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注視過一只羊的雙眼?如果有,你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我家多年來一直養羊的,故對羊我并不陌生。長久以來,只覺得它是一種全身長毛,頭有雙角,四肢而行的食草性反芻類哺乳動物,素無新奇之感。而在前些日子里,偶然有那么一瞬,使我對其產生了敬重,甚而生畏。——它的眼睛,羊的眼,似飄出了一縷風牽動了我的思想與情感。那眼睛著實是奪人心魄,催人遐想。
它靜內于墻根底,頭昂得很高,兩耳耷拉著,嘴角不停地咀動,鼻孔里發出粗重的呼吸聲,兩眼向前方平視。那眼睛呆滯中透出安詳,淡漠中略顯憧憬,倨傲中帶有孤獨,深情中盡現迷惘。分明一位涉世極深的尊長,一位洞穿天機,識破塵世的思想家,一位飽經憂患,慮心忡忡的憤世者。我的心為這一發現久久的震顫著,同時不安了起來。后來,我注意觀察過家中所有羊的眼睛,果然都是同一發現,同一感觸。但是,這種感觸只能源于羊的眼,其他動物如貓狗的眼睛里,你是怎么都不會發現這樣的靈光異彩的。
我們都認為,人是萬物的靈長。然而,倘以一種思考的姿態作深遠而終極的追尋與關懷,那么,我發現,單憑一雙眼睛,我們便不得不承認,羊,乃是自然界的神物,百獸中的翹楚。
我曾和一只羊久久的對視,我相信我的目光是虔誠的,在它的那雙耐人品讀的眼睛面前,我似乎有一種要尋找某種東西的急迫性與使命感,怔怔而立,切切而思。那眼神乍看上去也許較為單一,但越看便越顯豐富起來。正如一切真正美的事物,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樸實無華的。但這又絕對與審美無關,相反,浮現在我眼前的,似乎全是一些幻滅之余的景象:枯焦的野草,流蝕的田疇,干涸的流水,坍塌的筑物;華燈照射下的晦暗,五彩掩映中的蒼白,伏暑遠去后的霜冷,烈火余燼末的死氣;荒漠里長風浩蕩下的沙礫漫延,曠野中枯葉墜地時的秋氣肅殺,殯葬時亂雪紛飛間的肅穆悲涼。此時,我感覺自己所面對的并非是一雙羊的眼睛,而是一部與人類的文明有關的神圣紀錄片。而之后,這部片子用多種意象生動地放大著一個字——靜。是的,我仿佛看到了一片極其寧靜的海,藍天下,這片海越來越遠,也越模糊,最終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窗口,繼而又變為一只眼睛,羊的眼。
那眼睛依然注視著我,我不知道從我的眼睛里,它看到的究竟又是什么。然而,我所注意到的,始終是它那副悲天憫人,處變不驚的神情。
我能感覺到我眼中的光開始逐漸的暗淡,迷蒙中腦海里浮現出了艾略特的《荒原》。那眼眸里所展示的也許正是一座荒原!悲愁,漠然,孤苦,無助……這些必定是上蒼置于荒原之上的種種物什,以供迷失者逐一的拾取。而我們當中,誰又能擺脫迷失的宿命呢?自以為是的人們總覺得自身一味的強大而無所不能,孰知那一縷清魂早已越飄越遠。且看,哲學所高舉的旗幟,科學技術無情的予以偃臥摧折。宗教信仰所誦傳的經典,個人意識以一種流俗之音取而代之。需明白,當我們前進得太快的時候,有一些東西卻遠遠的落在了身后。我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這不是前進,而是滯后,不是富足,而是虛空,不是熱鬧,而是死寂。而死寂絕不同于安靜。對,安靜,安如山石,靜若秋水,就像前方的這只樣的眼睛,縱然那眼睛里流露著多種色彩,但安靜永遠是它的底色。我想到了那部美的凄涼的《雪國》,茫茫白雪,一望無垠,那里散發著生命的原始氣息,那里的一切都是最本真的存在,情與愛,離與合。川端康成不愧為文壇巨擘,他的卓異,竟能在萬千個讀者心中墾出一片凈土,即便空曠寂寥,抑或貧瘠不毛,至少,那是生命最初的眺望,永遠的回溯。正如一處讓人無限緬懷的古址,正如一方闊別多年了的故土,正如眼前這只羊的雙眼。
我想繼續從那眼睛中讀出一些東西來,可是,它最后拋給我的,卻是冷冷的一瞥,隨后,便將頭緩緩地扭向了靠墻的那一側。
我的心緒被攪在一片慌亂中了。是被藐視,被輕辱?還是被同情憐憫,物傷其類?惟一可以理清的一點,便是尷尬,深深的尷尬。并且我相信,這一刻,尷尬的不止于我,而是無數人,甚是一片土地,一帙歷史。
就這樣,我幸或不幸的被一只羊的眼睛所懾服。也許你會認為我是自作多情,不錯,你的認為不無道理。因為,只要你細心觀察,你會發現,羊的眼睛看任何東西都不是正視的。因此,前面我說的和它對視,其實它對我一直是漠視。它似乎對眼前的世界深深的不滿,甚至懷有敵意。于是,萬象隨之顛覆,大地隨之黯然。有時我想,它的目中無物也正是我們該為之嘆服的地方。試比于人類,確乎是其目中無物,還是我們妄自尊大?
我永遠相信,一只羊,以它的一雙眼睛,在宇宙中獲得了地位與尊嚴。他時刻以傲慢的姿態告訴人們,萬物是不可輕視的,宇宙是不可征服的。它的內心復雜而深沉,但信仰卻單純又堅定。那一片憂郁的眼神注定了它要思考的太多,而思考太多的同時,又注定了它要陷入孤獨與迷惘。好在它時刻謹記自己的信仰,于是這一刻,它選擇了靜臥且不停地反芻。我尋思著,這就好比黑暗中的一盞孤燈,它無法照亮周圍廣闊的天地,但那一團光亮卻直指人心,讓人醒眼。當眼睛真正醒來的時候,便是黎明。這話講得似乎像句詩了。但我是不同意憑其雙眼而將羊說成是詩人,確切的說,它們是哲人,當之無愧的哲人。他永遠像一位思想著的老者,但我也不得不說,它同時也像一個迷失了家園的孩子。
不同于一場繁華,一片廢墟的一去不復返,有時,一表姿態,一幅神情,便成永恒。譬如羅丹的《思想者》,譬如蒙娜麗莎的微笑。而死亡是最大的永恒(你可以認為這話空得等于沒說)。我有必要說說一只羊的死亡。去年過年時,我家里殺了一只羊,當把羊的頭割得扔到地上時,我注視了其良久。那嘴角已不再咀動,鼻孔里也沒了呼吸聲,但唯一不變的,是它的眼睛。那眼睛仍睜開著,神色如故。我相信,一只羊死了,而永遠不死的,是它的眼睛,它的心靈。
我很榮幸,能涉筆于羊的眼睛。事實上,羊的眼睛所寓意的遠比我所描述與思考的要多得多。我們的歷史的一面,在那里袒露的真切,我們的理想的生存姿態,在那里憂慮出期許。它看天看地,看無奈的深秋,愴然的星夜,肅穆中祭奠著浮躁之風,頹靡之雨,時刻銘記給前方一個遠眺,提醒著我們那悠遠的夢想。眼下,歷史長河或緩慢或湍急地一路向前,它的周圍,山川縱橫,花草濃蔭。不知河流是否明白:最急需它漫灌的,不是一片土地,一方生靈,而是一處心田,一個民族的精神疆域。歷史的面孔千變萬化,而唯一不變的,是它的心路。那一條心路甚是坎坷,要想一路走好,便只能回歸或是超越。而那時,我期待,在一片神光的照臨下,一個新的宗教隨即誕生。而這一片神光源于一雙眼睛——羊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