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終點站”的溫情絮語
——評水孩兒散文《養老院里的父親》
作者:常耀宗
近年,內蒙古作家水孩兒多部(篇)作品獲獎。繼散文《內蒙古的風吹過冀東平原》獲得2024年度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后,其姊妹篇《養老院里的父親》又獲“‘從浦口出發’——朱自清《背影》創作100周年?父愛主題紀實散文征文大賽”優秀獎。該文以碎片化的生活片段,記錄了七旬父親在養老院的暮年,為我們呈現了一幅有關衰老、記憶與親情的溫情圖景。下面結合具體事例,就該文的寫作方法和文學價值談談筆者的粗淺看法。
本文最突出的寫作特點是精準捕捉現實與夢境的錯位,讓父親的形象更立體,情感張力更強,敘事更豐富,極易引發讀者共鳴。比如,“你去告訴劉二拐一聲,那二畝白菜趕緊收了吧”、“你爸被車撞了,快點跟我去看看他”等故鄉記憶與“父親癱瘓,大小便不能自理”“父親徹底站不起來了”的現實狀態形成了強烈對比。這種碎片不是隨意拼湊的,而是準確體現了父親的精神世界。人老了,大腦中現實的痛苦被壓抑,遙遠的記憶反而更清晰了。父親念叨的“他爸被車撞了”,這其實是母親去世前的夢,既顯示了他記憶的錯位,也暗藏著對親人潛意識的牽掛,碎片底下是涌動的情感漣漪。又如,文章說:“‘啞巴和我可好了,我倆從小一起玩,到現在也沒玩夠。’父親又指著啞巴沖我說。‘小時候我倆老去生產隊里偷玉米。’‘啞巴’是村里去世多年的一個看生產隊的老頭,是父親的老鄰居。”父親錯把啞巴當作鄰居,這說明他因年老癡呆記憶衰退,對現實認知模糊,常把當下的人與記憶中熟悉的舊人相混淆,折射出他對以往歲月和舊情的難以釋懷。
值得一提的是文章的結尾:“許久,父親睜開眼,四處尋找著什么。他看見在距吳代莊千里之外的達拉特旗養老院的一間病房里,有個五官很像他的姑娘,蜷縮在他的身邊,無助地哭泣著。”這種錯位其實是死亡的現實和殘留的意識在互相碰撞。父親肉體已不在,但意識沒有完全消散,還在虛構的時空里活動,像超越生死一樣看到了和自己相關的畫面。這種寫法看似荒誕,卻把死亡造成的割裂感寫得很具體,表面上打破了生死界限,實際上反襯了死亡的無法逆轉。換言之,意識“看到”的不過是虛幻的錯位,它改變不了陰陽相隔兩茫茫的現實,更添“一縷殘思寄虛妄”的悲涼在里面。
細節描寫就像“血肉”,它讓文章變得更豐滿、更有力量。例如,“‘那個人呢?’我問父親。‘死了。’父親邊吃著橘子邊答。‘什么病?’我又問。‘呼吸衰竭。’父親答著。‘你沒怕?’我正想著怎么安慰父親,沒想到父親竟然笑了:‘我幫他料理的后事。’父親年輕時膽大,仗義,到老了仍是。我想。”這個細節沒有激烈情緒,只用日常動作和輕松神態就顯示出父親不怕死亡、平和接納生命終結的態度。這也印證了他“膽大仗義”的本性,無論年輕年老,都帶著那份不糾結、不矯情的通透與強大。又如,“大果子,家鄉的味道。父親手里拿著大果子,往這個老頭嘴邊遞了遞,又縮了回來,將果子放入自己嘴里咬了一口。”這一細節既體現了父親因癡呆認錯人、言行失控,也暗藏著對家鄉的深切思念。果子成了他寄托鄉愁、尋求慰藉的載體。同時,這也暗示了父親在養老院的孤獨,他想對故人抒發情感卻做不到,只能把思念和孤獨融進這口家鄉的味道里,心中滿是過去的眷戀和情感交流的期盼。
文中多處運用想象與現實交織的寫法。譬如,父親總說自己九十多,是“等死的人”,對自己實際七十多的年齡感到震驚。在他心里,只有到了九十多歲才會在養老院這樣的地方等待生命的終結,這是他潛意識里把養老院當成故鄉,按故鄉的生活邏輯來理解自己當下處境的表現。這種寫法讓情感表達跳出了單純的悲傷,多了一層對生命本質的叩問,即當一個人連自己的年齡、身份都認不清了,那他與世界的聯系還剩下什么呢?茫然中,顯出親情的珍貴和時光的一去不返,讀來令人覺得心頭沉甸甸的,酸澀又悵然。
《養老院里的父親》一文的文學價值,首先在于對衰老的本真書寫上。文章以白描的手法記錄父親的狀態,他記不清自己的年齡,夢里卻總是回到故鄉吳代莊,念叨著讓劉二拐收白菜、讓三頭去看望被車撞的父親。他認不出自己的女兒,經“你最疼的人是我呀”提醒后方恍然大悟“你是我姑娘”,并帶著歉意說“老了,老糊涂了”。這些內容沒有刻意渲染氣氛,放大悲傷,卻讓衰老的具象,即記憶的脆弱、尊嚴的流失以及對故鄉與死亡的本能感知都變得可觸可感。
其次,父親的失憶不是單純的糊涂,而是生命在回歸原點。他對吳代莊的放不下,對大兒子、小兒子、孫子孫女的呼喚,本質上是對生命根系的眷戀。這種眷戀讓衰老不再是空洞的終點,而是生命歷程的延續,即便記憶模糊,血脈與故土的烙印仍在,里面暗含著生命最本真的倔強。
再次,文章以“我”的視角呈現了兩種情感。一方面作為女兒,對父親既心疼又無力。另一方面作為和他長得很像他的晚輩,又能感受到生命傳承的意義。這兩種跨越代際的情感互相呼應,引發了我們對親情與歸宿的深層思考。這種超越個人經歷的表達,使文章的情感力突破了私人化敘事,具有了普遍的人文價值。
在這篇文章中,水孩兒沒有刻意寫苦難,只是冷靜地記錄生命的波折。那些看似零散的片段,其實正是在認真探討記憶、親情和生命本身。父親在養老院仿佛回到故鄉時,我們看到的不只是一個老人的掙扎,更藏著人類對抗遺忘、堅守自我的永恒話題。這種寫法讓文學貼近現實,也觸摸到人性的深處。最后一段用象征手法,把個人悲傷升華為對生命傳承的思索。當嗩吶聲響起,當相似的容貌在異鄉哭泣,這讓我們驀然醒悟:所謂親情就是血脈在時光里的回響,是衰老與新生的接力。應該說,水孩兒的敘述克制又有反思,讓我們對敬老、養老及臨終關懷等社會議題有了更深的認知。
綜上所述,《養老院里的父親》既是作家水孩兒以非虛構筆觸進行的一次深情書寫,也是女兒水孩兒對逝去親人的溫情絮語。愿那些行至生命終點站的人們,都能觸碰到人世間最后一抹暖意,化作暗夜中依舊閃爍的繁星,照亮歸途。
(本文系集寧師范學院內蒙古當代文學協同研究中心研究成果{2})
(作者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內蒙古民族文化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集寧師范學院內蒙古當代文學協同研究中心成員、烏蘭察布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察哈爾右翼前旗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