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偕二十歲早期詩論二章
作者:顧偕
一、形象思維
別林斯基說:詩歌寓于形象思維。
究竟怎樣才算得上是形象思維,這個問題,我們認為專靠眾說紛紜是悟不出真諦的。這得根據作者的實際感受而作定論。
作者首先應注意:絕不能對抑制在自然界的事物的情感、外形,用一種寫實手法,去客觀地記錄和描繪它們的本身。
其次作者還得時時抓住詩的特征,那便是形象思維。
形象思維絕不是我們的日常思維。《文心雕龍》中早有“詩忌俗”的警策。
故此,現代新詩,就像西方的現代派畫一樣,往往是不規矩的。它既要排除“俗”字,又要化事物形象,在一種嚴謹思考下,以一種抽象的語言或超現實的筆觸——點綴那些已經過思維夸飾或形象虛構后,漸漸從普遍性觀念中分解出的實體。
許多讀者常有這樣的感覺:有些詩單就表面而言雖不乏“時髦”的形象思維,但細細一瞧,就發現這種“思維”有的竟抽去了邏輯的必然性。為此,他們對這類新詩抱有的偏窄之嘆,時常嘖有煩言。
事實并不都這樣。一首真正寓于美的形象的詩,從來都不會超越邏輯范疇的。表象的氣韻,往往更是循序著內在邏輯而急遽變化的。我們不妨拿這樣一首小詩《雨》作驗證:
你從云縫中擠了下來
孕著多少清澈的珠兒
縹緲降生到大地
扭著輕盈散漫的姿態
這首詩中的“擠”“孕”“扭”三字的詞性是動詞,古人謂之“詩眼“。這種詩眼在屬于它的句子或整個一首詩中,起著深化和烘托形象的作用,自然也是詩中不可抽去的神髓。“擠”字成了“云下來”的樞紐,“孕”字成了“清澈珠兒”的窺測,而“扭”字則變為了《雨》的“散漫姿態”的情趣,如此水乳交融、五音喧響、則七彩紛呈。倘若這《雨》失卻了上述三個詩眼,或用其他三字替代詩中的動詞“擠”、“孕”、“扭”,就有眼無珠,無疑頓然失色。
司圖空的《詩品》,愛好詩的作者想必是讀過的。這書中的“淺深聚散,萬取一收”,按現代語來譯大意就是:(自然界的萬物)——它們聚散流動雖有萬數,收入筆端的只需想象中的一粒。
《雨》這首小詩實可謂形象思維的范例一粒矣。
新詩之所以獨樹一幟,不同于其他文學,就是因為它敢將充滿概念的事物,通過理性的幫助后,打破那種事物本身所存在的純然規律:
她們縈懷人類的戀心
因此給大眾揮閃了自己的春情
她們深愛地球上的文明
所以給這世界
撒下這多光潔的水晶
——顧偕:《星星的春情》
作者在一種主觀認識興趣的誘導下,毫無顧忌地讓理性中的事物,化為了五彩繽紛的形象。進而放棄外形,捕捉神似,使之形象生機勃勃。
雖然形象大凡源于現實生活中的材料,但經過詩人用新鮮思維和充滿愛的虔心處理后,它倏然就形成了一團想要噴燃熾熱情緒的欲火。這欲火,是形象的化身;這化身,是情緒賦予的;這情緒,也就是形象的詩了。這種情緒最初有時雖會在迷亂中“瞎竄瞎奔”,但隨著瞎竄瞎奔的情緒,并不完全也在瞎竄瞎奔的形象的理智,此刻卻牢牢揪住了詩人的神經。
莎士比亞說詩人是充滿想象的“瘋子”,這定論,應該絕不是帶有普遍性的那種。縱然詩人感情確實是夠瘋的了,但形象賦予詩人的思想,往往卻是清醒而明智的。形象思維并非意味著可以胡說八道。
亦即:詩歌——形象思維——不是囈語。
所以我們認為:美的詩,真正的詩,不僅要有形象新穎的表象、意象,還要有思想厚實得單純的內核——尤其在新詩中,形象和思想,更是不可分割的有機體。哪怕在舊體詩中,亦不妨如是觀。
古代舞文弄墨的老夫子,往往會驚嘆“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遠鷗浮水靜,輕燕受風斜”(杜甫)之類的華章佳句,甚至會忍不住拍案稱絕捻須晃首道:詩驚鬼神詩驚鬼神!然則何以驚乎?便是詩中常有暗暗盤旋著的思想與形象的星火!
“籠天地于形內,挫萬象于筆端”(陸機:《文賦》)。詩的形象思維,以此廣發胸臆,美句自是則當流于唇齒。
二、朦朧詩
近兩三年詩的陣營出現的“朦朧詩”與“明朗詩“之爭,看來還末揠旗息鼓。
我們想單就這個問題繼續絮叨絮叨。
新詩蜂擁,風韻各異。詩言志,有感而發,無感而休。明朗詩是詩,朦朧詩也是詩。有詩,是詩,就應該寫;是情有愛,便更應當抒。文學創作容不得優柔寡斷。
歌德說“現實應該有表現的權力。(《哥徳談話錄》)
問題在于,當今許多人其實并不真正懂得詩。很多青年(包括寫這種詩的作者)甚至并不了解真正朦朧詩,究竟為何物。沒看清裏著“朦朧詩”帷幔的藝術,就恍恍然興味織起“朦朧”的圖案來。他們以為能扯來一件“詩的羅裳”,揀來幾個詩的韻腳,然后給句子分行的“整體”穿上,眼前呈現的,就是自己愈看愈滿意的詩之“新娘”了!
孰不知,真正的詩,真正的朦朧詩,單憑他們這種愚頑的匠心是不能斧鑿而成的。然而有些編輯部的大門,卻很是歡迎這種“新娘”的光臨。
然而這種“東施”般的貨色,又怎能讓見過“西施”的人覺得——“效顰”者的美呢?
然而類似這種冒著“朦朧詩”牌子的句子,仍還源源不竭地縈繞在讀者迷糊的眼簾!
究其因,有些編輯也并非完全理會這樣的“詩”,或認為這樣的詩就真是詩。但擎著“朦朧”牌牌的或因是熟人是名流是常客,更或是詩壇眾所周知的新秀。可能這類“詩”正是當下炙手可熱的,故此靈巧的編輯為處理這樣的詩,一來不想駁了“名流”之類的情面,二來也不忍心將到手的時髦作品委棄——發它篇把兩首又何妨刊物的質量,即使自己弄不懂,不是還有讀者嘛,大家都來圓下這個“朦朧的夢”,不正好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以上粗略涉及的,大抵是讀者對朦朧句子多有排斥的事由。
露,永遠不會融為感情的眼淚,正像冰,也永遠不會凝結成粲然的水晶。讓我們一起品嘗一首真正的朦朧詩吧:
從你,我看到了那在大海處
漸漸宏偉地擴大并展開的河口。
——惠特曼:《給老人》
這是首用一句話構成的詩。
它句子雖長,但結構嚴謹;立意含蓄,形象精簡。在一般不能立時明瞭詩人獨具匠心的讀者眼里,這樣的“給老人”,委實夠朦朧的了。
詩人在先對具體現實——“老人”這一形象變形認識后,立即再由“從你”的概念里,去抽象地聯想到大海的功能,進而通過藝術渲泄,把對老人的理性與一種高于老人的事物,維妙維肖地聯結在一起了……
這種題顯義隱的寫法,不僅為讀者攝下了能夠久久揣摩的鏡頭,還在讀者思路前,展示出了一種深邃的意境。就詩人本身而言,這種寫法既能了卻他《給老人》寄寓豐厚形象的心愿,也可以使他從經常委身帶有普遍性的形象中,將一種壓抑的事物,通過思想深刻的改造,用情感就此釋放發抒出來。
所以詩不是廣告。那或有美的形象,也不能美得如雕鐫的裸體,直接明朗,勢必會喪失詩的個性含蓄。何況我們在這里談的還是朦朧詩。
因此真正的朦朧詩,應當只屬于類似《給老人》這樣的作品,當然這樣的范例自是枚不勝舉。
所謂讀者看不懂的朦朧詩,其實那都是些冒著“朦朧詩”牌子的——朦朧詩的贗品。當思想和感情得到痛快的表現時,誰能不為智慧的光臨而感到欣喜?尤其這種智慧已創造了一個傾注了感情和思想的藝術生命時,誰還會老去不遂地品評這生命相貌的“朦朧”或“明朗”?
所以我們認為:真正的詩,自然或偶然地都綜合著美的分子;真正的藝術,無論明朗還是朦朧,均將首先融入美的生氣。
為什么總有人愛把正在“霧”中崢嶸的妙景,看作是再也露不出真面目的“朦朧”幻相呢,不得而知。
為什么總有人想把由靈感艱辛鑄就的一種帶有創造性整體,莽撞武斷地用陳腐觀念將其抹殺呢,不得而知!
朦朧詩就讓它朦朧詩嘛,何必這么多流言蜚語。
“詩有恒載,思無定位,隨性適份,鮮能通圓。”(劉勰:《文心雕龍》)一個作者,根據自身特點,只能在他所屬“特點”的范疇內,較大值作出有成績的事業;只能在他對這種“特點”不歇地發揮和修正后,有所更大的突破。關鍵是,朦朧詩的“通圓”者,近兩三年詩的陣營,能有幾人歟!
由此,我們為這樣的詩人能視境于心、馳思于情,在“適份”朦朧的藝術中,能夠渲泄了真實而美的朦朧物境、情境、和意境,真誠地歡呼和禱祝。
1981年10月15日于湘潭黃土山
顧偕 中國作協會員、廣州市作協原副主席、當代著名詩人和思想批評家。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