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天水在瓶
——王維詩魂在王曉波詩境的當代顯影
作者:施維
我想:當詩人王曉波從《王右丞集》抬頭,見窗外云卷云舒,曾托住盛唐月光的云,倒映在案頭的茶杯,天地清音,滿室氤氳。2025年7月4日,我下單訂購《王右丞集·孟浩然集》,很快便寄到手中。拆封后如獲至寶,雖只是翻閱半月有余,尚屬初讀時的淺嘗輒止,卻已從中窺得幾分門道——借助這部典籍,我對王曉波先生的創作脈絡有了更切實的理解。
衷心致謝——王曉波與他的《把自己活成一片云——與王維跨越時空對話》(載《中山日報》2025年7月4日“作品”副刊)。這首詩如同一串寶石項鏈,串起了“王右丞集”里的詩行,讓我跨越千年時光,與詩佛王維有了深刻的精神對話。從詩中留白處觸摸王維的禪意心境,于字句流轉間感知他“詩中有畫”的意境哲思,這段閱讀與領悟的歷程,于我而言感慨盈懷。
王曉波用這首詩叩開了千年的時空壁壘。墨香與像素在紙頁間交織,終南山的霧漫過宋版書折痕,王維的竹杖輕響驚起硯池里的千年月。這場跨越十三個世紀的對話,最終凝結成震顫心魄的頓悟:以最本真的姿態,揭開了關于“才華”最樸素的真相:真正的才華,原是將自己活成一片云——不刻意攀附為山,不強行匯聚成海,只在自在舒卷間,托住天地的月光。
一、對話。詩歌的開端便以“墨色突然活了”的奇崛意象,打破了古今的界限。當王曉波翻到《輞川集》第三頁,終南山的霧漫過宋版書的折痕,王維挾著松煙墨的清苦從“空山”里走出——不是簡單的想象性對話,而是兩個詩心在文化基因中的共振。
對話的真實性,源于詩人對“原初詩心”的精準捕捉。王維的詩,本就帶著“未干的畫”的濕潤感,他寫“空山新雨后”,山是剛被雨水洗過的山;寫“明月松間照”,月是剛爬上松枝的月。王曉波以“平板電腦里的動態《雪溪圖》”為媒介,讓雪落溪石的軌跡在像素里復現當年揮毫的節奏,看似現代的技術手段,實則是對王維“詩畫同源”美學的呼應——詩是完成的畫,畫是凝固的詩,兩者都在捕捉“流動的瞬間”。
更動人的是對話中細節的真實。王維“指節沾著輞川別業的苔痕”,苔痕不是裝飾性意象,而是歲月刻度:他在輞川別業種竹植柳,看苔痕爬上石徑,聽松濤漫過屋檐。日常的浸潤,早已化作他詩中的骨血。當王曉波提到“《論王維詩畫交融》被收入《唐詩研究年度報告》”時,王維“老花鏡滑到鼻尖”看屏幕里自己的名字在學術術語中“浮浮沉沉”,這個細節充滿煙火氣的溫暖——千年前的詩人,并未被供上神壇,而是以看客的姿態,審視后人對他的解讀。“去神圣化”的對話,還原才華本真的模樣:不是高不可攀的天賦,而是滲透在生活里的煙火與月光。
二、祛魅。對話的核心,是對“才華”的重新定義。當話題落在“才華”二字時,窗外的玉蘭抖落晨露,王維說起十九歲寫《桃源行》時“筆鋒挑開桃花的剎那,連蝴蝶都驚得停在句讀間”——這是少年才俊的鋒芒畢露,卻也是多數人對“才華”的典型想象:天賦異稟、驚才絕艷。但王維話鋒一轉:“可后來懂了,才華原是天地借我手中的筆,寫它未寫完的詩。”
這是對“才華”的徹底祛魅。在傳統認知中,“才華”常被等同于“天賦”,仿佛是少數人命中注定的特權。但王維以一生的創作實踐證明:真正的才華,是對天地萬物的“傾聽”與“傳遞”。他畫《袁安臥雪圖》,雪壓竹枝卻偏生一枝紅梅破雪而出;畫《雪中芭蕉》,讓熱帶植物與寒林雪景同框,被世人罵“失畫理”,他卻道“偏要芭蕉替雪,說盡天地不言的癡”——“不合常理”的創作,是他聽懂了天地“未說盡的話”。雪與芭蕉的碰撞,不是違背自然規律,而是以藝術的方式,表達天地對“生機”的執著:即使在寒冷的雪地,生命也要掙扎著綻放。
“傳聲筒”的自覺,貫穿王維創作生涯。他寫“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不過是跟著溪水信步而行;寫“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不過是捕捉了山澗里被月光驚醒的瞬間。這些詩句之所以能跨越千年,正是因為不是“創作”,而是“記錄”——記錄溪水的腳步,記錄山鳥的心跳,記錄天地在剎那的呼吸。正如王曉波詩中王維所言:“真正的才華,該是山不覺得自己高,水不覺得自己深。我只是個傳聲筒——把松針上的露寫成詩,把溪澗的石畫成畫,把月出驚鳥的剎那譜成曲。”
詩人王曉波的認知,與中國傳統美學中的天人合一不謀而合。《周易》言“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陸機《文賦》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都強調創作者需以虛心映照萬物。王維的傳聲筒自覺,將“我”消解于天地之間,讓“我”成為連接自然與人心的媒介。消解不是自我的湮滅,而是自我的升華——當“我”不再執著于“彰顯才華”,天地的詩意便自然流經筆端。恰如劉勰《文心雕龍》所言“人稟七情,應物斯感”,真正的創作從不是刻意的才華表演,而是生命與自然相遇時的自然流淌。當創作者放下天才的包袱,才華反而獲得最自由的表達。
三、云喻。對話的終點,是“把自己活成一片云”的頓悟。當陽光漫過《王右丞集》扉頁,兩個身影重疊在“詩佛”二字上,此時的“詩佛”不再是標簽,而是生命境界的隱喻。他曾在長安宮廷應詔作樂,也曾在輞川別業“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他既是“九天閶闔開宮殿”的朝官,也是“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的隱者。但無論身處何境,始終保持著云的自在——不被身份綁架,不被成就束縛,只是自然地流淌、輕盈地存在。
詩的結尾,王曉波寫到:“所謂才華橫溢,原不是刻意要成為山,成為海,不過是把自己活成一片云,自在舒卷時,恰好托住了天地的月光。”云的意象,在此成為最精妙的隱喻。云的特質,恰與王維的創作境界相契合。云無固定形態,隨風起,隨雨散,自在舒卷;云無刻意目標,或聚成峰,或散成紗,無問西東;云無自我執念,托住月光,卻不認為月光屬于自己;籠罩群山,卻不覺得群山需要自己。“無恃”的狀態,正是中國文化中“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哲學體現。
在現代語境下,“活成一片云”的啟示尤為深刻。人類身處“才華”被過度消費的時代:自媒體平臺上,“天才少年”“跨界全才”的標簽漫天飛舞;學術場域中,“核心期刊”“影響因子”成為衡量才華的硬指標;甚至日常生活里,“斜杠青年”“多面能手”也被當作成功范本。人們急于證明自己“有才華”,卻在追逐標簽的過程中,丟失了對生命本身的感知。
王維的“云喻”,提供了反向的生存智慧。他在長安應詔作樂,聽《霓裳羽衣曲》終了,玄宗贊“此曲只應天上有”,他卻望著檐角銅鈴搖頭:“哪有什么天才?不過是把晨鐘暮鼓聽進骨頭里,把春山秋水釀成舌尖的月光。”不是故作謙遜,而是看透了“天才”標簽的虛妄——所謂“天才”,不過是比常人更專注地傾聽天地,更虔誠地記錄感受。當王曉波的文友發來“論文被收入年度報告”的消息時,王維輕拍他手背:“莫慌著給才華貼標簽——當年我寫行到水窮處,不過是跟著溪水走了步,哪知道這一步竟跨進了千年后的課堂。”
真正的才華從不在標簽里,而在“跟著溪水走”的過程中。就像云從不在意是“積雨云”還是“卷云”,只是隨著風的方向,完成水的輪回;也不在意是否“托住了月光”,只是在舒展的瞬間,恰好與月光相遇。非目的論的生命狀態,反而讓云成為天地間最靈動的風景——既構成了風景,又融入了風景;既被仰望,又不刻意要求被仰望。
四、余響。詩的結尾,“松針上閃爍的光芒開始凝結,像枚琥珀,封存著兩個身影:一個執卷,一個撫琴,中間流淌的,是一千三百年的風,和從未褪色的,山河的心跳。”王曉波筆下的畫面令人動容:千年的風可以吹走王朝的宮闕,吹散詩人的衣袂,卻吹不淡山河的心跳——天地的呼吸,是自然的韻律,是所有真正的才華最終的源頭。
王曉波此詩之動人,在于還原了一場詩意的對話,揭示了永恒的真理:真正的才華,是生命與自然的同頻;真正的藝術,是天地借由人心的顯影;真正的人生,是把自己活成一片云——自在舒卷時,偏巧托住了天地的月光。我寧可相信這就是王維留下來最珍貴的遺產:當不再執著于成為什么,而是學會活成一片云,就能在自然的流淌中,遇見本真的自己,也遇見遼闊的天地。
王曉波解構了才華的神話,更重構了與天地共舞的生命態度。當不再執著于“成為山”“成為海”,這讓我想起《莊子·知北游》中的對話:“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王維是這樣的圣人,王曉波的詩亦是對“原天地之美”的呼應。喧囂的時代需要更多這樣的對話——與古人對話,與天地對話,最終與自己的內心對話。當學會像云一樣活著,或許就能聽見,山河的心跳從未褪色,而人,正是心跳的一部分。
王維在人間,也在云端。讀王維的詩,看王維的畫,總覺文字清淡如晨露,落在紙上便滲進心縫里。詩畫里,入世與出世的矛盾像水墨在宣紙上暈染,最終竟凝成一片渾然的月光。矛盾在他身上不是割裂的傷口,而是圓融的契機,暗合《維摩詰所說經》不二法門的真意。倒像極了“處居家,不著三界”的姿態:身在宦海,心泊禪河,任外境潮起潮落,我自守著一方澄明。
王維圓融的藝術觀,是他真正參透了藝術的最高境界:創作者與自然不是主客對立,而是物我交融;作品不是自我的彰顯,而是天地的代言。就像他筆下的鹿柴炊煙與現代的《鳥鳴澗》古箏曲纏成一縷,跨越千年的藝術,最終都指向同一個點——山河的心跳。所謂“詩佛”,大抵如此:他的矛盾,是人間的溫度;他的圓融,是云端的清明。在入世與出世的糾葛里,他最終活成了一首詩,也活成了一部經。停下筆記,合上書頁,喝一口水,窗外的云正自在舒卷。風過處,仿佛還能聽見王維的輕笑:“莫慌,你看那云,可曾為自己貼過標簽?”
※施維,字冰之,號任天真,筆名獒媽,中國香港人。中國大灣區詩匯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朗誦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著有詩集《洛神花紅》《我想是一朵大紅花》《理想國》(合集)《浮詩繪》(合集)《捕蝶記》(合集),出版油畫集《空中有朵你做的云》和詩畫集《世間始終你好》《阿彌陀佛么么噠》。其詩集《石青火蟻》入選廣東省作家協會“粵港澳大灣區港澳作家作品出版扶持計劃”。
附:詩歌
把自己活成一片云
——與王維跨越時空對話
作者:王曉波
案頭《輞川集》翻到第三頁時
墨色突然活了——
是終南山的霧漫過宋版書的折痕
你挾著松煙墨的清苦,從“空山”里走出來
竹杖點地的輕響,驚起
硯池中沉潛千年的月
“右丞先生的詩,總像未干的畫”
我指給你看平板電腦里的動態《雪溪圖》
雪落溪石的軌跡,在像素里
復現你當年揮毫的節奏
你撫須而笑,指節沾著
輞川別業的苔痕:“老朽不過
把山風疊進平仄,將松濤
揉進墨團”
話題落在“才華”二字時
窗外的玉蘭正抖落晨露
你說十九歲寫《桃源行》
筆鋒挑開桃花的剎那
連蝴蝶都驚得停在句讀間
“那時總怕才盡——”
你望向案頭未干的《送元二使安西》
水紋在宣紙上洇開,“可后來懂了
才華原是天地借我手中的筆
寫它未寫完的詩”
我想起你畫《袁安臥雪圖》
雪壓竹枝,卻偏生一枝紅梅
破雪而出,像句突兀的感嘆
“世人說我詩中有畫”
你指尖輕點平板,動畫里的雪
正從終南山巔飄向汴梁、臨安、紐約
“可畫中亦有詩啊——
那幅《雪中芭蕉》,有人罵我
‘失畫理’,卻不知
我偏要芭蕉替雪,說盡
天地不言的癡”
我們說起“天才”的重量
你說當年在長安,應詔作樂鑒賞
《霓裳羽衣曲》終了時
玄宗說“此曲只應天上有”
你卻望著檐角銅鈴輕搖頭:
“哪有什么天才?不過是
把晨鐘暮鼓聽進骨頭里
把春山秋水,釀成
舌尖的月光”
手機在此時彈出文友消息:
“您的《論王維詩畫交融》
被收入《唐詩研究年度報告》”
你湊近些,老花鏡滑到鼻尖
看屏幕里自己的名字
在學術術語里浮浮沉沉
忽然輕拍我手背:“莫慌著
給才華貼標簽——
當年我寫‘行到水窮處’
不過是跟著溪水走了步
哪知道,這一步
竟跨進了千年后的課堂”
風掀起你的《輞川圖》手卷
畫中鹿柴的炊煙,正與我
電腦里播放的《鳥鳴澗》古箏曲
纏成一縷。你說:
“真正的才華,該是
山不覺得自己高,水不覺得自己深
我只是個傳聲筒——
把松針上的露,寫成詩
把溪澗的石,畫成畫
把月出驚鳥的剎那
譜成曲”
此時陽光漫過《王右丞集》扉頁
你的影子與我重疊在
“詩佛”二字上。我忽然明白
所謂才華橫溢,原不是
刻意要成為山,成為海
不過是
把自己活成一片云
自在舒卷時
恰好托住了
天地的月光
松針上閃爍的光芒開始凝結
像枚琥珀,封存著
兩個身影:一個執卷,一個撫琴
中間流淌的,是
一千三百年的風,和
從未褪色的,山河的心跳
原載:《中山日報》2025年7月4日《作品》副刊。
※王曉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山市詩歌學會第二、三屆主席,中山市作家協會第四屆副主席,中山市文聯第八、九屆主席團成員,2015年12月主持創辦大型詩歌季刊《香山詩刊》。著有《山河壯闊》《騎著月亮飛行》《雨殤》《銀色的月光下》等5部;主編《那一樹花開》《詩“歌”中山》《中山現代詩選》等13部;曾獲人民日報作品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中山市優秀精神文明產品獎、中山文藝獎、香山文學獎一等獎等獎項。其詩學評論《吹掉泡沫 還詩歌以亮麗》(載《人民日報》2002年6月11日)和《不敢茍同的錯誤詩學》(載《作品與爭鳴》2003年7月)曾受到廣泛關注;詩歌作品載《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青年文摘》《詩選刊》等刊物;入選《中國詩歌選》《中國詩歌年度選》《中國新詩日歷》《中國愛情詩精選》等選本。

《中山日報》2025年7月4日《作品》副刊版面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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