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敘事與生態烏托邦的辯證法
——論周承強的長篇小說《《碧水凈土》的生態美學與政治無意識
袁竹
在中國當代文學的譜系中,生態文學正在經歷從邊緣到中心的位移,而周承強的長篇小說《碧水凈土》恰是這一轉型期的典范文本。這部榮獲多項殊榮的作品以粵港澳大灣區為地理坐標,以環保人的奮斗歷程為敘事主線,表面上講述的是"藍天、碧水、凈土"三大保衛戰,實質上卻隱含著一整套關于現代性、發展主義與生態正義的復雜思考。本文將從生態美學的形式創新、環保敘事的政治無意識、烏托邦想象的現實錨點三個維度,剖析這部作品如何通過文學想象介入當代中國最緊迫的生態議題,并探討其在環境人文領域的獨特貢獻。
一、生態危機的文學編碼:形式與內容的辯證法
《碧水凈土》的首要成就在于實現了生態思想與文學形式的有機統一。傳統環保題材作品往往陷入兩種困境:要么是枯燥的數據堆砌和政策宣講,喪失文學性;要么是浪漫化的自然書寫,缺乏現實批判力度。周承強巧妙地避開了這些陷阱,通過多層次的敘事策略構建了一個既具審美魅力又發人深省的生態文本宇宙。
在敘事結構上,小說采用了復調式設計,將三條情節線索——環保執法者的日常工作、企業排污的黑幕、受害民眾的抗爭——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類似于生態系統內部物質循環與能量流動的敘事動力學。這種結構本身就成為生態思維的文學轉譯,讀者在追隨不同角色的命運軌跡時,不自覺地被引入對系統性與關聯性的思考。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沒有簡單地將環保主義者塑造成道德完人,而是揭示了體制內環保人在官僚機器中的掙扎與妥協,這種復雜性描寫避免了生態文學常見的簡單二元論。
語言風格上,周承強融合了軍旅作家的簡練與詩人的敏感,創造了一種獨特的"生態白話"。在描寫受污染河流時,他寫道:"河水泛著詭異的熒光綠,像是被什么人倒進了整瓶劣質眼藥水,眨一下眼就刺痛。"這種既具象又帶有心理穿透力的描述,超越了傳統環境文學中要么過于科學化要么過于感傷的語言模式。更重要的是,他發展出了一種"毒性話語",能夠準確表達化學污染對生命體驗的微妙影響——這是大多數作家難以把握的當代體驗。
《碧水凈土》的人物塑造也體現了生態思維的深度。主角不是孤膽英雄,而是一個必須不斷在各種力量間協商的環保工作者網絡。書中有個意味深長的情節:環保局官員不得不與違規企業老板在麻將桌上談判,因為這是唯一能讓對方坐下來談話的場合。這種對環保實踐復雜性的誠實呈現,打破了環保主義者常被賦予的道德光環,卻反而使故事更具說服力。小說中最為動人的或許是那些配角:患上怪病的漁民、組織環境訴訟的退休教師、偷偷記錄排污數據的工廠員工...這些"小人物"構成了中國基層環保運動的真實圖景,他們的故事匯聚成一部另類的當代中國環境史。
二、發展主義時代的環保敘事:政治無意識的考古學
透過表層的環保故事,《碧水凈土》實際上是一部關于中國發展主義悖論的寓言。小說設定的粵港澳大灣區既是改革開放的前沿,也是生態危機的重災區,這種地理選擇本身就具有象征意義。周承強無意中觸及了當代中國最根本的緊張關系:經濟增長與生態保護的不可通約性。
書中有一個極具隱喻性的場景:環保局監測到一家納稅大戶企業夜間偷排,卻接到地方政府要求"妥善處理"的電話指示。這種情境生動揭示了環保執法在中國的結構性困境——環境治理被嵌套在一個以GDP為核心指標的考核體系中。小說沒有簡單譴責個別官員或企業家的道德缺失,而是通過大量類似的制度性沖突,展現出環保在中國實則是不同價值排序之間的博弈。這種處理方式使作品超越了簡單的道德說教,觸及了生態危機的結構性根源。
值得注意的是,《碧水凈土》對環保運動的呈現也打破了一些西方環境文學的慣例。書中沒有出現對抗國家的環保NGO,環境改善主要依靠體制內環保人士的堅持與技術創新。這或許反映了中國環保事業的特殊路徑,但也引發了一個更深層的問題:在一個威權生態主義模式下,環境正義如何可能?小說中地方政府最終轉變立場支持環保,這種敘事安排既是現實某種側面的反映,也暴露了文本的政治無意識——對體制自我調適能力的謹慎樂觀。
小說對"碳達峰"與"碳中和"國家戰略的文學詮釋尤為值得關注。通過將這一宏觀政策轉化為具體人物的職業追求與生活選擇,周承強完成了一項重要工作:使抽象的氣候政治具身化。書中環保人面臨的每個技術難題、每次利益沖突,都可視為中國低碳轉型微觀基礎的文學寫照。當主角在家庭聚會中解釋為什么要關停親戚工作的污染企業時,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個體道德選擇,更是一個國家發展模式轉變的縮影。
三、從生態廢墟到美麗中國:烏托邦想象的現實錨點
《碧水凈土》最引人深思的或許是其構建的"生態烏托邦"想象。與傳統的烏托邦文學不同,周承強的未來圖景不是建立在與現實的斷裂上,而是通過放大現實中的積極可能性。這種"具體烏托邦"(恩斯特·布洛赫語)的敘事策略使作品既保持批判性又不陷于悲觀主義。
小說結尾處,曾經的黑臭河道變成了生態公園,違規企業轉型為環保技術公司,這些情節容易被批評為理想化的"大團圓"。但細讀文本會發現,作者并未掩飾轉型的痛苦代價:工人失業、地方財政短期受損、環保人付出健康代價...這種對過渡正義的關注使烏托邦想象保持了一定的現實感。尤為重要的是,小說將生態修復描繪為一個持續的過程而非終點,暗示"美麗中國"不是一個可以到達的靜止狀態,而是需要不斷維護的平衡。
《碧水凈土》對科技的態度也體現了辯證思考。一方面,小說展現了環境監測技術、污染治理技術如何成為環保人的有力武器;另一方面,也警示技術解決主義(techno-fix)的局限——沒有制度變革與文化轉型,技術進步可能只會帶來污染的空間轉移。書中一位老環保人的話令人深思:"我們這代人用三十年弄臟了河流,子孫們可能要花三百年才能讓它真正活過來。"這種代際倫理的思考,使小說的時間維度超越了當下,指向更為遼闊的人類世(Anthropocene)紀事。
在更廣闊的文學史視野中,《碧水凈土》代表了一種正在成型的中國生態現代性敘事。它既不同于西方的深生態學(Deep Ecology)傳統,也有別于社會主義時期的"征服自然"話語,而是試圖在發展與保護、現代性與生態性之間尋找第三條道路。這種敘事的出現與中國作為后發工業化國家的特殊境遇密切相關——它必須同時面對西方數百年間依次出現的環境問題,這使得中國的生態文學天然具有時間壓縮下的復雜性。
結語:作為方法論的《碧水凈土》
回到本文開篇提出的命題:《碧水凈土》的意義不僅在于它講述了什么,更在于它如何講述。在生態危機日益嚴峻的今天,文學如何既能直面殘酷現實又不喪失希望,既能深入技術細節又不淪為科普手冊,既能參與政策討論又不喪失批判距離?周承強的實踐提供了一種可能的路徑——通過復雜敘事保持多重張力,讓生態思維在文學形式中自然生長。
《碧水凈土》的局限同樣具有啟示性。它對體制內環保人的聚焦可能遮蔽了其他環保行動者的故事;它對技術治理的信任可能低估了文化轉型的難度;它的"美麗中國"愿景可能淡化了全球生態不平等的問題。但正因如此,這部作品成為了觀察中國當代生態思想狀況的一個理想窗口——它的成就與盲點同樣揭示了這個時代的環境想象的可能與邊界。
在人類世的文學版圖上,《碧水凈土》代表了一種來自東方的生態敘事嘗試。它或許還不夠完美,但正因如此,它預示了中國生態文學仍有廣闊的探索空間。當未來的文學史家回望21世紀初中國的環境書寫時,周承強的這部作品很可能會被視作一個轉折點——從此,生態不再只是文學的一個主題,而成為了重新思考文學與世界關系的一種方法論。
作者簡介 :袁竹,四川德陽人,作家、畫家、文藝評論家,逍遙畫派創始人,代表著作《中國當代名家畫集·袁竹》(天津人美版);《中國高等藝術院校名師教學范本(二)·袁竹山水畫作品選》(河北美術版)。袁竹創作小說、散文、詩歌、文學評論等400余萬字,發表在“中國作家網”“精神文明報”“四川農村報”“少年先鋒報”“作家網”“起點中文網”“喜馬拉雅”等各大媒體。歌詞《石榴紅》榮獲“詞曲中國2025當代百首優秀作品”大賽決賽金獎。 長篇小說《東升》《平遙世家》《地火長歌》在中國作家網“長篇連載”欄目連載。文學評論《新世紀蜀韻:四川作家筆下的文學版圖》《阿來:于藏地書寫中構筑文學的宏大宇宙》《〈賈平凹文選〉:當代文學靈魂的多棱折射》《時代浪潮下的生命之歌與存在之思 ――評王十月長篇小說<不舍晝夜>》等四十多篇論文被中國作家網發表,其中“中國作家網文學好書2024年度十佳”系列評論引關注?!白骷揖W”刊載《東莞文學:鋼與筆交織的時代和弦》《<白毛女>的藝術融合之旅》《山河為證:抗戰精神的時代長歌》《光影鑄魂——解碼中國電影的文明重構與精神譜系》等藝術評論50余篇。長篇小說《東升》單行本由國家級文聯出版社出版發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