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趙志良拖著空癟的蛇皮袋子像一縷煙一樣飄回槐花街上,夕陽把他本來就很瘦的影子拽得更加細長。走過街頭“夢瑤五金店”的時候,他駐了一下腳,看了一會兒,眼睛里有了點認命的味道。卷閘門后面,正在拆解舊電瓶的張成旺一抬眼就看見了他,張的臉上瞬時寫滿了突兀的驚訝,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要他一下子召集齊積攢了三年零七個月的仇恨,確實有些太突然了。
眼前的趙志良,不再是幾年前背著一把二手破吉他常常低頭走路時而抬眼望望遠方滿不在乎的樣子,目光深處有了一番滄桑的蘊藏,沉穩了些。站定在街上,趙志良順勢彎了一下腰,皺巴巴的蛇皮袋子就自行滑落于地,袋子里的什么東西在青石板上濺出“嘭”地一聲鈍響。他仍舊習慣性地歪著個頭瞇著眼看天邊的夕陽,夕陽輝煌而溫情,趙志良看久了,彷佛也受到感染,吊起的眼睛里窩藏著一絲迷離的笑意,從褲兜里拍出一顆壓扁的煙,夾在唇間,點燃,對著落日吐出一口悠長的苦藍色,似乎心間的舊事也被翻譯成了煙霧吐出……
張成旺原打算就這么眼不見心不煩一直恨下去的,前一年他還每天起來囑咐自己:得恨!不能饒了這個狗日的!得恨!張成旺每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這樣囑咐自己,每天更新一點新鮮的仇恨,以便自己能持續不斷地恨下去。可更新了不到一年,張成旺一覺醒來忽然有些恍惚,恨得目的也不那么明確了,心念就有些渙散。這可如何是好,張成旺想,女人都被人白花花的睡了,睡了還不算,還被人連根帶葉都拐跑了,怎么能不恨呢?!張成旺咬一咬牙,開始磨刀。他是打算當一項工程來做的,所以買刀的時候故意買了一柄沒有開刃的鈍刀,刀面很寬大,厚實,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有說一不二的意思。這下好了,張成旺想,有事做了。每天五金店打烊以后,他就在卷閘門后面“嚯嚯”地磨刀,他要把它磨得像閃電一樣快、月光一樣薄、人心一樣狠。
張成旺以這種方式延續著心里的仇恨,提醒自己還有這么一件事兒沒完。磨到后來,看著稀薄的刀刃,接近一種虛境的透明,看久了,竟看出一份刀鋒上行走的溫柔,如對情人的感覺,他覺得他幾乎愛上這把刀了。張成旺覺得有點偏離初衷,就又吐了一口唾沫,帶著惡狠狠的勁兒,飛快地在砂石上“嚯嚯”地磨起來。甚至有一天在試其鋒刃的時候,蓮姨來店里買燈管,看見他頭也不抬的在那里磨刀,蓮姨拿了燈管,心突突地跳,問他,阿旺,你這是做什么呢?張成旺沒有回答,蓮姨給燈管的錢,他也沒接。蓮姨把錢壓在擠擠挨挨的五金雜貨臺子上,說,姨走了啊。說了兩遍蓮姨都沒邁開步子。張成旺磨到一個節點,又拎起刀柄對著燈光瞇眼拿指肚試其鋒刃,皺起的唇線里渦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很滿意的樣子,說,姨,你回去,明天我給得空去給你裝上。蓮姨諾諾,欲言又止了幾次,終于還是說破,賢侄兒,你當真要殺他?
張成旺一下子被問住了,是啊,要不我磨刀為什么?可他當著蓮姨的面卻又說不出口,磨刀和殺人一下子連在一起,他在意識里還沒讓這兩個動作連接的嚴絲合縫。只說,姨,剛才我抬頭從后面看見你,以為是誰家俏女子呢,蓮姨你可真經老。
蓮姨嘆口氣苦笑,想說,你當初若嘴上這么乖巧,她又何至于會跑呢?想一想才明白他這是故意輕薄學著趙志良的口氣說話呢,蓮姨又嘆口氣,什么也沒說,走出去了。
身后張成旺繼續埋頭“嚯嚯”、“嚯嚯”,每一聲似乎都在蓮姨心里壓上一塊石頭。張成旺磨了兩年,蓮姨心上的石頭也越積越多。
轉天,張成旺去店里給蓮姨裝燈管,順便把店里的電線開關老化的也都更新了一遍。做這些的時候,“順河酒家”的老主顧孟長三依舊支在桌案上喝酒,喝得很悠,似乎幾十年都是這個姿勢,陶醉般地就著牛肉喝完最后一盅小酒,頓一下自帶的青花小盅,感慨地說,阿旺,你這后生仔兒,仁義!說著還伸了一下拇指,并且為自己的話使勁點點頭,真仁義!蓋棺論定的意思。
張成旺抹抹額頭的汗,就笑,看上去坦誠又天真。蓮姨留他吃飯,他推辭了,只用報紙包了一塊鹵牛肉,說,姨,我愛吃你鹵的肉,你的酒我也愛,可惜我不會喝,孟爺子喝得時候我聞了個夠,香!
孟長三哈哈笑,年久失修的牙都爭先恐后地跑了出來,雪湖小學退休的孟老師說,解語也!這酒我喝了幾十年,還沒喝夠,這么說吧,我每天最快活的時候就是來蓮姨店里喝酒這一會兒,有這一會兒也就夠啦!
蓮姨不接他從老花眼鏡后面探照來的高輻射目光,把老孟面前的殘杯剩盞公事公辦地清除干凈,撇一句,老家伙,你又喝多了。
張成旺出了店要走,蓮姨在圍裙上擦擦手,送他。“順河酒家”就位于槐花街的最末端,也是鎮子最繁華的一段,街后不遠處就是條河。之所以叫條河,不過是這土地上一命無名小河懶省事的叫法罷了。旱季的時候條河是條很小的河,安安靜靜的,即便雨水足的年份條河也懂事得沒有因為肥胖而決堤過,從鎮子旁流過的時候大概是累了,挨著連綿的莽山睡了一會兒,遂泊成了一片湖,因湖水清澈,極像一瓣雪花,于是就叫它雪湖。
當下,張成旺看著無聲無息地靜靜往前流的條河,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灑在水面上,看上去水色溫柔一片,張成旺忽然說,姨,快兩年了。
蓮姨年輕時候必定很好看的眉毛驚顫了一下,確實是,兩年了。蓮姨說,阿旺,還恨他?
蓮姨問得這么體己,張成旺敦實的身子局促著,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摸摸臉頰,說,姨,你看,我總得找點兒事做吧。
蓮姨也理解地笑了,問他,還要磨刀殺他?
張成旺和親人商量一樣的語氣說,我想著還是殺吧,要不也說不過去,我總得做點什么,怎么說我也是一男子漢哪,是吧,姨。
蓮姨說,也是的。給他把衣領上的線頭揪掉,說,他回來了我就告訴你。
張成旺丟下一句,秋里莽山廟會的時候人多,生意忙,你就叫我,隨叫隨到。
蓮姨就是趙志良的娘。說這話的時候張成旺已經幫著她兩年了。蓮姨倚在一株老槐樹上,臉色是水一樣的柔和和迷惘,笑得蒼老嫵媚又夾帶慚愧。條河不停流著,兒子不管做了什么,不管兒子回來那天了仇人會怎么做,日子總歸要一天天過下去的。蓮姨反手擦了擦堅硬的眼淚,折回店里鹵菜去了。
張成旺磨著刀,幫著蓮姨打點小酒店,就這樣又過了兩年,加起來這將近四年里發生了很多,雖不至于滄海桑田,但即便是時光緩慢的雪湖小鎮子也足以在四年時光里改頭換面。可能不變只是張成旺的“夢瑤五金店”和雪湖前面那一座不知哪年月修的容顏疲憊的破塔了。
可隔了快四年,此刻,在卷閘門后面,他又看見趙志良這個抽著煙一身瘦長望著眼前虛無的遠方眼神迷離的屌樣,就站在他們一起撒尿打架瘋鬧成長的老街上,隔著馬路,就站在他眼前。張成旺一見他這個好像隨時可以拽著自己頭發飛離小鎮的屌樣,心里的恨就呼啦啦茁壯了一排翅膀,心念又復活了回來。奶奶的,磨刀!這刀還得磨!
那時候趙志良就是這樣帶著一種要遠走高飛掙脫小鎮的危險氣質,背著個不知在哪兒弄來的破吉他去雪湖邊彈唱,走在破舊的槐花街上一副愛誰誰的叛逆小樣兒,牛逼得好像隨時可以展開攏起的翅膀飄向遠方的樣子。也曾有一段時候,張成旺對趙志良身上的這股蒙昧又危險的氣質羨慕得要死,就像一只籠子里的鴨子羨慕另一只鴨子,可他媽的誰知道和自己一起長大的鴨子竟然是一匹野鴨子,忽然有一天就帶著狗屁夢想和女人飛離了狹窄而低矮的小鎮,夢想是野鴨子自己的,女人卻是他張成旺的,這他媽算什么事兒?可他就是飛走了,還一飛就是將近四年,狗日的,張成旺想,卷閘門上“夢瑤五金店”的招牌早都舊了,我的女人也被你用舊了吧,趙志良你個狗日的!磨刀!這刀還得磨!
憑什么他可以一拍翅膀就走了,留下我在半死不活的老街上原地打轉轉,憑什么我的女人我還沒用幾天呢,他就先入為主大手大腳地用舊了,憑什么?……張成旺越想越氣,像氣球一樣被這些恨意弄大了肚子,鼓鼓的,張成旺覺出血管里呼呼的風聲,太可氣了,是得氣一回了!張成旺狠狠剜了對面趙志良一眼,從五金架子上抽出已經很薄的刀按倒在砂石上,“嚯嚯,嚯嚯,嚯嚯”,濺出了火花幾朵。
趙志良用余光都看到眼里,忽而隱秘地笑了,用舌頭吧煙蒂彈出一條優美的弧線,彎身扒開蛇皮口袋,手法熟稔得就像扒開夢瑤的碎花裙子,然后從袋子里掏出一件東西,打開來。張成旺命令自己不許去看,斗爭了一會,脖子還是不爭氣地直起了一點,看清楚了,是刀。
好刀!
這幾年里張成旺對刀沒少研究,算是很淵博了。一眼看下,就知道趙志良手里的是把好刀。日你先人啊!張成旺一下子惱了,你把我女人弄走了、玩夠了,回來了,又弄把好刀來和我干!好,干就干,誰怕誰啊?!張成旺再去看自己手里磨了幾年的鈍頭菜刀,和趙志良精裝锃亮的軍刀比起來,確實有些灰頭土腦了。張成旺想,四年磨一刀,今朝試鋒刃,就在此一舉了!他拎著刀剛要沖過來,趙志良忽而把手里的刀柄朝向他,定定地扔了過來。然而沒等張成旺反應過來,趙志良就拍拍屁股拖著蛇皮袋子走了。
張成旺和地上的軍刀對峙了半天,才爆發般地吼一聲,“啊——”滿腔憤懣啊。這他媽太欺負人了!
挨著五金店隔不遠的是劉德昌的糧種店,德昌正和婆娘在店門口的槐樹下支開小桌子吃晚飯,被張成旺一聲“啊”給嚇得打了筷子又差點碎了碗,所以很不滿地說,你他媽純粹一牲口啊,太突然了!
張成旺氣呼呼地大幅度轉過身,也沒理會劉德昌隔岸觀火地說,嘿,旺仔哥們兒,天天聽你躲在屋里嚯嚯地磨,這回人趙志良給你省功夫了,直接送你一把好刀,得派上用場啊,別辜負了人家意思。
張成旺和趙志良因為女人的那點兒事槐花節乃至雪湖鎮三街六巷的閑人誰個不知。這下好了,都看在眼里呢。張成旺咬咬牙,做了個凌厲的劈砍手勢,我殺!
是得去殺。
劉德昌吃完了飯喝著毛尖剔著牙,還聽見隔不遠的“夢瑤五金店”里裝滿了仇恨的聲響,“嚯嚯,嚯嚯……”月光升起來了,有些涼,隔壁店鋪的閑人都聚焦在張成旺五金店卷閘門后面泄露的昏黃的燈光上,紛紛想,呵呵,這回好像要玩兒真的了。
張成旺也覺得不拿出點兒行動來,真對不起這么些窺探的目光。
那一晚的月光很好。
張成旺把刀別在褲腰上,腰就硬了一截子。走在路上,槐花街兩旁店鋪里納涼的閑人問他,阿旺,干啥去呀?問話里有一種看客戲劇心理的慫恿之意。張成旺拍拍挺直的腰部,不言自明的樣子。看來趙志良黃昏出現在老街上的身影人們都看到了。但一路上許多人都這樣問,他就不回答了。
于是納涼的人們繼續沉溺在老街隨處可見的棋牌室和麻將館里,糟雜哄鬧的聲音不時從里面傳出,透出安逸平庸的氣息。有人騎著自行車在狹窄的巷子里穿行,消失在路燈找不到的地方。他們的生活自然有聲有色。
張成旺想,這里面原應該有我的啊,我也該這樣安閑活著的啊,可這樣的生活被他們給毀了,一個女人,一個男人,聯合毀了他按部就班安穩厚實的生活。張成旺叩叩刀背,有點躍躍欲試了,今天他要把心里窩著的仇恨就解放出來。
路并不長,沿河的一條老街而已,張成旺撥開街道兩旁旁逸斜出的期待目光,走得很堅定,甚至帶著一絲悲壯。所以,接下來在月亮下叩門的聲音也顯得很響。好在第二聲的時候“順河酒家”的門就“吱呀”開了,趙志良一張端然的臉對著他,停一停,說,來了。
好像就在等著他呢。趙志良做一個進來的手勢,從屋里搬過一把椅子。
張成旺一腳把椅子踢翻,把黃昏的時候趙志良擲下的軍刀有丟還給他,“唰啦”一聲亮出自己的菜刀,像從褲腰里掏出一道閃電,氣勢很足。瞪著眼看住趙志良,說,來吧!
趙志良把椅子扶起,自己在另外一張上坐下來,掏出煙,讓了讓張成旺,張不理會,他自己點一根抽上,吐出一口煙靄,說,急什么,不急。
張成旺眼又瞪大了一圈,近乎吼道,我都等你快四年了,四年,你算算,四年啦!
趙志良被他高分貝的音響逼得身子往后退讓,等吼聲退潮了,才又坐直,說,四年都過了,也不差這一會兒,坐吧。
張成旺仍不理會。
趙志良在指甲上頓頓煙棵,說,你眼瞪這么大,不累?
張成旺的恨本來就根基不穩,可不敢和他插科打諢,早就不是四年前的兄弟情誼,所以張成旺宜將剩勇地又追加著喊一聲,你他媽還我的女人!還我女人!還我的,還給我!
喊得太急、太碎了,以至形不成合力。
這四年里,每當在街頭看到某個嬌小女孩急急走過,那種細碎的步子樹葉般輕盈劃過,張成旺總是猛地就讓他想起女人來了。女人的裙子是水做的,有漣漪的碎花。夢瑤,多好聽的名字。剛一開始嫁給他的時候,夢瑤還是很溫柔的,眉毛好看地彎著,不笑的時候也好像在笑。夢瑤說話的時候,他甚至想吃掉她的聲音,因為她聽起來味道是這樣的美,有梔子花味。他笨手笨腳,偶爾表達親昵的時候也只是咧嘴傻笑,把大手捂在她眼睛上,夢瑤的睫毛在他手心里蝴蝶一樣撲閃著小翅膀,有點癢。
夢瑤原是讀過一點書的,遵著父母的意思嫁個他,圖的是在老街上有一爿店面,能過安穩日子。可忽而有一天她就變了,不再看他滿手油膩拆卸電機和維修電瓶了,也不再笑了,而是盯著傍晚時候背著吉他從街上風一樣走過的趙志良,他云朵一樣和小鎮格格不入的不羈神情引發出她心里的遠方。夢瑤學會沉默了。許多年輕的女子出去了,深圳、東莞、北京、上海……再回到街上,她們眼神明亮,語調高揚,耳朵上、脖子上、手腕上就都多了一圈圈閃爍的金黃……然后更多年輕的女孩子出去了。她還在街上,圍繞著一天到晚的油鹽醬醋,守著矮墩墩油膩膩的丈夫,她眼里的火焰滅了,看著云朵的時候,在雪湖洗衣裳看著自己好看的倒影的時候,夢瑤忽然很想哭……終于,夢瑤如一塊在窗臺上楚楚招展的花被單,就這樣被路過的風誘拐飛遠了。
而趙志良無疑就是那陣不懷好意的風……
張成旺緊接著咄咄逼人地連喊了幾遍,還我的女人,你把夢瑤給我找回來,你還我!……很歇斯底里了。
趙志良負氣地笑,你以為是小時候弄丟了你的玩具,再還你一個?再說女人也不是你的私人用品啊。但趙志良知道跟他說不通這些,撇下他,去看天上。天上除了一枚月亮,就是幾個明滅的小星。不知道除此之外他還還能看出什么深遠的內容。
張成旺最看不得他這個姿勢,以前女人在他身邊沉默的時候也是這個作死的樣子——肯定是受了趙志良的感染——做飯的時候、洗衣服的時候、甚至做愛的時候,經常無防備的一聲輕嘆,眼神就渙散了,盯著遠處某一個虛無的點,臉上呈現出一派出離的虛空。這讓張成旺很惱火,似乎女人總是想逃離這油膩瑣碎的生活,而在他看來,這簡直是異想天開。
正當趙志良看著夜空陷入遐想的時候,張成旺寬大的刀背就頂在他身上,張成旺問他,你把夢瑤弄哪兒去了,你給我找回來,給我找回來!
他一向這個樣子,趙志良想,從在莽山山腳下的破廟武校認識他到現在都是這樣,一著急就大聲嚷嚷,好像聲音大就能使對方鎮服了似的。趙志良轉過身,一字一句地告訴他,飛了,她飛走了,并不是每條魚都愿意在小小的條河或雪湖里的,不是嗎?
張成旺急了,刀尖頂得更緊了,問,那她去哪了?你說!
趙志良背上的皮膚肯定破了,到底是磨了兩年多的刀,夠薄,看來送他一把軍刀確實是多余了。趙志良說,我也不知道,你知道鳥飛過留下的痕跡嗎?她飛上天了,實際上第二年她就離開我奔向那些閃光的男人和五光十色的燈火去了,趙志良說,她的心大著呢,你我都是她的過客,明白了嗎?
張成旺說,放你娘的狗屁!手臂揮出去,給了趙志良一下子,這一刀砍在肩胛骨上,當然,萬幸,用的是刀背,所以聽見的只是石頭撞擊一樣的回響。
趙志良趔趄了一下,抱住另一邊的肩膀,受傷的臉上仍是你砍死我她也是這樣,飛走了,風箏斷了線,收不回來了。
張成旺哇哇亂叫,氣得潰不成軍了,撿起地上的軍刀拋給趙志良,說,來,來吧,我受不了了!
趙志良接住了軍刀,但沒有抽出鞘,只放在沒受傷的右手里把玩,沉沉地笑,說,不用了,你知道的,你打不贏我,你覺得虧了,想出氣你就再砍幾刀,我不會還手的。
這個地方是老流氓(流氓弄大了、著名了,也就是了所謂英雄)劉邦的所謂“漢興之地”,自古有尚武的風氣,和莽山上每年春秋兩次的廟會一樣都是特色傳統而已,男孩子小的時候都會送到莽山腳下的武校里鍛煉幾年,弄得皮實一點,好養活。那時候張成旺就知道他打不過趙志良,過了二十多年,到現在還是。張成旺忽然有點悲哀,自家女人的心被他給拐走了,風流夠了,弄野了,可回過頭又干不過人家。張成旺反手也在自己左肩膀上砍了一刀,血立刻像彩虹一樣,升起在對方的眼睛里。張成旺扔了刀,說,對等了,來吧,赤膊單挑!
趙志良抱著臂膀,想,這家伙還是這樣,火氣一來就急赤白臉不要命的架勢。小時候他們倆一起和別人打架,明知打不過他也是這個樣子,趙志良想,他怎么就可以沒有一點變化呢?
張成旺沖過來打沙袋一樣激將了幾番,趙志良仍沒還手。張成旺的臉上有些絕望,朝他吼,你他媽的還手啊,你有種就和我打一場,還手啊!
可趙志良壓根就沒打算跟他挑。他覺得有點累,四年了,他積攢了一身的疲憊。大城市也沒有他想的那樣好混,他那二手的破吉他根本彈不出一條通往理想的路,他還不如夢瑤,可以一邊零售著自己,一邊像一尾魚,借助男人的身體最終游進了自認為的繁華大海里。當然,四年一恍過去,他也沒什么可后悔的,就是覺得一種說不出的累。
黃涼的月色傾斜著灑落,映照著墻上的母親,有一瞬間,隔了四年的時光,他看到性格剛強的母親微笑的是那么的荒涼,趙志良落了淚,其實也不是多么的傷心,完全不由自主罷了。
張成旺仍然在院子里尥蹶子一樣狂喊著,你狗日的有種跟老子打一場啊……像一匹困獸,倒把自己逼得滿眼翻卷的都是淚意。待看清趙志良盯著墻上的眼神,他不吼了,長嘆一口氣,說,你狗日的回來的時候就不應該走街上!
是的,他是該沿著河堤悄沒聲息的回來。
可趙志良接著一句話又讓張成旺好不容易壓住的怒火燃燒起來,他說,你知道,我從街上出去的,當然要從街上回來,趙志良說,我不覺得我有錯,夢瑤不跟我走你也是留不住的……
還沒說完,張成旺就氣急敗壞地截住,你給我閉上狗嘴!
趙志良從衣兜里掏出一疊照片,遞給他,張成旺看了一眼,以為是夢瑤呢,不是的,是海。大海。波濤轟響、藍得發硬的大海。小的時候他們曾夢想著要去海邊玩,他去了,他沒去。張成旺有點感傷,接著往下翻,是夢瑤了,她的長頭發在海風中呈放射狀的飛揚,笑容金黃而明亮,彷佛整個生命都在綻放著開心。張成旺看得目瞪口呆,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沒見過夢瑤會開心成這般模樣。
趙志良慨然地說,不管你承不承認,小鎮之外,還有海,海一直在那里。
張成旺一下子把照片撒成天女散花狀,破碎如他的絕望,他大喝一聲,那又怎樣?
趙志良說,不怎么樣,實在沒什么。不過是我看了,又回來了,什么也沒干成,我心安了。
張成旺火大得很,老子不會讓你讓你心安的,你等著吧。氣鼓鼓地裹著滿身夜風就要往外走。
趙志良一把拉住他,把他摁住在院子中央,然后“撲通”一聲跪下,順理成章磕了個頭,磕得很重,也很快。等磕到第三個的時候張成旺抱住了他的頭,也撲倒在底下,說,趙志良你不必這樣,仇是仇,蓮姨是蓮姨,一碼歸一碼,我分得清楚,伺候姨是我愿意,不是替你,你狗日的不欠我。
趙志良依舊跪在地上,沉靜地說,嗯。那就誰也不欠誰,最好。
張成旺鼻息間“哼”地出一口氣,不置可否。
趙志良說,最后見她,夢瑤托我給你帶句話,要聽嗎?
張成旺急急問,有屁快放,死女人說什么?
她說你是個好人,可惜,不怎么懂女人。
就這些。張成旺悵然若失。
嗯,就這些。趙志良問,我娘臨終前有啥話留下嗎?
張成旺搖搖頭,說,她是踩凳子上去取梁上的臘肉摔倒的,走得急,什么也沒留。
趙志良坐在地上,低低地說,哦。
咱倆的事兒還沒完,你記著,我不會放過你的!張成旺推開門要回走,開了門又扭頭對癱坐在地上的趙志良說,姨走的時候沒你想的那么痛苦,只是摔倒的時候誘發腦溢血,就走了。聯系不上你,我執的招魂旗。走的很風光,孟長三率一幫老鄰居都來送了一程,你有空就挨個去感謝一下吧。
趙志良忽然坐地嚎啕,哭聲如蝴蝶自他嘴邊往外紛飛,似乎也不是單為了哭蓮姨。
在哭聲中張成旺走出店門。老街上伺機前聽動靜的閑人紛紛收回眼神,孟長三老人還專門搬著小凳子坐在槐樹下,等他路過,問,事兒結了?
張成旺回說一句,差不多了。
眾人都去看“順河酒家”的木門,木門沉沉關住,連月光也被閂在門外。
誰也沒有想到,過了沒有幾天,“順河酒家”的招牌又熟悉地掛了出來。整個雪湖鎮子的人確實是被驚訝了一回的。不過過了一段時間人們也就習慣了,雖然掌持的不是蓮姨,雖然牛肉鹵得沒有蓮姨那個滋味,雖然漿水面、臊子面、燴面都做得不那么勁道……這些個,大家也都理解了,畢竟不是蓮姨那雙巧手,浪子回頭嘛,街坊鄰里的,總要給他個機會不是?
可沒有了槐花酒,這一點讓孟長三最難以忍受。
那酒是蓮姨自己釀的,用谷米和曬干的槐花花蕾發酵的,酒里有槐花的新香。孟長三看了蓮姨半輩子,會釀酒的女人,水會生香,他喝一小杯,人就軟了。現在呢,吃食粗糙點繼承不了蓮姨的手藝也就罷了,可對著這勾兌的當地白酒,怎么也喝不來蓮姨的那一份馥郁和溫柔……孟老爺子艱難地咽下一小口二鍋頭,皺著不知幾世同堂皺紋的眉梢,沉沉然嘆一口氣。
這一口氣也壓在正在鹵肉的趙志良心坎上。
也奇了怪了,雖說他從小就沒想過有朝一日會開這個小酒店,自然也沒在灶臺上下過功夫,但這么多年母親做什么他都看過的啊,再怎么不濟那些材料和程序他也耳熟能詳,拿鹵肉來說,無非就是丁香、大小茴、八角、甘草、良姜、陳皮、公母丁、花椒、十景香、辣椒粉等,但怎么做他都做不出母親那個味兒來。真是奇了怪了。
以前的時候,早上他想睡個懶覺,母親按時叫他,起來啦,米都下鍋了!若是他還戀棧,母親索性會拎著灶上的鐵棍子,噼噼啪啪地敲著床沿,懶東西,叫你挺尸!每一聲都如裂帛,一陣繁響,一河的魚都被驚醒了。父親早早撂攤子病歿后,母親一人在鎮子上撐起著爿酒店,心氣強硬,自然對他也不會放松。他和母親的關系一直也很難親昵。可這會兒他望著一鍋煮爛的牛肉,忽然很想被母親掂著灶火棍給狠狠地打上一頓。
等收獲的笑臉掛滿秋之容顏,莽山的廟會就開始了,周圍十里八村的鄉人都會去山上轉一轉。這個山里,每逢春秋兩次廟會,是方圓幾十里的小節日。農民種地一年四季躬耕忙碌,多苦。在夏播之前和秋收之后,一前一后,有這么兩場廟會,實在是個很好的調味。平日里忙營生,多有勞累,進廟會轉轉,聽聽曲兒、大鼓、說書;看看小玩意兒,各式泥塑、糖魚兒、馬戲、魔術;聞聞撲面的味兒,種種炒貨、炸糕、煎餅、烤肉、什湯;買買小雜貨,頭繩、衣服、布料、電器、飾物……叮叮當當,嗡嗡有響,熱鬧也悠然,空氣中彌漫著塵世生活濃郁熟悉的香味。
這些天,自然酒店的生意也會好得一片忙亂。即便是趙志良沒打算掙多少多少錢,但顯然母親一生積攢的人緣在那兒放著,現在的廟會人雖然不如以前多了,但那些和孟長三老爺子一樣的老主顧來趕廟會,必定要來蓮姨的“順河酒家”就著五香牛肉吃一碗自釀的槐花酒才算圓滿。
為此,趙志良專門進了幾箱優質白酒,盛放在母親以前的粗陶壇翁里,以做代替。可第一天就難以為繼,老主顧坐下來,叫一聲蓮姨,沒人應。趙志良出來解釋,來人聽著便一陣嘆息。念叨著蓮姨生前的大方爽氣,各種好。趙志良沒有想到母親的形象在方圓幾十里的行路人心中是這么枝繁葉茂……嘆息完了,往往是老規矩,一盤牛肉,一份面,一小缽老酒——就是槐花酒。
這幾個月來,趙志良的鹵肉雖還不成承襲母親的余韻,到底是摸索著長進了,老客人們吃著,算是差強人意。但,酒呢,喝一口就不行了,蒼老的眉尖們就皺起來了,錯錯嘴唇,搖一搖頭,嘆一聲,潦草吃完,付了錢就走。走了老遠往往還搖著花白的頭。
趙志良想,老爺子們大約再不會光顧了吧。
錢賺多少是另外一回事兒。一種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塌了。趙志良沒有能耐再豎立起來。他望著墻上的母親,跪下拜了幾拜,喊一聲,娘,您在這樣懲罰我,是嗎?
娘不說話,黑白的相片微笑著望著他。什么話也不說。
趙志良想,是啊,娘就是在這樣懲罰志大才疏好高騖遠的不孝兒啊。一夜風雨,秋色似乎都洇染在了他身上。趙志良病了,搖搖欲墜。
第二天黃昏,雨后云霽,落日輝煌,孟長三和一幫子老主客在店里吃著面,他們來“順河酒家”是因為這幾十年成習慣了,不過喝的酒不是店里的,是自個兒從家帶的。趙志良無話可說,惟有慚愧。
老伙計們正說著老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念叨著蓮姨細碎的好處,間隙里,望眼老街遠處,一人抱著一個什么圓滾滾的東西漸漸走來。近了,才看清是濃眉大眼矮墩墩的張成旺這小子。孟長三老遠就招呼說,嘿,阿旺,你小子抱個大壇子做什么,現在可沒人用這種粗笨的老家伙啦!
張成旺嘿嘿一笑,也沒理趙志良,徑直就把壇子抱到后堂里,才折回身說,老的才有味道嘛。老爺子嗯,您閉上眼,給你一樣好東西,保你喜歡!
孟長三說,小子兒,什么東西,還賣官司,搞這么神秘咳。
您只管閉上眼哎老爺子!張成旺眉眼嬉笑著,說。然后從后堂端來一碗黃昏一樣顏色的東西,在孟長三鼻子跟前一晃而過。孟長三立即鼻孔放大,激動地站起了身子緊跟著碗里的味道,睜開眼,眉毛都豎起來了,抖動著手腕一把搶過來,驚喜地道,乖旺仔,你從哪兒弄來的,嘿嘿,錯不了,蓮姨啊我聞見你的味道嘍!孟長三哆哆嗦嗦地擎起酒盞飲了一口,好哇,好酒!一點兒也沒變哪!老哥幾個都嘗嘗,嘗嘗哇!
老爺子眼角已然濕了,他想蓮姨哪。
杯盞里淡淡的酒香漫過斜陽,誘出一鉤兒月亮。
老伙計幾個都嘗了,眼神都復活了,對張成旺窮追不舍。張成旺抱出壇子,舀酒,老爺子嘿,都喝個夠,放心!
孟長三猶不迭地問,阿旺,你從哪兒弄來的,你小子,真有你的啊!
張成旺嘿然不語,看一眼對面臉色刷白的趙志良,走上前,心里敞亮地說,事兒結了。
趙志良久久才青白著嘴唇說,你厲害!
張成旺遞上一支煙,淡淡地笑說,我只是笨罷了。
傳給我!趙志良說,還要我再給你跪下么?
張成旺給他點上煙,說,我想了幾個月,似乎有點想通了,下個月我想去深圳那邊,你知道我一直愛瞎搗鼓電瓶電路這些個,沒想到有個在電子廠干過的朋友看上了,要我去看看。你說得對,海是還在那里。
趙志良不聽這些,已經幾乎要雙膝著地了,你傳不傳?
你不說過,急什么呢?張成旺說,又不是明天就走,還有一個月呢,上次我們那一架還沒打呢,我想著怎么也得和你狗日的打完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