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理工大學/楊 康
父親的痛
父親從中年開始,就一直在痛
痛爬滿焦慮的額頭,爬向他
老年的孤獨。痛,從他的斷指
流向心底。冰冷的痛,燥熱的痛
痛在燃燒,他的一生都在痛
先是作為兄長,在奶奶的
淚水里,在兄妹們期待的眼神里
他在痛。作為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他在痛。再后來,是丈夫,是父親
他仍然在痛。他的痛,又從故鄉
向著村莊以外的遠方展開
十年前痛在新疆,十年后痛在陜南
父親種過的莊稼在痛,父親留下的
每一個腳印都深深在痛。山西的煤礦
染有父親血跡的煤塊也在痛
父親用肩扛過的水泥,用手拿起的磚
還有父親抽過的煙、喝過的酒,以及
沉默的父親偶爾發出的嘆息
他們都在痛,他們比父親還痛
我不喜歡有風的日子
我不喜歡有風的日子,我怕
一陣從南到北的風,腰肢一扭
就把我單薄的父親,刮到腳手架邊
只要起風,多數的時候就會有雨
更多的時候,父親就會無處可歸
風吹散了父親剛剛倒出來的水泥
風又把水泥吹到老板身上,吹到父親眼里
這可惡的風,就這樣白白吹走
父親的半斤汗水。風,吹來暮色和寒意
風吹著,父親就開始想家,想遠方的兒子
時間比陷入泥淖還要緩慢
沒有電視和空調,甚至沒有一張
舒適的床,用來安放父親疲憊的心
他想著他的兒子,一個在延安,一個在重慶
在廣播里聽到與這兩個城市有關的訊息
他都會忐忑不安,徹夜無眠,直到風止
我不喜歡有風的日子,風是父親的苦難
我怕什么時候風一吹,就把我的父親
從這個世界,吹到另一個世界
鄉音
在他鄉,父親是多么地卑微
他保留著淳樸的鄉音。他盡量
用各種方言把異鄉人的窘迫隱藏
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留住
最后的尊嚴
鄉音與鄉音相撞,難免發生摩擦
就像滿口鄉音的父親,在他鄉
舉步維艱。鄉音,已經在父親體內
流淌多年,已經根深蒂固融入生命
縱使他費盡周折,艱難地說出普通話
在他鄉,他的鄉音還是出賣了他
只有他鄉遇故知,父親才會痛飲
才會用原汁原味的鄉音,在深夜
說出故鄉,說起掛在故鄉上空的
星星和月亮
父親總是聽我的
現在,父親總是聽我的
就像小時候的我,對于父親的
決定,不發表任何意見
在父親的心里,他保留著
自己的想法,只是不愿表達出來
他總是聽我的,時間長了
他開始依賴于我,他把
所有的事,都交給我獨自去做
他把他的脾氣交給我。他把
他彎曲的脊背和站姿,還有
正在開花的土地,一齊交給我
他把整個世界就這樣交給我
現在的父親,總是習慣聽命于我
看到父親
我看見我的父親,他總是一個人
點一支煙常常把手指燒疼
他的煙頭在深夜里一閃又一閃
最后還是滅了,地上的煙蒂異常孤寂
在開往遠方的列車上。我看見父親
他被安置在一個座位上,身材矮小,兩眼深邃
他的行李簡單,不帶水果,不裝飲料
身邊的蛇皮袋里躺著橫七豎八的鍋碗瓢盆
我回頭。在建工地,高高的鐵手架上
我的父親比一只鳥還要小,靜止空中,雙手粗糙。
衣服把汗水和泥漿綁在他腰間
他吃飯用大碗,吃飯不洗手,蹲在工地邊
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父親,比如
在地球心臟掏過煤的父親,受過傷的父親
比如很少洗頭喜歡喝酒,寬厚仁慈的父親
他們把我的父親叫做建筑工煤礦工也叫做民工
父親與酒
父親抽煙 父親也喝酒
他喝掉的都是劣質的酒
就像這些年習慣了清貧的生活
父親的酒量不如當年
他喝一點就醉了 他喜歡酒
每次他都說不會喝醉
其實每次他都醉了
喝醉的時候 他是個傷心的孩子
他的淚是決堤的海
在他渾濁而澄澈的痛楚里
我看見一個男人失去妻子
我看見兩個孩子緊緊抓住男人的手
我也看見男人被鋸掉的幾根手指
妻子曾說 他那幾根手指拿煙時最好看
父親依然抽煙 只是用另一只手
他把這只手藏在背后
父親很少在我們面前喝酒
我說 喝點吧沒事兒
父親用另一只手推辭著說 不 不喝
不喝酒的父親不會哭
不會哭的父親也不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