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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詩歌中的特立獨行者

        漢語詩歌中的特立獨行者
                                               ——讀《潘維詩選》
                                                                                                 伊  甸
 
        潘維的詩仿佛是一座奢華的古墓里出土的晉代或者唐代的美玉,閃爍著一種高貴的墮落之光,它們因為拒絕對當下的道德和美學暴君的臣服而倍加珍貴。可以說,潘維是當代詩人中一個絕無僅有的美學浪子,他以一種卓然獨立的行走方式為漢語詩歌開辟了一條可以用他的名字來命名的道路。
        潘維一直以來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少年時代,他就以毅然決然的輟學張揚了他的反叛精神。他一揮手告別了死氣沉沉的學校,告別了越來越僵化的中國教育體制,像一只鳥兒逃離樊籠,在廣袤的天空中自由地高翥低翔。潘維的幸運在于:他的畢業于杭州大學中文系的父親居然容忍和理解了他的反叛,并進一步容忍和理解了他的異想天開,他的一意孤行。他父親的這種容忍和理解,比少年潘維的反叛更有一種值得我們深思的意義。潘維純真的天性、獨特的悟性和出色的想象力,在父親的縱容和自己的訓練之下,像熱帶雨林中的樹木那樣肆無忌憚地生長起來。潘維輟學以后到我認識他時的1984年(那年5月11日是他的二十周歲生日),短短幾年中,潘維讀了大量的中外文學名著,他的閱讀量、閱讀面尤其對文學作品的感悟能力,遠遠超過一般的大學中文系畢業生。他的閱讀服務于一個他給自己定下的最高目標——寫出當代中國最優秀的詩歌。
        認識潘維整整二十五年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并第一次讀他的詩歌時,就不可遏止地喜歡上了他的詩歌。我在筆記本上工工整整地抄下了他的一首《牛背上的鄉村》:“我瘋狂地擂響拳頭/讓生命的力逾越黑暗的肋骨……”當時我曾暗暗贊嘆:一個剛滿二十歲的人就把詩歌寫得這么有力!想不到不久以后我再去長興看他的新作,我的內心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震撼——他的詩歌開始呈現出一種匪夷所思的奇幻和玄妙:“在我居住的南方水鄉/雨水日子般落下來/我把它們捆好,扎緊,曬在麥場上/入冬以后就用它們來烤火/小鳥兒赤裸著燙傷的爪/哭著飛遠了/很深的山溝窩里/斧頭整日整夜地嗥叫/農夫播種時的寂寞擊拍著藍色的湖岸”(《第一首詩》)。潘維寫作這首詩的時代,喧鬧一時的朦朧詩正在漸漸沉寂下來,第三代詩歌尚在萌芽之中,中國當代詩歌有點茫然失措,有點四顧徬徨。實際上,潘維已經寫出了那個時代最有活力的詩歌,不過,這些詩歌暫且被埋在泥土之下,主人并不急于讓它們拋頭露面。甚至不久以后第三代詩歌揭竿而起,《深圳青年報》和《詩歌報》聯合舉辦“中國現代詩群體大展”,一大批先鋒詩人集體亮相,吵吵嚷嚷爭先恐后站到了中國當代詩歌的前臺,潘維仍然不急不躁,一邊癡癡迷迷地和一個美麗的鄉村少女熱戀,一邊從容地自信地寫著風格獨特如夢如幻的詩歌:
 
  “在早晨,我們懸掛在太陽的枝杈上
   如一些未熟透的果實
        又苦又澀”(《向早晨致敬》)
 
        “樹葉照亮了我家的墻壁
        我有奶牛的眼睛看見
        一些竹籬、衣服和冬眠的蟲蛹
 
        翠綠的、金色的、河流的和野味的
        女人們
        正在陽光的身體里走動”(《樹葉、女人和蟲蛹》)
 
        潘維寫于八十年代初期和中期的詩歌,充滿了濃郁的陽光、雨水和泥土的氣息,但這是潘維的陽光、雨水和泥土,既是現實中的陽光、雨水和泥土,同時又是超現實的陽光、雨水和泥土,呈現出一種夢幻和童話的境界。這種具有全新審美價值的詩歌語言,這種天馬行空般的創造,讓我有了一種望塵莫及的感覺。潘維奇特的詩歌語言擦亮了我蒙塵的眼睛,同時也給了我巨大的壓力……我差點兒扔掉手中的筆。事實上,我有兩個原先寫詩的朋友就是因為讀了潘維的詩歌后嚇得不敢再寫詩的——所幸后來他們一個成為優秀的詩歌評論家,一個成為優秀的小說家。那幾年,我逢人就說潘維的詩,在各種講座上介紹潘維的詩,直到現在,我給我的每一屆學生上寫作課的時候,還常常用潘維的詩作為寫作需要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的例證。
        潘維并未滿足于這樣的奇思異想,他的詩越來越具有一種人性的力量、一種文化和歷史的深層意蘊,一種生命和語言的尊嚴。“雨是生命的另一種飼料/在沉思默想的山頂上/我到底為什么存在……”這首《土地與我》讓人想起高更一幅畫的題目:“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什么?我們往哪里去?”實際上,人類的全部藝術,包括詩歌,都是用來探尋生命真相的,我們從藝術家和詩人那些最好的作品中,發現了生命和眾多生命構成的大千世界的秘密。在真誠地探尋生命真相的過程中,痛苦和憂傷會無可避免地降臨在詩人頭上,所以潘維寫道:“春天,災難走下木梯/推開房間,我看見床單上沾滿鮮艷的果汁/夢是孤獨的,沒有它自己的酒杯/在一本書的背后有一群人/渴望恢復絞刑。奴隸制時期的光/仍照亮我的臉,工作和性欲……”(《我認為,我是皇帝的子民》)“在陰郁中,太陽算得了什么/道德面對血就像婚禮遇見棺材/我注意到撒落臺階上,辦公室,廚房里的事件/每一個都聯系著醫院的傳染病房……”(《在長興漫步》)潘維的詩歌中,憂傷、孤獨、災難、黑暗是最基本的詞匯,但絕對沒有無病呻吟的感覺。這些詞匯的每一次出場幾乎都伴隨著靈魂受難的莊嚴儀式,如同一滴滴耶穌的血。
        說到“受難”,“莊嚴”,“耶穌的血”,淺嘗輒止、浮光掠影地讀過潘維詩歌的人也許有點不以為然,因為人們在潘維的詩歌中看到了太多的墮落、色情、變態、狂妄。比如他在《追隨蘭波直到陰郁的天邊》中是如此地為所欲為:“……追隨他靈魂在虛幻中冒煙的蘭波/甚至赤條條也決不回頭/做他荒唐的男仆,同性戀者/把瘋狂侍候成榮耀的頭顱/把他的臉放逐成天使的困惑”。他在《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日記》中寫道:“這兒叫長興,一座野雞出沒的城鎮/食品公司的門前爬著一只蟑螂/向朝代跨出非凡的一大步……”另外,把玫瑰和太湖當作自己的棺材,說自己握著一把比丑陋還鈍的劍,如一個惡魔發出哈哈大笑,說在尋歡作樂的場所找到了真理……諸如此類的瘋狂、輕浮、邪惡,在潘維的詩歌中似乎隨時可以撞見,但潘維并不是在賣弄和炫耀這一切,而是在揭示這一切后面的事物的真相。雖然他有時候也帶點壞孩子般的惡作劇,比如故作輕佻狀:“下雪了,讓我去寒風中/撿些女孩子回家/將她們扔進壁爐生火/或當葡萄酒喝掉”。(《冬天的夢》)但他緊接著就對自己作了無情的判決:“下雪了,讓我隨便找個地方/用這些白色土壤將自己埋葬……我所犯下的罪行已足夠建立一部/新的刑法,一個新的家園”。潘維一只手舉起的輕佻這塊盾牌的后面,是另一只手緊握著的嚴肅和沉重之矛。我們仔細讀潘維的詩可以感覺到,潘維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壞孩子,他喜歡帶著壞孩子的面具突然跳出來嚇我們一跳,讓我們從昏睡和迷糊中一個激靈醒來,睜大眼睛看透這個世界的荒誕和悖謬。
        需要強調的是,我所說的潘維的嚴肅和沉重,與流行話語中的“嚴肅和沉重”不是一回事。正如朱朱所說,潘維的詩作“拒斥這個年代的道德綁架”。作為一個靈魂開闊的詩人,潘維自有他內心深處關于善與美的法則,那是一種更有永恒和普遍意義的善與美,一種更深更真的善與美,它斷然拒絕這個時代的虛偽和肉麻。
        潘維寫于1994年的《太湖龍鏡》是一首極其繁富、豐贍而又精致的長詩,當初我把他這首寫在橫格子筆記簿上的詩全部復印下來,帶回家來一字一句仔細地讀,反復地讀,像讀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那樣入迷——我在這座美輪美奐的迷宮里轉來轉去,終究看不透它的真相,但我還是被它深深吸引了。我撫摸著迷宮里一根根金色的柱子(那一行行神秘的詩句),試圖得到一些來自上天的啟示。我感覺到潘維不僅像一條蟒蛇那樣在蛻皮,而且在換血。早期詩歌“活在一片蔚藍”里的清澈變成現在的渾濁,“我早已在無意中仿效了皇帝”的孤傲變成此刻的謙卑和虔誠,“我保存了最后一滴貴族的血”的自鳴清高變成這時候的猶豫、懷疑、自省:
 
        我在哪里?在哪一片炎熱中灌吸墨水?
        在哪一條蛇的體內警惕著,隨時準備向仇敵販毒?
   早晨像貧窮的魔鬼一樣無法施展它的催眠術。
   而街道被一幕悲劇帶到了墻角:主演是一只蜘蛛。
        聽不到敲門聲,好像潮濕使所有的骨骼脆化,
        手剛伸出之際,指頭便一只只掉落。
        我的孤獨像一只蛙皮,在焦灼、欲望、期待的
        分子運動中,正逐漸干裂,如炭火中的唇
 
        詩歌中表達的那種復雜的探詢、疑惑、惶恐,比他早期的詩歌更準確更敏銳地把握住了現代文明中人類命運和人的靈魂的巨大復雜性。這首詩,標志著潘維的詩歌在詩藝和思想上的雙重成熟。甚至,在字里行間我們發現潘維這個固執的無神論者,居然有了幾分信徒的虔誠:“命運在輕輕喊我。那是有一天/我的頭顱裂開一條縫隙,浴血的神/站了起來,說道:‘孩子,繼續往前走,/你已經完成了情感教育,到了恒久忍耐的時光之中了。’”潘維在詩歌中呈現出他的胸襟的開闊,他對天地萬物和人類所有情感的包容,同時也是對歷史和現實的一種全方位的審視、解剖、超越。《太湖龍鏡》向我們展示的是一部太湖流域的詩體文化史,同時又是一部詩人自身的精神成長史。
        這以后,潘維詩歌中那浸潤至深的陰郁的潮濕氣味,古典而優雅的江南之美,綢緞般精致光滑無可挑剔的語言,天馬行空般的想象——越來越被推向極致。潘維是中國當代詩壇上為數不多的面目清晰的詩人之一,他是漢語詩歌中的特立獨行者,他那獨一無二的詩歌風格,必然引起越來越多的讀者的關注和熱愛。如果說葉賽寧的詩歌是俄羅斯原野的靈魂,惠特曼的詩歌是美國大地的靈魂,桑戈爾的詩歌是非洲沙漠的靈魂,那么潘維的詩歌會不會成為中國大陸最美麗的所在——江南水鄉的靈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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