的霉斑,就會心疼地哭起來。女人就是這樣。要是沒有梅雨季節(jié),我們的曹溪河早就被盛夏熾熱的陽光舔干涸了。若是干涸,一九一九年十月,村里第一個到上海換乘保加輪去法國的留學(xué)生,又怎么從外港埭走廊搭上曹溪河的船出發(fā)呢?
青草穿著大紅連衣裙,在客堂掃地。可憐我這重孫女,祖父母死了,父母也死了,就剩下我這太祖父了。我也照料不了她。她二十一周歲了,身高還不到一米二,體重二十三公斤。父母、祖父母都很高挑,唯獨她長到一米多就不再長了。因為身材矮小,走村里的土路常常摔倒;不過她很勇敢,也不怕同學(xué)羞辱恥笑,硬是讀完了初中。
我問青草,闖兒他們?nèi)埣腋鄹墒裁磥碇壳嗖葜绷酥毖瑳_我笑著搖搖頭。青草這一笑,像盛開的牽牛花。她額頭的汗水,就像露珠盛在她臉頰的皺紋里,閃閃發(fā)光。沒有人操心青草的婚事,家里只剩下我、青草與迪杰卡了。其他人進城的進城,不進城的也到工地上去了。以往我在家里也是待不住的,喜歡滿村子跑。村里的古橋都有好幾百年的歷史,秀水橋、興隆橋、隆興橋、廟前橋,還有一座當年由《西游記》作者吳承恩出資建造的舍西橋,如今都成村里的寶貝了。我還記得那座清朝嘉慶乙丑年建造的東安橋,上面刻著“里人”二字。什么叫“里人”呢?“里人”,就是同里的人,同鄉(xiāng),也就是現(xiàn)在村民的意思。知道了吧,這就是時代不同,叫法也不同。
闖兒、靜兒、寶兒,這姐弟三人真是了不得,一下就蓋起了三棟別墅。乳白色的外墻,房頂尖尖的,說是西方哥特式建筑。可我不愿意住到他們的別墅去。我在自己的瓦屋里,能夠聞著田野泥土的芳香,看日出日落;又能伴著星星度過黑夜。我喜歡在光亮之中,要是半夜夢醒時分,屋頂漆黑漆黑,那我的眼睛就瞎了。我一生沒犯過罪,還要用眼睛再看看世界。我的耳朵還不聾,青草背誦的詩歌,我能聽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她背誦的是清朝李宗蓮的《荻港夜泊》:
倚港結(jié)村落,荻葦滿溪生。
黃昏漁火光,不見一人行。
詩中的意境,我小時候都親身經(jīng)歷過。千年之前,我們這個村莊還不是村莊。四圍都是溪水與蘆葦,水中央有一個小小的浮岡,居住著幾戶人家。這就是我們荻港村的源頭了。它雖不像《石頭記》演繹成《紅樓夢》那么奇妙,但這里的故事層出不窮,恐怕不是一天兩天能說完的。自古以來,村里有唱戲的、說書的;但是近些年,穿著長袍馬褂的說書人已經(jīng)沒有了。年輕人都跑到縣城里去看“小電影”,就是包廂一樣的座位。我哪里也不去,我的腿腳已經(jīng)習(xí)慣了村里的泥土路。我一輩子呼吸著村莊清新的空氣,我這把老骨頭還活著是神靈給予的,我要在村莊守著我的神。
幾年前,瑞典王子羅伯特·章獲悉尋找到記載祖父、父親的宗譜和章氏祖屋、祖墳的消息后,心情無比激動,帶著夫人卡特林娜開啟了中國尋根訪祖之旅。羅伯特·章說:“我祖父從這兒到了瑞典,父親一直沒有機會回來。今天我回來了,我要經(jīng)常回來。”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村莊。
那天我在村里的演教禪寺見到羅伯特·章,他握著我的手說:“除了帶一包家鄉(xiāng)的泥土和一瓶家鄉(xiāng)的水外,還要帶家鄉(xiāng)產(chǎn)的防皺絲綢回瑞典去。”我噢噢地點頭,說了些啥已經(jīng)記不得了。
我想那些防皺絲綢,一定是闖兒他們那個絲織廠織的。闖兒從小是養(yǎng)蠶能手,大家叫她“蠶花姑娘”。可是現(xiàn)在她很少管絲織廠的事,跑到張家港做什么去了?家里的魚塘,都成了我垂釣的天堂了。我就這么幽閑地生活著,只有青草與迪杰卡陪伴著我。我并不孤單,即使村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不會覺得孤單的。
青草不愿意與我說話,也不愿意聽我說話。她說我是老糊涂。她總是不停地干活,最拿手的就是編織毛衣。兩根棒針,一個毛線球,便能編織出無數(shù)花樣來。我是男人不會編織,但一輩子住在鄉(xiāng)下,看見各式各樣的人編織出的無窮世界,就常常感嘆:這世界怎么這樣了呢?
衰老的獵狗迪杰卡,與我一樣都是過一天算一天的生命了。我起來添茶水,它也起來跟著我。它總是那么忠心耿耿,我有話就與它說。盡管我的話不多,但在這盛夏酷暑里,我的心就像一團火,它燃燒著、跳動著的火光,讓我沒法不傾吐。
迪杰卡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它偎依在我身邊,表達著它對我的友好與親昵。好吧,既然青草不愛聽,那我就說給迪杰卡聽,狗耳朵可靈著呢!
中部
秋天
崇文園橢圓形的花壇里,栽著幾百支長莖花卉。滿是團團的綠葉,枝梢上冒出的一簇簇花,紅黃藍白,色彩紛呈。初秋的微風(fēng)吹來,花朵兒芬芳盡吐。花壇旁邊三三兩兩的男女身影,仿佛是草坪上迂回穿梭、追逐嬉戲的藍蝴蝶和白蝴蝶。眨眼,我們的崇文園怎么就像城里的公園了呢?那天闖兒告訴我:“我們是省里全面小康示范村。中央電視臺來咱們村拍片,我還上了電視呢!”呵呵,我給迪杰卡講了一個夏天的故事,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了。闖兒上了中央電視臺,這可是我們村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對闖兒說:“這么大的事,你咋不告訴我?”她哈哈笑起來,說:“我與你說了也是白說,你老糊涂了啊!”
我對我的孫女重孫女們叫我老糊涂從不生氣,這樣她們就愛逗我玩兒。我的小石榴暑假回來時,還給我畫了一幅肖像呢!那畫兒上我滿臉皺紋,就像火車軌道,轟隆隆地開過了一個世紀。我拿著畫兒問青草:“小石榴畫得像我嗎?”青草說:“像,怎么不像?還給你畫得比真人好看呢!”我的天,那我一定是丑陋無比了。我想趁著青草不在家的時候,把她的圓鏡拿過來照照自己。可女孩兒的東西就像變魔法一樣,翻箱倒柜也找不著。本來我可以向海云要,可是這小兒媳婦自從做了寡婦后,就不常來我這里了。
正是午后時分,窗外樹梢上的葉子被陽光曬得干癟發(fā)脆,在飄忽不定的風(fēng)中僵硬地搖擺,窸窣作響。陽光直射在我的屋子上時,那一道輪廓銳利的弧形光線照在窗臺上,映亮了屋子里有藍色花紋的瓷盤、帶彎把的紫砂壺,以及立在墻角威風(fēng)凜凜的鋤頭和鐵鏟。鮮紅的窗幔垂在窗邊,綠色水罐的肚子大得挪不動步。它老讓我想起我的結(jié)發(fā)妻子婉玉懷四胞胎時的情景。青草不知道她還有個叫婉玉的太奶奶,闖兒、靜兒、寶兒他們也不太知道太奶奶婉玉的事。唉,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時代不同了,闖兒他們喜歡在高速公路上駕車,喜歡“超女”,喜歡看美國大片,前陣子做生意還做到法國巴黎去了呢!他們回來沒給我?guī)С缘模矝]給我?guī)Т┑模瑓s給我?guī)Щ貋砹艘粋€小鏡框,是一幅《蒙娜麗莎》油畫。鏡框背面的法文我看不懂,但《蒙娜麗莎》我是知道的。達·芬奇畫出了她神秘的微笑,讓后世爭論不休。
我問青草,闖兒姑媽都給你帶什么禮物了?青草笑而不答,只顧梳她的長發(fā)。只要她高興,我就高興了。迪杰卡伏在我的腳旁,好像心事重重。是不是我給它講的故事過于沉重了?我正在納悶,它伸過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一雙澄澈善良的眼睛。我的迪杰卡啊!盡管它已經(jīng)毛發(fā)稀疏,與我一樣衰老,但在我眼里它已不是一條狗,而是一個精靈了。
青草穿著白色公主裙,嘴里發(fā)出“嘿嘿”的聲音,笑容滿面地在客堂里旋轉(zhuǎn)起來。我遠遠望過去,以為是仙女下凡了呢!這些日子,青草總是樂呵呵的,就像我從前在莊稼地里收割了豐收果實一樣。那么她收割了什么呢?老實告訴你吧,我的小青草談起戀愛來了。那個小伙子是重兆村人,喜歡上了她的編織手藝。一想到青草將來要嫁到重兆村去,我就有點舍不得。重兆村怎么就與我家族的女孩兒有不解之緣呢?我的姑姑、大蠶花姑娘姐姐,她們的婆家都在重兆村。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一點兒也不想說給青草聽了。
那天章玫瑰跑來我家的時候,青草正好與她的男朋友約會去了。我是那么的喜歡章玫瑰,看見她來,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然而她見青草不在,轉(zhuǎn)身就走了。我問她:“有事嗎?”她晃蕩著兩只圓圓的大耳環(huán),回過頭來對我莞爾一笑道:“我想讓青草給我編織毛衣呢!”我說:“噢噢,你等等,我要給你一樣?xùn)|西。”章玫瑰奇怪地望著我,那神情像極了從前在我們家插隊落戶的女知青徐瑩。
我哆哆嗦嗦地從我的衣兜里拿出來一串項鏈。我說:“這是真正的珍珠項鏈,是闖兒他們從河蚌里掏出來的珍珠加工而成的。他們賣到法國去,可賣好多歐元呢,這是我專門給你留下的。”章玫瑰看也不看我手上的珍珠項鏈,哈哈笑起來說:“我還以為什么呢,這珍珠項鏈在我們荻港村誰家沒有?又不是闖兒他們才養(yǎng)河蚌!不過許老爺爺你還知道歐元,這真不簡單!”章玫瑰把我嘲笑了一通,高跟皮鞋敲打著石板地面,發(fā)出“篤篤”的聲音遠去了。我老眼昏花地望著她的背影,心里想,誰不知道村里人都在養(yǎng)河蚌。盡管章玫瑰不領(lǐng)情,能與她說上話我也很高興。她那朝氣勃勃的身體,雖然之于我是水中月,但我同樣感到一種雨露的滋潤。我頓時內(nèi)心有一股暖流,它流遍我的全身,讓我通體舒暢。
青草回來時,臉上蕩著幸福的紅暈。她的白色公主裙上粘著星星點點的草籽。我知道她的心,就像窗外樹上啁啾的鳥兒那么歡快。她淘米做飯燃起炊煙時,我就望著窗外出神。太陽落山了,樹木搖著枝丫,葉片紛紛墜落。那些屋檐上陳舊的鳥巢,不時被風(fēng)吹落幾根發(fā)白的稻草。一種黑暗的波浪在洶涌激蕩,黑暗不斷蔓延,逐漸籠罩了房屋、山坡和樹木,就像水波四面沖刷著一艘沉船那樣,黑暗沖刷著田野,涌上雜草叢生的林間小路,涌上起伏不平的草地,淹沒了一只蝸牛。
如果說我是經(jīng)過了黑暗、經(jīng)過了風(fēng)雨的一棵老樹,那么我膝下的兒孫們就是樹上的枝丫。盡管我這么老了,我的根依然深深地扎在泥土里,絕不讓我的內(nèi)心空洞。我的枝丫日益茂盛,但再茂盛我最心疼的仍舊是青草。
青草做的晚餐非常豐富,大概是她心情格外好的緣故。她做的蘿卜絲魚湯、臘肉炒青菜、土雞青菱煲,味道鮮美極了。我喝了一小盅黃酒,臉上也泛起了紅暈。青草說:“太爺爺,你多吃菜,少喝酒。”青草說話總是格外簡潔。別看她個頭小,這小矮人做事特別利索。我對青草點了點頭,轉(zhuǎn)身看迪杰卡已先我吃好晚餐了,它正等著我呢!
我放下碗筷后,青草給我重新沏了茶。我坐到客堂猩紅的楠木椅子上,迪杰卡就伏到了我腳旁。我一高興,把它抱到了懷里。它激動得用嘴舔舔我的手,仿佛想撫平我手背上像丘壑一樣的紋路。我說:“迪杰卡,我的好伙伴,你還愿意繼續(xù)聽我講故事嗎?”迪杰卡的目光善良極了,它望著我,久久地望著我,發(fā)出“噢噢”的聲音。然而這時候突然停電了,漆黑一片,我把迪杰卡抱得緊緊的。青草給我點燃了兩支紅蠟燭,當火焰升高光芒四射時,我也燃起了胸中的火焰。我的故事又繼續(xù)開始了,迪杰卡是那么安靜地傾聽著。
下部
春天
我從冬眠中醒來,窗外遠處蜿蜒起伏的山巒已是一派翠綠身軀了。它妖嬈的曲線,縱橫的柳樹枝丫漫溢著鮮潤的綠色,是那么的絢麗和溫柔。鳥群低飛下來,又盤旋著高飛入云。其中有只鳥兒獨自飛向菜園,孤孤單單地停在樹梢上。一會兒展開,一會兒合攏它的兩只翅膀。我伸了個懶腰。我想我睡得太久了,該出去透透新鮮空氣了。
午后的陽光曬暖了田地,一片耀眼的光亮照得植物更加蔥籠。一輛裝著滿滿飼料的大卡車,轟隆隆地開過。一群羊款款而行,它們白色的絨毛被太陽鍍上了金色。一艘客輪,在曹溪河激起閃光的漣漪。我發(fā)現(xiàn)曹溪河變清澈了。
團團的云胖滾滾地翻騰過來,接著又飄走了。河面就像一幅畫,點染著畫面的是云朵、樹木、船、野鴨、房屋和微風(fēng)。我坐在外港埭走廊的河灘上,安安靜靜地看了片刻。當然,我沒敢久坐,怕河灘陰森的涼氣侵蝕了我這把老骨頭。我回到家里,迪杰卡親昵地嗅著我的雙腳,它已經(jīng)很久沒聽我講故事了。看它那期盼的樣子,我剩下的那一部分故事非得講完不可了。
紅色窗幔和白紗窗簾被風(fēng)吹得撲打著窗欞,照進屋來的陽光把一口玻璃櫥照成棕色,在一只綠瓶子的瓶面上映出一扇窗戶的倒影。有那么一會兒,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曳起伏。我想問青草,是不是地震了,可是青草不在家,我便坐到窗前看風(fēng)景。那里青草又栽了許多樹,有松樹、桂樹和枇杷樹。院子里百花盛開,花團錦簇。陽光照射在花瓣上,淡紫和金黃都是那么嬌艷。
幾縷橘紅的晚霞在西邊天上飄蕩的時候,青草一手提著棒槌和竹籃內(nèi)洗干凈的衣服,一手握著一束紅玫瑰。火紅的玫瑰開得蓬勃而熱烈。青草知道我喜歡紅玫瑰,特意去崇文園給我采摘的。她說:“太爺爺,這花能讓你忘記年齡,返老還童呢!”青草要么不說話,要么一說話準能逗我樂,也能讓我生氣。我看著這束紅玫瑰,就想起章玫瑰那女孩兒了。
青草去晾衣服的那一刻,我找出來一只乳白色葫蘆形狀的花瓶,那是我前妻婉玉的嫁妝。半個多世紀了,我用抹布擦了擦,它仍然呈現(xiàn)出一種誘人的光亮。然后我灌上一些水,插上紅玫瑰,它就顯得十分醒目而精神。我把它放到我的床頭,夜晚從花朵中飛出來的精靈擁滿了我荒涼的額頭。我看到了那些女人們在另一個世界依然像蜘蛛那樣忙碌地織網(wǎng)。我便樂呵呵地對婉玉、王二婆子、刁紅梅、章丹鳳、傻傻,還有我那小精靈似的徐瑩說:“你們別太辛苦了啊,快到崇文園去看造景噴泉、五彩水柱,看廣告牌俯瞰田野的欲望,聽玻璃鋼女神掠過歷史和傳奇的聲音。”
第二天我醒來,看見青草穿著翠綠的裙子正在梳妝臺前打扮。她用我給她的那只銀色蝴蝶形發(fā)夾將長發(fā)盤到了頭頂。這只一九一八年的發(fā)夾,原本是我的大蠶花姑娘姐姐定親的禮物,可是她沒等到用上就去世了。后來婉玉、章丹鳳、章珍妮都曾戴上它。我覺得戴在她們頭上都有一種女人的豐饒和亮麗,唯獨戴在青草頭上卻展現(xiàn)著古樸和雅致。我問青草:“你要去重兆村嗎?”青草笑而不答,我也就不再問了。我想只要她與重兆村那小伙子依然好著,那么我就不用愁這小矮人嫁不出去了。
青草一出門,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我擔(dān)心她沒拿雨傘,用家里像貓一樣臥著的電話,撥通了她的手機。她一聽我嘮叨,說:“太爺爺,你閑得沒事干,繼續(xù)給迪杰卡講故事吧!”這小矮人啊,把我的關(guān)心當驢肝肺。我生氣地“咚”一下重重地擱下了電話。一會兒,我上茅房解手出來,闖兒開著桑塔納小轎車“嘎”地在我身旁停下,嚇得我魂飛魄散。我說:“你要我的老命呀!”她打開車窗,探出頭來道:“爺爺,我載你到春曉漁莊去吧!”我呵呵地笑起來,拉開車門鉆了進去。
春曉漁莊在村北,走過去半個小時,但汽車幾分鐘就到了。這里一棟棟雕梁畫棟的木結(jié)構(gòu)樓房,仿佛是從前某個朝代、某個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那磚雕門樓、木雕窗欄,以及各種彩繪精致的圖案,還有樓房外的池塘、樹木、長廊等,都與陽光、風(fēng)雨、月亮、星辰,天人合一地進入一種自給自足、中庸平和的意境。我知道這是闖兒他們投資幾千萬元蓋起來的屋子,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夠有魄力啊!
闖兒停好車,將我扶了下來。她挽著我的手朝春曉漁莊走去。她說:“爺爺你想釣魚,還是想到茶樓喝茶?”我說:“我什么也不要,就參觀參觀吧!”于是,闖兒挽著我一間間屋子參觀起來。這是餐廳,那是會議室。會議室的長圓形桌上,每一個座位都有一架話筒,真是氣派呀!除了餐廳、會議室,還有茶樓、賓館和農(nóng)家樂。茶室分成一小間一小間的,像小包廂一樣,比起外港埭走廊的彩云樓茶館,確實時髦多了。
賓館呢,每個房間都蓋得像城里的總統(tǒng)套間那么大。我拿起遙控器按兩下,就把電視機打開了。闖兒見我手腳麻利,說:“嘿嘿,爺爺你還真不落伍呢!”我得意地說:“可不是!你爺爺我是什么人哪!”
我每走到一個屋門口,不是看見身穿旗袍的迎賓小姐,就是看見身穿工作服的女士。她們朝我微笑鞠躬,那場景跟電視劇里一模一樣。我仿佛在夢里似的,走起路來都有點像騰云駕霧了。我說:“闖兒,我要回去了。”闖兒說:“你等一等,我忙完手頭的工作送你回去。”我說:“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路,腳跟才踏實著呢!”
雨停了,天空飄著幾縷云彩,空氣格外清新。走出春曉漁莊,我就看見迪杰卡了。它歡快地朝我飛奔而來,它的敏銳讓我驚訝。它怎么知道我在春曉漁莊呢?嘿,我老早就說過迪杰卡之于我不是一條狗,而是一個精靈。我與精靈悠悠蕩蕩地回到家里時,晚霞也落了。青草還沒回來,她給我打一個電話說:“太爺爺,我要吃了飯才回家,你自己吃晚飯吧!”我說:“好吧好吧!”她說:“你在干啥?”我一想起她上午氣我的話,便道:“你太爺爺閑得沒事干,正給迪杰卡講故事呢!”
我知道迪杰卡跑那么遠來迎接我,就是為了讓我陪伴它,給它講故事。好吧,現(xiàn)在月亮和星星已經(jīng)出來了。我為自己沏了茶,喝上幾口沁人心脾的龍井后,我的思緒像奔騰的河流,時而翻卷浪花,時而洶涌澎湃。我從冬眠中徹底醒來了,并且重新續(xù)上了秋天的故事。迪杰卡興奮地叫著、歡樂著,在我身邊親昵地兜著圈子。這一刻,我被我的忠實聽眾感動得潸然淚下。
尾聲
冬天
我是迪杰卡,一條已經(jīng)衰老了的公狗。我的主人給我講完故事后,坐在紅色的楠木椅子上,安詳?shù)厝ナ懒恕=?jīng)過了夏天和秋天,我與青草仍然沉浸在悲傷中。家是那么的冷冷清清。爺爺去世后,闖兒、靜兒和寶兒他們的生意,仍然蒸蒸日上,形勢一派大好。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來祖屋看青草了,倒是海云閑在家里無事干,又不喜歡悶在別墅里,每天都會晃晃悠悠地來坐上片刻。
這些天太陽的光芒,不再流連已經(jīng)荒蕪了的菜園。它們悄悄地往南移,映透了那些從河蚌里取出來的晶瑩珍珠。這些珍珠一經(jīng)加工成項鏈,便成為“春曉漁莊”工藝品小賣部里最熱銷的產(chǎn)品了。大雪還沒有來臨,曹溪河蒼茫的河面上一艘巨輪駛過來,就像馬蹄踏在草地上震動的聲音,濺起的千百條水花,宛若射向騎士頭上的長矛和標槍。河邊的桑樹林驕傲地、筆直地聳立著,仿佛是馬頸子上被修剪過的鬃毛。
崇文園的花壇里,盛開著的蠟梅花傲然歡笑。穿著紅紅綠綠冬衣的孩子們,在彎彎曲曲的九曲橋上嬉戲,宛如鳥兒一樣啁啾著。他們的啁啾,粉碎了黃昏那淡青色光茫的朦朧迷霧。炊煙已經(jīng)裊裊升起。廚房的油煙彌漫蒸騰著羊肉的香氣。客堂八仙桌上,水果糕點甜香撲鼻。豬圈門口的泔水桶里,菜葉果皮散發(fā)著一種霉腐味。幾只麻雀伸出它們干脆利落的尖喙,飛落在菜園各種潮濕、發(fā)霉、打皺的東西上。它們敏捷地飛掠、滑翔,沖上云霄,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啼鳴。然后高踞在樹梢上,俯視著下面凋零的樹葉和屋舍尖塔。
桑果兒被提拔為鎮(zhèn)政府領(lǐng)導(dǎo)了。他攜家搬遷到鎮(zhèn)上,成了鎮(zhèn)上的新居民。嚴土根和章玫瑰婚后一直打打鬧鬧,前陣子總算離了婚。他們唯一的兩歲女兒判給了章玫瑰。章玫瑰像干癟了的花朵,臉上長出鐮刀月一樣的蝴蝶斑。柳枝兒每天穿著旗袍,架著小轎車往返于村鎮(zhèn)。自從做了荻港絲織廠服裝車間的車間主任后,她設(shè)計的旗袍在省里獲得了服裝設(shè)計大獎,捧回來了一樽亮閃閃的金杯。
石榴無論打扮和氣質(zhì),都越來越像藝術(shù)家了。我看她寒假回來,幾乎每天都夾著畫板往外港埭走廊跑。面對曹溪河,她能畫什么呢?對岸的灌木叢,繁雜的葉片被風(fēng)吹得颯颯地響。啼血的晚霞,跌落在河面上時,石榴的畫布上卻滿是一片混沌的落葉,肥沃得像泥土一樣。這真是一幅意境深邃的畫兒。她想,如果太爺爺見到了這幅畫兒,會說什么呢?曹溪河,太爺爺心中永遠的母親河。
啞巴丁江不再在村里游逛了。他常常來幫青草鍘草、喂牲口。那“嚓嚓嚓”鍘草的聲音,與青草在廚房里剁豬肉“咚咚咚”的聲音是那么和諧。海云和丁港母親已和好如初。親家聚在一起拉家常,總有說不完的話。隔壁豆芝,自從李老頭死后就成了孤寡老人。前些日子她哮喘得厲害,也不見兩個女兒回娘家來。闖兒把她送進了醫(yī)院,支付了一萬多元錢的醫(yī)藥費。龐子遺自追章玫瑰剁指后,村里沒有一個人不叫他龐瘋子了。龐瘋子仍然熱愛寫詩,深愛著章玫瑰。只是章玫瑰視他如綠豆蒼蠅,驅(qū)趕不走時,就拿蒼蠅拍打。
青草每天午后,坐在客廳那只太爺爺去世的紅色楠木椅子上編織毛衣。兩根竹針,一個毛線球,她就編織出萬千世界來了。我老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青草。這小矮人啊,命運多舛,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可我知道她的內(nèi)心,就像大海一樣。
那天紛紛揚揚的大雪,從子夜一直下到凌晨三點。我突然聽到一陣夢囈般的叫聲,那是主人對我親切的召喚。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主人影子的輪廓,但一會兒它就裹著一團白氣,裊裊地飄走了。我在疼痛中,戰(zhàn)栗不已。于是隨著那團白氣,我消失在日出前的夜幕中。我知道當一輪火紅的太陽,從山岡騰空而出時,大地一片銀白、潔凈,千年的荻港村,妖嬈而斑斕地熠熠閃光。
顧艷2024年9月攝于溫州大學(xué)
顧艷簡介:顧艷,生于杭州,國家一級作家,畢業(yè)于浙江大學(xué)中文系(原杭州大學(xué)),出版著作三十多部。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鐘山》《花城》《作家》《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荻港村》《辛亥風(fēng)云》《杭州女人》等、小說集《九堡》《無家可歸》等、詩集《顧艷短詩選》《風(fēng)和裙裾穿過蒼穹》等、散文集《歲月繁花》《一個人的歲月》等、學(xué)術(shù)研究著作《讓苦難變成海與森林:陳思和評傳》《譯界奇人——林紓傳》等、譯著《程硯秋與現(xiàn)代京劇發(fā)展研究》等,有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發(fā)表和出版。曾獲“浙江1949至1999五十位杰出作家”稱號,獲過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世界華人文學(xué)獎,“猴王杯”華語詩歌大獎賽一等獎,孟姜美散文獎等獎項。早年是浙江文學(xué)院合同制專業(yè)作家,高級職稱評委會委員,后任教于杭州師范大學(xué)錢江學(xué)院,現(xiàn)為北美作家協(xié)會理事,學(xué)術(shù)部主任,定居美國華盛頓特區(qū)。
來源:作家顧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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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