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被人打開的時候,亞正在床頭上痛哭。那哭聲隨著空氣逸出去,開成一圈圈白色的煙環。
我站在窗口,煙環重重地套向我的脖子……我有一副銀色項鏈,閃著感情的光,茸茸的,使我眼圈里的淚水泛起一層層波瀾。
亞將瘦潔的臉朝向我,睫毛上沾滿晶瑩的露珠,很好看,一簇簇鮮花向我撲來,結成憂郁的果。
……那是冬天,北風在山谷里鳴響,一位年輕的獵人,在巖洞里燃起一堆美麗的篝火。這火在冬夜里舞著、蹈著,使凄凄的月光散出一絲媚態。那獵人彈著冬不拉,哼著一首淡澀的歌:那歌聲似狼嗥一樣地流出去,在山坳里凝成茸茸的白冰。后來獵入睡著了,夢在火的余燼里閃著斑駁的碎光。這時候,一只野豬的巨口霧一般向森林蔓延……獵人被驚醒了,眼睛的探照燈在野豬的唇邊一閃,槍口的憤怒便穿透了殘忍的脖子。獵人走過去,一位美麗的少女靜靜地躺著,衣衫嵌在野豬的巨齒里,開成布的花朵……獵人將少女輕輕地托起,宛若荷葉托舉著荷的花苞……巖洞是這樣的潮濕,夜是這樣的冷酷,獵人的篝火再次吐出正義的舌頭:舌頭在夜的窗子上舔噬著,一片片紫青的血斑開始泛紅……獵人的大手在少女赤裸的肌體上揉著、搓著,停滯的血液開始重新循環……少女的眼睛似春的花瓣一樣盛開了,艷艷的,燦爛灼人。這時,獵人開始向洞口走去,向冬不拉的琴音走去……少女伸出右臂似伸出生命的鵝黃,伸出左臂似伸出生命的嫩葉。她感覺到生命開始彌漫她僵死的軀體,感覺到女性的柔腳開始踩過她鮮嫩的肌膚:她的潔白的肌膚微微顫動著,似大海的波瀾一浪浪涌沒;她的豐滿的乳房似雪山一樣地堆積……這時候,她想起了獵人的手:這雙男性的手是如何在雪山上艱難地跋涉……少女的臉頰開始飛紅了……她向洞口走去,蹣跚的腳印留下了處女的貞操;她不顧一切地向他撲去:“我要,我要……!”
“亞,我們一定要分手嗎?”
“不知道……但預感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們開始沉默,目光堆積成一座大山。
亞的手臂流過來,似水一般地沒向我的雙手:我感覺到一陣波浪涌過我的皮膚,亞的顫抖的手積滿了我即將干涸的潮水。
“你還能來看我嗎?……讓我們永遠記住……”
我哽咽而止:讓亞記住什么?記住我的軟弱嗎?記住我的多情嗎?記住我偷心的愛嗎?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你走吧,回你妻子的身邊……”
這聲音是那么哀怨,仿佛一枝結滿愁緒的丁香。
“可是,我會永遠愛你的,永遠記住我們的一切……”
亞打開了門,將最后一縷目光刻在我的心上。
我的腳終于跨出門檻——這道感情、人性、道德凝聚而成的墻欄……我什么也記不清了,我的大腦成了一片空白。這片空白斷裂了我記憶的項鏈。
……玉珠在小路上散落,打濕了行人的足踝……
1989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