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虛無中刻下印記
——論《駛向星辰大海》與文明存在的終極意義
李櫟
袁竹的長篇科幻小說《駛向星辰大海》(“起點中文網”2025年11月連載)并非僅僅是一部卷帙浩繁的科幻史詩,它是一曲以星辰為紙、以文明為墨譜寫而成的哲學交響詩。它從一個可控核聚變的實驗室起步,最終將敘事的尺度擴張至宇宙的生滅與多元宇宙的循環,其野心之大、思辨之深,在當代科幻創作中堪稱一座里程碑。這部作品的核心,并非在于炫目的科技奇觀或跌宕的星際沖突,而在于對一個問題執著乃至悲壯的追問:在注定歸于熱寂的冰冷宇宙中,短暫如曇花一現的文明,其存在究竟有何意義?
從“逐日”到“逐夢”
科技作為探索的雙刃劍 小說的開篇,緊扣經典硬科幻的脈搏。“逐日工程”的成功,是人類駕馭基本力、攫取恒星能量的象征,是啟蒙運動以來人類理性與征服自然的終極體現。然而,袁竹并未沉溺于技術樂觀主義,他敏銳地揭示了技術的雙重性。核聚變這把鑰匙,既可能打開通向星海的大門,也可能觸發囚禁人類的“牢籠”警報。 這一設定,精準地隱喻了人類科技發展的現實困境:每一次飛躍都伴隨著未知的風險與倫理的陷阱。林默在成功瞬間捕捉到的“有規律的震顫”,是科學家的直覺,也是文明對未知的第一次警惕。隨后,從海底遺跡到月球警報,從星盟的“引導”到靜默者的“封印”,科技始終扮演著雙面角色。它既是文明前進的階梯,也是套在文明身上的枷鎖;它提供了發現問題(如歸零機制)的視角,卻也似乎堵死了所有解決問題的傳統路徑。這種對科技既不盲目崇拜也不簡單否定的辯證視角,為后續的哲學升華奠定了堅實的地基。
“囚籠”的隱喻與自由的悖論
“太陽系是個牢籠。”艾琳娜的這句警告,是小說的第一個重大轉折點。這個“牢籠”具有多重維度的解讀。最表層的是星盟的“防火墻”,旨在保護幼年文明免受自身毀滅性技術的反噬。更深一層,是靜默者揭示的“同質化”陷阱——任何試圖聯結、引導文明的龐大組織,最終都會扼殺文明的多樣性與創造力,這是一種思想與可能性的牢籠。而最深層、最令人絕望的,則是宇宙本身的物理法則——熵增定律與熱寂的終極命運,這是存在本身的、無可逃遁的牢籠。 面對這三重囚籠,人類(以及之前的靜默者)的抉擇,構成了小說最富張力的哲學戲劇。星盟選擇“圈養”,以安全換取停滯;靜默者選擇“自閉”,以孤立換取思想的純粹自由;而人類,在林默、陳逸飛、艾琳娜等人的引領下,選擇了一條更艱難、也更富悲劇英雄色彩的道路:在承認囚籠不可摧毀的前提下,去定義囚籠內的自由。 這種自由,不是為所欲為的能力,而是選擇如何“存在”的態度。當人類最終放棄逃離(發射文明水晶),選擇“綻放”(向全宇宙廣播文明的全部信息)時,他們踐行了存在主義的核心要義:存在先于本質。人類的本質,不是由上帝、自然法則或高等文明賦予的,而是由他們自己在面對絕對虛無時,通過自由選擇并承擔其后果的行動來定義的。
從“存在之戰”到“意義之舞”
小說中后期,沖突的性質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從人類與地外監視者的對抗,轉向了文明與宇宙終極規律的對抗。當“歸零機制”和“真空衰變”成為不可逆轉的進程時,斗爭的武器從星艦大炮變成了哲學觀念。 “生命之歌”計劃,是人類最偉大的反叛。它不是能量的對抗,而是意義的彰顯。它承認物質宇宙的湮滅,但堅信信息與意義的永恒。這里,袁竹巧妙地借鑒了“信息是負熵”的物理學概念,并將其提升至哲學高度。如果宇宙的終點是無序(熵增至最大),那么文明,作為高度有序的信息集合體,其最極致的反抗就是創造并傳播盡可能多、盡可能復雜、盡可能美的大量信息。 林默們最終的選擇,從實用主義角度看是徒勞的——他們無法阻止宇宙的死亡。但從形而上的角度看,他們是輝煌的勝利者。他們將自己的文明模式,從一個偶然的、暫時的“事件”,轉變為一個永恒的“結構”,烙印在宇宙的底層法則之中。他們輸掉了“存在”的戰役,卻贏得了“意義”的戰爭。這令人想起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眾神認為讓西西弗斯永無止境地推石上山是最殘酷的懲罰,但加繆認為,“登上頂峰的斗爭本身足以充實人的心靈。應該設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人類文明,就是那個明知巨石會滾落,卻依然選擇將其推上山頂的西西弗斯,并在這一過程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幸福與尊嚴。
文明的“余響”與希望的薪火
小說的結局,超越了悲劇,達到了某種宇宙尺度的詩意與慰藉。人類文明沒有“復活”,但它化為了“背景設定”,成為新宇宙中生命加速演化、文明蓬勃發展的潛在趨勢。那個在熱寂宇宙中漂浮的“文明水晶”,最終在新宇宙播下“初火”,以及啟明族繼承的“影子顧問”,這些意象共同構建了一種不朽的傳承模式。 這并非簡單的輪回,而是一種螺旋式的上升。每一個后續的宇宙,都因承載了前代文明的“信息遺產”而變得更加“鮮活”,更有利于意識和文明的涌現。人類的選擇,為這個宏大的循環注入了決定性的推動力。在此,袁竹提出了一種全新的宇宙觀:宇宙或許并非一臺冰冷的、注定報廢的機器,而可能是一個通過一代代文明的“生命之歌”不斷被重塑、被賦予更多可能性的活生生的過程。 林默在最終全息影像中的告白:“我們探索,不是因為一定能找到答案,而是因為探索本身,定義了我們是人類。”這句話,是整個史詩的題眼。文明的價值,不在于它最終占領了多少星球,延續了多長時間,而在于它探索、創造、去愛的過程本身。這個過程所蘊含的美、真與善,具有超越單個宇宙生命周期的價值,能夠成為塑造多元宇宙本身的力量。
結語
《駛向星辰大海》是一部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天問》。它承接了從瑪麗·雪萊到阿瑟·克拉克、從艾薩克·阿西莫夫到劉慈欣的科幻傳統,并對“文明的意義”這一終極問題給出了一個極具東方智慧與現代科學精神的回答:生命的榮耀不在于永恒的存在,而在于絢爛地燃燒;文明的意義不在于征服外界,而在于豐富內在;即便我們終將逝去,也要讓宇宙記住我們曾經來過,愛過,思考過,創造過。 這部作品提醒我們,在忙于內耗、爭執于眼前利益的今天,不應忘記我們作為一個物種,共同擁有的那份最寶貴的遺產:對星空的好奇,對未知的勇氣,以及在虛無中創造意義的非凡能力。這,或許就是《駛向星辰大海》留給我們最深刻、最永恒的“余響”。
本文系原創
作者簡介:李櫟,藝評人,在《中國作家網》《搜狐網》《作家網》《四川新聞網·麻辣社區》等發表數十篇文學評論。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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