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寫了一群朋友幾十年的際遇跌宕,知青歲月無疑是將他們扭結在一起甚至影響他們一生的“核”。但《日夜書》沒有插進知青文學的內部,知青只是故事的起點,這群人從知青時期一路走來,從插隊的鄉下到工作的城市,從知青的朋友圈子到各自的家庭,從農場到官場、商場甚至名利場,他們深深地活在知青之后的時代,活在當下,活在我們身邊。所以,《日夜書》的主人公不是作者寫得靈活跳躍的大甲、寫得幽曲低回的郭又軍,也不是給予象征性樹立的馬濤、給予傳奇性揮灑的賀亦民,當然,更不是穿針引線、代入又跳出的“我”,而是時間,是日夜流轉的歲月。小說中每年初四這撥白馬湖知青的聚會,被比作是奔赴一張友情的老照片,而這部《日夜書》本身就像是一張活動照片,人們上上下下,進進出出,日夜交替,看得拍照的人,都不禁覺得自己是否太無情。
小說交錯著兩種節奏或者兩種情緒:一種非常有勁,故事是破口大罵或者大打出手,人物是扶搖直上或者落花流水,語言是酣暢淋漓、風趣生動,帶著辛辣土腥味的插隊日子和積聚著抑郁之氣的返城生活,都被一種在場、鮮活、敞亮的敘述點燃,爆破力十足;另一種非常含蓄,通過“多年以后”的“我”的感懷和思考,來打撈那些沉默、微妙、曾被忽略的瞬間,隱藏在背影、挽留、淚水之后的是對于歲月變遷的緩緩的抒情,這讓《日夜書》的某些部分呈現出散文甚至回憶錄的質地。
交錯是因為無法撇清。毫無疑問,韓少功把自己也寫了進去,《日夜書》是他個人經驗的一次集中釋放。他忘不了同輩人插隊生活的激情狂妄與青春恣肆,也無法對知青歲月留給他們的“后遺癥”——自豪、悔恨抑或一枚安慰性的“假傷疤”視而不見。如他所言,“不管是對這些同輩人的贊美還是批評,對于我來說都是有痛感的。”小說有一處細節,是一天夜里知青們跟著老場長去打野豬,守了大半夜,毫無所獲,大概是不愿無功而返,就在山坡上跟著老場長學起了“牛皮癬”拳法,互相比試,打得鼻青臉腫,直到天亮,對著紅日嗷嗷叫喊,這一夜終于也算過得充實了。在當初的歷史事件和后來的情感體驗之間,也許永遠存在這樣一條彌合不了的縫隙,人們不忍預期被現實辜負,不忍當初被后來辜負,也不忍青春被歷史辜負。
合上小說,似乎有無數個伸長的脖子從書中躍現,男女老少,無一不倔強、不耿直,生生地插到讀者面前。這脖子在幾十年的歲月里被饑餓拉長,被蚊蟲叮咬,被酒精漲紅,被病痛纏繞,被金錢羞辱,被現實凌厲的風一道道地刮過。看上去似乎代表了境遇萬千之下的秉性難移,可是脖子,那其實是人體多么脆弱、多么不堪重負、多么需要溫暖和撫摸的一塊!這是韓少功筆下夾雜著驕傲和沉重的復雜情感。他真誠地寫下他們,并且深知,這一代人在一格格地就范于時代的同時,也構成了這時代面貌的一部分。因而,從知青情結、受迫害者的政治高地、變味的革命,到流行文化的教唆、消費時代的快樂成本,《日夜書》對這一代人背后的時代癥候始終保有剖析的耐心和反思的高度。
像以前一樣,韓少功不憚用“重詞”來發議論和做思考,比如關于情欲、關于準精神病,關于身體與器官,《日夜書》中都單辟一章,以小說人物為標本,研究其背后的社會、歷史和文化縱深,似乎是在用文學的方式做文化研究或文化批判的實驗,反過來卻經由這種案例分析帶起了人物的故事,讓敘述的“主軸”得到片刻休息。這些毛邊和碎片值得重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它讓我們觀察,究竟什么時候是思考者從小說家背后跳出來不吐不快,什么時候是小說家把思考壓進虛構、用虛構挑起思考。畢竟,思考不是小說的負擔,而是小說理應立起的尊嚴、難度和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