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的小說并不是著意于編織一個精彩連貫的故事,而是通過一個個生活的片段和細節,展示人類復雜、痛苦的精神世界以及時間本身的重量。作品有很多對于時間的哲學性的思考和追問,文字整潔考究、準確精到,情感節制。可以說,作家是用數學家和哲學家的眼光來看待小說創作的。
卑微——時間中的生命
在薛憶溈的理解里,時間就是無限。他曾借《遺棄》中主人公圖林的一個奇怪的夢來表達這種無限。那是關于一個在沙漠中跳舞的女人的故事,她一層一層地撩起自己的裙子,速度快得驚人。但是圖林認為那個女人肯定不能在有限的時間里撩到最后的一層,那是一條無限的裙子,她的裙子里藏著最完整的概念。
如果說時間是無限,那么生命就是那個有限時間里的觀賞者,他永遠都無法看到生命最完整的概念。時間永不停歇地前行,生命在這條無盡的長河中仿佛塵埃一般微不足道,時間中的生命顯出了卑微的本質。
正因為生命的卑微本質,薛憶溈的文字總是充滿了克制與不忍。不忍之心是對凡俗生命的最大尊重,所以在《出租車司機》中,我們只看到天上的雨和主人公臉上的淚,卻沒看到他妻女慘死的畫面;在《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中我們只看到懷特大夫在信中對往事的回憶和他的孤獨,卻沒看到他情緒的失控和發泄;在《首戰告捷》中,我們只看到將軍的痛苦和茫然,卻沒看到將軍家人遭受災難時的任何細節。即使生命無法擺脫卑微的本質,薛憶溈也給予了生命應有的尊重。
時間的形式在薛憶溈作品里占據中心的位置。在《老兵》中,多重的時間被平行放置,取得了讓人瞠目結舌的藝術效果——四十年前戰爭的殘酷,一瞬之前稻田里浩劫的場面,通過排長的潛意識被巧妙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瘋狂的世界。
死亡與愛情——卑微的源頭
生命卑微的源頭來自死亡和愛情,這也是薛憶溈小說中經常展現的主題。在《“專門利人”的孤獨》這篇論文般考究的小說中,薛憶溈延續了《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的情感和邏輯脈絡,只是這一次的主人公直接變成了白求恩。作者通過對白求恩的文字和生平的大量考證,發現死亡與愛情的雙重枷鎖塑造了他特異的人生:白求恩在三十六歲時曾被診斷患上了肺結核,在當時這是一種致命的疾病,在他生命最黑暗的時期,他的第一任妻子離開了他,在失去愛情并最終戰勝死亡時,他開始發生“信仰的轉變”,開始向往“專門利人”的生活,并聲稱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不同的靈魂”。
《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中還有一位年輕的女醫生弗蘭西絲,她出生于一個窮苦的家庭,為了一個模糊的目標成了隨軍醫生,她白天堅強深夜痛哭,死亡如影隨形。“傍晚的時候,弗蘭西絲在一次心不在焉的空襲中喪生了。”這句話被多次放在小說的段首——無論空襲如何“心不在焉”,弗蘭西絲卻是確確實實地在這次空襲中喪生了,死亡讓生命的卑微達到了一種極致。
在長篇小說《遺棄》(2012年版)中,死亡與愛情成為敘述的主要線索,以青年知識分子圖林一年的日記結構故事。因為發現了時間中生命的卑微與荒誕,圖林拋棄公職自我放逐,冷靜地思考著生命的本質問題,成了業余哲學家,用日記記錄了那個時代的心靈,用文學表達他對世界的疑惑與恐懼,他寫下了關于生活的證詞。
在《遺棄》中,作家借主人公圖林之手,寫了16篇風格迥異、前衛大膽的短篇小說,它們是理解《遺棄》內涵的一條重要線索,《重逢》就是其中之一——它講述了愛情如何在時間面前,最終變成一出荒誕的悲劇。那對昔日的戀人最終沒有找到他們熱戀時埋下的愛情信物,女人說:“它還在,我相信它還在。關鍵是我們自己已經不在了。我們老了。時間把我們丟下了。”
真實與歷史——
時間與空間的獨特建構
薛憶溈曾借小說中人物之口,表達了他對真實與虛構(文中稱為“編造”)的看法。《遺棄》小說主人公圖林認為他的日記由“寫作”、“思想”和“生活”三種材料混合而成,而這三種材料最終都屬于“編造”。可見薛憶溈對所謂絕對的真實是持否定態度的。真實只是存在于時間與空間的獨特建構之中。
此處的歷史是一種時間概念,也是一種特定的時代語境。歷史,是客觀存在的事實,真相只有一個。然而記載歷史、研究歷史的學問卻往往隨著人類的主觀意識而變化、發展、完善,甚至也有歪曲、捏造。薛憶溈對歷史中個人的身份和自我的問題情有獨鐘。他特意將小說集《流動的房間》(2006年)中的作品分為兩卷,其中第二卷叫做“歷史外面的歷史”。什么才是真實的歷史?也許第一卷的題目“城市里面的城市”可以作為一種尋找答案的路徑。如果說“城市里面的城市”是指生活在城市的人,那么順著這個命題進一步下推,就是藏在人們身體里的內心。人們內心的真實才是最終的真實。
三個中篇小說《廣州暴亂》、《一段被虛構掩蓋的家史》和《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有著對于歷史的連貫性的思考和追問:在歷史中的個人究竟有著何種身份和自我?《廣州暴亂》是關于死去的身份與殘存的自我,《一段被虛構掩蓋的家史》是關于虛構的身份與分裂的自我,《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是關于由他人改寫的身份與真實的自我。他者的言說和自我的言說,構成了一種同謀的關系,他們共同“創造”、“改寫”或者“虛構”歷史和歷史中的自我。
可見,真實只存在于短暫的時空建構中,真實常常被扭曲、掩蓋,真實必須借助于主體才能夠部分地實現,這表明了薛憶溈逐步深入的探索。
薛憶溈是當代為數不多的一直堅持先鋒小說創作的作家之一,對于歷史中個人的身份和自我的關注,是先鋒小說家懷疑精神的重要體現,也是對處于后現代的當下的深刻思考的結果。這一主題在薛憶溈后來的小說中有著更為深入的開掘,長篇小說《白求恩的孩子們》和短篇小說《小販》是其中的力作。《白求恩的孩子們》以多變的手法敘述了在中國家喻戶曉的“白求恩”影響下長大的三個孩子的人生經歷——三個孩子一個自殺,一個他殺,另外一個帶著痛苦的記憶生活在白求恩的故國加拿大。小說將回憶和現實結合起來跳躍性地敘述,并將白求恩的研究資料和白求恩的生前書信穿插起來,又用學者和歷史的參與者的雙重身份對歷史進行質疑和追問,具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內涵。
面對歷史,一切似乎都不像看起來那樣簡單,我們原來認為確鑿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曖昧起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那么個人應該如何面對這一切意義的消失?這是先鋒小說家薛憶溈面對的難題,也是當下每一個認真思考的人面臨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