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塵埃里的星星
——與《塵埃落定》的一場靈魂對話
文 | 羅登廉
記得讀完《塵埃落定》的那個夜晚,我在臺燈下靜坐了許久。耳邊仿佛還殘留著阿壩高原的風,風里混雜著罌粟花的甜香、炒麥子的焦暖,還有土司官寨坍塌時揚起的土腥氣。忽然覺得自己不是讀完了一本書,而是跟著那個傻子少爺,在藏地的陽光與風雪里走了一遭,親眼看著一個時代從喧囂走向沉寂,像一粒塵埃,終于落回大地。
在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不停地問自己:這個被全土司轄地叫“傻子”的二少爺,到底是真傻還是裝瘋?他會在清晨醒來盯著帳頂發呆,忘了自己是誰、身在何處;會因為銀匠多看了侍女卓瑪一眼,就逼著卓瑪反復唱同一首歌,直到她的眼淚砸在地毯上才甘心;他會把別人夸了一句“好馬”的坐騎,轉手就送給素不相識的旅人。這些舉動落在旁人眼里,是癡愚,是任性,是養尊處優的少爺不知人間疾苦。可偏偏就是這個傻子,在所有土司瘋搶罌粟種子時,梗著脖子說“要種麥子”;在父親麥其土司為繼承權沾沾自喜時,他卻冷不丁潑上一句“你是最后一任土司”;在邊境的荒地上,他憑著一股“傻勁”建起熱鬧的集市,讓饑民有飯吃,讓商旅有處歇腳。
讀著讀著小說,我才慢慢懂得,他不是傻,是活在了另一個維度里。當所有人都被權力、欲望、規矩捆成了粽子,唯有他掙脫了繩子,站在原地,用一雙沒被世俗蒙塵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的真相。就像阿來在書里寫的:“上天叫我看見,叫我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 這個傻子,其實是上天派來的觀察者,是土司制度崩塌前,最后一個清醒的“局內人”。
阿來的文字太會勾人了,沒有濃墨重彩的渲染,卻像高原上的陽光,清透又有力量。他寫悲傷,不是號啕大哭,是“太陽初升的時候,青山在陽光的紗幕后若隱若現,就像突然涌上我心頭的悲傷”。這種愁緒不是砸過來的,是慢慢溢上來的,像山霧,裹著你的心,讓你連呼吸都帶著一點沉重。他寫時間,是“早上起來,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剛剛播種,就開始盼望收獲”,把土司轄地的漫長與空曠,都揉進了日常的等待里。我讀的時候總忍不住放慢速度,好像一快,就會錯過藏在字里行間的細節。卓瑪用飽滿的乳房碰傻子少爺腦袋時,他頸脖便突然發軟;塔娜穿著紫色衣服站在雪地里,美得讓人心顫的模樣;行刑人爾依磨刀子時,刀刃反射的冷光落在地上,像一道永遠擦不去的疤……這些場景使我欲罷不能。
它們像一顆顆碎鉆,散落在故事里,讓整個土司世界變得鮮活又真實。我仿佛能看見麥其官寨的木質回廊,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子;能聞到卓瑪身上的酥油香,混著她剛炒好的青稞餅的味道;能聽見傻子少爺坐在屋頂上唱歌,聲音雖跑調,卻比任何情歌都動人。阿來太懂怎么調動人的感官了,他不用大段的環境描寫,只用寥寥幾筆,就把藏地的風、土地的氣息、人的悲歡,都送到我們面前。
書里的女人們,總讓人想起高原上的花,美得熱烈,卻也脆弱得讓人心疼。桑吉卓瑪是最先走進傻子生命里的女人,她是他的侍女,也是他的性啟蒙老師,像一朵開在官寨角落里的格桑花,帶著煙火氣的溫柔。她會給傻子唱藏歌,會幫他整理藏袍,會在他發呆時,用溫熱的手輕輕拍他的肩膀。可她終究逃不過階級的枷鎖,哪怕傻子把她寵得能穿綢緞、戴銀飾,她也清楚自己“只是個下人”。后來,她選擇嫁給銀匠,哪怕要從滿身香氣的侍女,變成臉上常有鍋底灰的廚娘,她也只是說“那是我的命”。
相信很多讀者跟我一樣,每讀到這段文字時,鼻子會突然發酸。卓瑪不是不想反抗,是知道反抗沒用。在那個時代,女人的命運就像風中的經幡,只能跟著風走,無法自己選擇方向。后來她離開銀匠,跟了管家,我倒不覺得她貪慕虛榮,反而覺得她清醒。她知道愛情填不飽肚子,知道安穩比浪漫更重要,知道在絕境里,抓住能抓住的東西,才是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卓瑪的悲劇,不是她的錯,是那個把女人當附屬品的時代,給她埋下的宿命。
塔娜則是另一朵花,一朵開得張揚又決絕的雪蓮。她是茸貢土司的女兒,是“世間最美的女人”,卻從一開始就被當成權力交換的工具,嫁給了她眼里“配不上自己”的傻子。她不愛傻子,直言“你抓不住我的心,你不能使我成為忠貞的女人”,可當傻子在邊境集市展露才華時,她又覺得自己愛上了他;當傻子失去繼承權時,她又毫不猶豫地投向大少爺的懷抱。她像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鳥,拼命想掙脫,卻總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她跟大少爺出軌,跟汪波土司私奔,跟白色漢人軍官糾纏,最后染上梅毒,被一次次拋棄,只能回到傻子身邊。我們有時候會恨她的“不忠貞”,可轉念一想,她不過是想抓住點什么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從小母親就對她說,女人的美貌是武器,是籌碼,是換取權力的工具。她把別人的愛慕當成存在感,把權力的靠近當成安全感,可最后才發現,這些東西都是泡沫,一戳就破。塔娜最后說:“要是一個東西人人都想要,我也想要;要是什么東西別人都不要,我也就不想要了。” 這句話里藏著多少委屈與不甘啊!她這一生,從來都沒為自己活過,只是在追逐別人眼里的“好”,最后卻把自己活得面目全非。
阿來寫土司制度的崩塌,沒有用宏大的戰爭場面,也沒有用激昂的口號,只是通過傻子的眼睛,看著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土司們,慢慢走向滅亡。麥其土司、汪波土司、茸貢土司……他們曾經是這片土地的王者,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力,能決定奴隸的生死,能左右女人的命運,能讓成千上萬的人跟著他們種罌粟、打內戰。可在時代的洪流面前,他們卻像風中的塵埃一樣,不堪一擊。
當解放軍的炮聲響起,麥其官寨轟然倒塌,土司們的時代也隨之結束。傻子站在漫天塵埃里,說“塵埃落定后,什么都沒有了”。 這句話里沒有悲傷,也沒有喜悅,只有一種看透世事的平靜。他早就知道會這樣,就像他早就知道父親是“最后一任土司”一樣。我讀這段文字時,突然覺得很茫然,好像自己也站在官寨的廢墟前,看著那些曾經的繁華變成塵埃,不知道該為新時代的到來高興,還是該為舊時代的逝去難過。
后來我才懂,阿來想要表達的,從來都不是對舊時代的哀悼,也不是對新時代的歌頌,而是對“人”的關注。在時代的巨變里,人該如何自處?傻子少爺給出了答案:保持清醒,學會接納。他知道土司制度會滅亡,卻沒有急著逃離,而是留在這片土地上,看著一切發生;他知道自己是“傻子”,卻沒有自怨自艾,而是用自己的方式活著,活得通透又自在。
我特別喜歡傻子在邊境集市的那段日子。他沒有土司的架子,會跟商人討價還價,會跟饑民一起吃青稞餅,會在夜里跟銀匠、管家一起喝酒聊天。他把邊境的荒地,變成了熱鬧的集市,讓不同民族的人在這里做生意、交朋友、過日子。那一刻的他,不是“傻子少爺”,只是一個想讓大家好好活著的普通人。可就是這份普通,比任何權力、財富都更有威懾力。
阿來在書里寫:“過去,我以為當不當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現在我才明白,土司是為別人當的。” 這句話讓我心里一震。傻子終于明白,權力不是用來滿足自己欲望的工具,而是用來保護別人的肩膀。可遺憾的是,當他明白這個道理時,土司制度已經走到了盡頭。他就像一個遲到的旅人,好不容易找到了正確的路,卻發現路已經被洪水沖斷了。
書的結尾,傻子被復仇者殺死了。他躺在血泊里,看著麥其土司的精靈變成一股旋風飛到天上,看著塵埃落下來,融入大地。他說:“我當了一輩子傻子,現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在土司制度將要完結的時候到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來走了一遭。” 讀到這里,我忍不住淚目。這個傻子,他看清了世界的真相,卻也承受了世界的殘酷;他給別人帶來了希望,卻沒能給自己一個好結局。可或許,這就是他的宿命,上天讓他來見證一個時代的結束,就注定讓他成為這個時代的祭品。
有時我會想,阿來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個故事?他不是在寫歷史,也不是在寫傳奇,他是在寫人——寫人在權力面前的貪婪,在欲望面前的掙扎,在命運面前的無奈;寫人在絕境里的善良,在黑暗里的堅守,在變化里的清醒。他把藏地的文化、土司的歷史,都揉進了人的故事里,讓我們看到,無論時代怎么變,無論地域怎么遠,人的悲歡都是相通的。
我想起自己去川西的經歷。那是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我沿著川藏線走,看到過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看到過轉經的老人,看到過在草原上騎馬的少年。那里的天很藍,云很低,空氣里沒有城市的喧囂,只有風的聲音、經幡的聲音、牛羊的聲音。那時,候我還沒讀《塵埃落定》,只覺得藏地是一個遙遠又神秘的地方。可讀完書后再想起那次旅行,突然覺得自己跟這片土地親近了很多。我仿佛能看到傻子少爺坐在屋頂上唱歌,能看到卓瑪在廚房里做飯,能看到塔娜在草原上奔跑。原來,阿來寫的不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是這片土地上真實發生過的悲歡離合。
阿來曾說,《塵埃落定》是他的“大兒子”。我理解他這種感情。他用八年時間寫完這本書,又用四年時間等待它出版,就像一個父親,看著自己的孩子從出生到長大,再到走向世界。而這本書也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它獲得了茅盾文學獎,被翻譯成多種語言,讓更多人了解了藏地的歷史和文化,了解了那個已經消失的土司時代。
現在,每當我覺得迷茫時,就會想起《塵埃落定》里的傻子少爺。他讓我明白,有時候“傻”不是愚笨,是清醒;有時候“慢”不是落后,是沉淀;有時候“失去”不是遺憾,是成長。我們每個人,都是時代里的“傻子”,都在看著世界變化,都在經歷悲歡離合。但只要我們保持一顆清醒的心,一份對生活的熱愛,就像傻子少爺種麥子一樣,哪怕別人都在種罌粟,也要堅持自己的選擇,就一定能在塵埃落定后,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窗外的風又吹起來了,我想起書里的一句話:“人生出現的一切都猶如夢境,誰都無法永遠占有。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和曾經擁有的一切永別。” 是啊,我們擁有的財富、權力、名聲等一切,終將會消失;我們愛的人、恨的人、在乎的人,終將會離開。可那些我們經歷過的事、感受到的情、領悟到的道理,會像塵埃一樣,落在我們心里,變成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塵埃落定》不是一本讀完就會忘記的書,它是一場靈魂的對話,是一次心靈的旅行,是一份送給每個在時代里尋找自我的人的禮物。它讓我們明白,無論世界怎么變,無論我們身在何處,都要像傻子少爺一樣,保持清醒,保持善良,保持對生活的熱愛。因為我們都是塵埃,但也都是落在塵埃里的星星,終會在自己的軌道上,發出屬于自己的光芒。
作者簡介:羅登廉,湖北麻城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現定居北京,為報刊編輯、自由撰稿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