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語呈現多維態勢,尤其在邊緣版圖出現多種另類形態:如跨體化修辭、互文化修辭、圖像化修辭、多向化修辭、多媒體化修辭、物品化修辭……它們帶來意想不到的美學空間,為現代詩的生長提供遠非傳統美學所認可的多種可能。這些非詩語料大量進駐詩歌殿堂,必將引起詩歌立場、詩歌趣味及詩美尺度的變化與修訂。
臺灣遠遠走在內地前面。最早是“視覺詩”(詩與繪畫結合),“詩的聲光演出”(詩與攝影、表演、裝置藝術結合)、“錄影詩” “電腦詩”(采用編程語言),后來倚重HTML、ASP、GIF、JAVA等軟件,集文字、圖形、動畫、聲音于一體組合數位詩(電子詩)。這種充滿數字化景觀的異質化修辭主要可分三大類:一是多向修辭。通過超文本的跳接連接,制造非連續性讀寫系統,讀者改變從前單線或循序漸進方式,隨意讀取,這樣一首就可以變成多首詩。多向文本堪稱是文學敘事的最大革命。二是多媒體修辭。整合文字、圖形、動畫、聲音于一體,成為接近影視媒體的文本。三是互動修辭。配合程式語言,讓讀者參與文本全過程創作,形成多方創作的接龍式游戲。
臺灣中生代詩人蘇紹連是這方面的集大成者。100多首超文本修辭,美輪美奐,聞名遐邇。《蜘蛛的戰場》屬于多向修辭,在蜘網包圍中,“愛”“恨”“情”的游絲款款漂移,通過前進鍵、左鍵、右鍵,指揮閱讀者去捕捉被“網住”的8句詩。重要的是,取道任何一句詩的閱讀方式都是可以成立的?!渡陈穼儆诙嗝襟w修辭,將事先“粉碎”的詩句如同沙子般裝進時間的容器,50秒之內,詩句嘩啦啦地往下泄,猶如生命的催命官,在動態的游戲中提醒人們對于時間的敬畏與珍惜?!度讼氆F》是互動修辭。文字隨鼠標上下左右移動,呈現不同組合,在不同組合的期待視野中,由操作者隨機決定直、橫、左、右的四種讀法。最為復雜的,當屬《小海洋(接合詩練習曲)》。作品總共24行,每節6行,分為血液、尿液、淚液、汗液四節。在互動中分左右兩部分,原作24行在左側為“不動產”,作為既定條件,讀者則從右邊尋找與左邊相配的詞句。有研究者推算過,左右雙方存在著24×24×24=13824種的排列組合,雖然實際操作遠未能達到,但在斷裂與破碎中尋找破碎與斷裂的意義,充分體現互動修辭的巨大詮釋空間,這是以往詩體難以望其項背的。
自然,以上幾種類別,不是絕對單純的,實際情況是多體、多向、互動的混雜,共同組成數字化修辭的風景線。它被蘇紹連歸納為20種特色,包括隨機拼組、文本破碎、散聚操作、掀開與覆蓋等新景象,成就了“新空間美學的表達形式”。即:材料是形式,形式也作為材料,由這些文字、影音、繪畫,與互動性元素,形成變種繁衍的感知意象。這種“新空間美學的表達形式”,讓技術占據上風和主宰,從而造成“讀圖快感兼容文字韻味與視覺直觀消解文字魅力”的效果,最后使讀者在“被動綜合”中完成“自我實現”。
正當數字化詩歌和數字化修辭高歌猛進大展宏圖的時候,臺灣尚有一小隊人馬,無意網絡技術,或不太留戀高新軟件,而是利用現成的物件、裝置,進行“手工性質”的物品化修辭。
“70后”詩人林德俊,去年推出《樂善好詩》專集,叫人眼前一亮。身份證、票據、失物招領、菜單、分類廣告、口罩說明書、彩券、名片、九宮棋盤、對話框、下載界面等都成了他輕而易舉的獵物。自由嬉戲的文本形式,不僅對穩定的文化系統及其符號體系進行置換與消解,且在文字與圖像、符號與材質、預設與游戲、實物與修辭的齟齬中,贏得另類的藝術張力。詩歌張力原在同質性的文字圈內左沖右突,未免有些疲軟,現在疆域大大拓展并獲得新的增長點,也由此引發詩歌釋放巨大的潛能和重組跨界的生產力。如《發票詩》,刻意將詩句、詩觀注入實物,題頭處有開據單位:夢境扶助中心、懷詩料理旅行團;購物項目是“裝不下靈魂的人皮大衣”;價格項目留出“請自填”的空格;行程套餐是“卸下人皮偽裝靈魂比基尼探險”;交通選單有海陸空三種工具等等??菰锏氖論撆c隨意插入的詩句構成詩的實物展示,甚至還將收據大塊大塊地涂到馬路上,按規格做成新型的斑馬線。“詩歌發票”破天荒地出軌,對制約人們行走的交通模式做出功能轉換,人們將學會如何用雙眼配合雙腳跨越斑馬線。就在這叫人刺激與疑惑的行為游戲中,許多觀念、習慣被瓦解了。詩歌從高高的神靈那里投身到庸常事物中,找到了隨心所欲的“附體”。
作家林德俊2011年還策劃了一系列《詩引子》,把詩與成品、非詩材質、觀眾、觀念、行為跨界混合,制造了“瓶中詩”“吃時間”“刀與泉”等節目。例如邀請藝術家王信智把現成物與涂料、酒瓶、果實、絲綢等復合材料將白靈的“只有炮火蒸餾過的酒/特別清醒/每一滴都會讓你的舌尖/舔到刺刀/入了喉,化作一行驚人的火/燙進了歷史的胃袋/有誰的脖子和耳根/不紛紛升起/金門的輝煌/和悲涼”改造為新版的《金門高粱》,成為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詩配畫,而是非詩材料對詩的參與、加工、塑造。紅涂料有血腥之隱喻,碎玻璃是生命與夢想之散棄,這一切應歸咎于何物呢?觸目驚心的血色與尖銳的狼藉,不能不讓人陷入沉思與檢討。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以成品物為主導的新型詩材質在藝術家與觀眾的參與下,改編與修辭了詩文本。
現代詩語與物品相結合,現代詩歌成為物品的一部分,甚至現代詩歌就是物品本身,這在以前是無法設想的。對此成品詩,以及相關聯的裝置詩、行動詩,有一些人很不以為然,認為這種越界的詩根本不能稱之為詩,筆者忍不住要辯解如下:詩語的游戲成分與狂歡成分如若不是輕浮的,是不應受到指責的,因為藝術起源很大程度來源于游戲性;詩語的自足性長期受到嚴重誤解和傷害,在它剛剛抬頭的時候,理應為其不幸提供補償與糾正的機會;物品化修辭可以為異質詩歌提供希望的出口,為詩歌融入日常生活制造某種契機,誰能斷言它一定就不能發展成為未來詩歌的某一品類呢?
現代詩語的邊緣版圖想繼續拔苗助長這樣的另類修辭,必然要仰仗張力。那些所謂的形式主義、符號主義,以及被公眾心存疑慮的雜語詩、跨體詩、異形詩、圖像詩、物品詩、行動詩,將變得越來越明目張膽、大張旗鼓地向著詩歌的正宗王國攻城拔寨。按一般常識,詩語本身的自足性與語料的物質性構成巨大沖突——詩性與非詩性材質之間的鴻溝,幾乎不可填平,但恰恰在這勢不兩立的僵持中,張力依恃現代資訊技術,為跨界的隔膜與堵塞帶來最大化的疏通。事實證明,溝通并非不能,而且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出彩。況且,隨著高科技突飛猛進和材質的深入改進,張力將更多越出語言與文字的界線,與游戲性、娛樂性一起,把異質化修辭的彩旗插遍跨界的大街小巷、邊邊角角。那將是一種怎樣的詩的“日常審美化”的圖景呢?
上述形形色色的異質化修辭讓我們領教到了它無法無天的“通衢”能力,它幾乎窮盡一切角落,盤踞一切地段。在詩與非詩的對壘、嵌合里,局部的符號、語碼、材質、成品連同科技手段,在尚未進入整體藝術框架時,必然對詩性構成極大威脅,產生強大的審美離心,只有當這些非詩語料經由獨特的“詩想”設計,或削減非詩成分、或突變為詩性元素,重新凝聚詩性的向心力,依靠總體“篇張力”,才可能完成最終的“媾合”。
誠然,在大幅度變體跨界的修辭中,異質化的非美學性干擾了張力的常態工作,異質化的非詩力量是遠遠大于詩的,如何在詩與非詩的尖銳關系中找到新的平衡點,是巨大的挑戰。在剝離與切入、轉移與嵌合過程中,總體的“篇張力”如何巧妙游走于最低底線的“度”,是變數極大的難題,也是高智商與“想當然”不易分清的臨界。當代藝術某些作品之所以成為垃圾蓋因失去“篇張力”;同理,大幅度跨界跨體的詩歌無法完全立足,也多源于“篇張力”時有失效,需引以為戒。嚴峻的問題在于異質化最具雙刃劍性質:異質化的出其不意、天馬行空可能催生奇葩異獸,但也可能因無端離譜而前功盡棄。在異質化浪潮的沖擊下,在層出不窮的新符號新材質面前,張力的十八般武藝還夠用嗎?
設想將來,異質化修辭全面融入日常,甚至像“口水”那般泛濫起來,詩歌“閃婚”于大量圖片、影像、廣告、招貼,或大量符號、代碼、數字化內化于詩歌本身,詩歌將面臨一次怎樣前所未有的“裂變”?技術與詩性將作出何種取舍或妥協?而深陷其間的張力,還有沒有能耐阻遏、或順應這一歷史性變遷,做出更新穎的“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