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一點墨》讀后
文/李商雨
人常說“日光之下,并無新事。”(《傳道書》),又說寫作是“尋章摘句老雕蟲”(李賀《南園十三首》),古來作文,不過是錯畫成文。當我說這些的時候,也并無新意,不過是在做一份編織工作。
近日,我在讀柏樺新出版的一本書《一點墨》(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年9月版)。這本書在其封面印有這樣的言語:“詩歌非詩歌,散文非散文,隨筆非隨筆,小說非小說。”因此,編輯說它是一本“四不像”。這般文字,乃是對其文體的描述,是為勾起讀者的好奇:不過,柏樺也是一向以其文本的顛覆性而令人刮目,這一次又會端出什么佳肴來饗讀者?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即僅憑《表達》一詩,成為中國第三代詩歌的代表性詩人,而后的一系列詩歌,莫不在文體上為天下先,《夏天還很遠》、《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瓊斯敦》、《在清朝》等早已成為讀者耳熟能詳的漢語詩歌名篇;尤其讓人難忘的是,幾年前的一首《水繪仙侶》,竟以注釋敷衍成書。三十多年來,柏樺寫作一個刺目的特征,就是對文體的極限式的追求,和對技法有如工匠懷著鍛造精良刀劍的心情的耽溺,這都可以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龐德或納博科夫。關于文體的創新,《一點墨》也不例外——它給予我的是震動,是的,震動。
然而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在書的封底印有這樣的文字:“上架建議:暢銷∣隨筆”。可是,這本書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暢銷書,而是一個文體的自我挑戰。針對此,我想說的話太多,比如說,這本書中的詩歌部分,但由于篇幅所限,只能先撇開詩歌不談,擇本書較為鮮明的一個特點——互文性——簡單談一下。
其實,我與這本書也算是頗有些緣分的。去年8月的一個下午,我在柏樺成都的家里,有幸親睹他寫下《一點墨》的最后一筆。當時,我們討論了第646章《橘哉》:“橘不橘/橘哉!橘哉!”從句法上,這很容易讓人想起《論語·雍也》的一句話:“觚不觚,觚哉!觚哉!”何其相似!這不是在“偷”嗎?還記得艾略特說過的那句有名的話“小詩人借,大詩人偷”嗎?
這也恰是本書的最為顯著的特點。按照熱奈特(Gérard Genette)的看法,這兩個文本之間構成了一對互文關系,柏樺的文本有一種超文性,也即,《橘哉》是從《論語》中派生出來的,前者與后者也便構成了一種文本間性。熱奈特在其《隱匿稿本》一書中寫道:“我所稱的超文是:通過簡單的轉換或間接轉換,把一篇文本從已有的文本中派生出來。”如果打開《一點墨》,我們會隨處發現,有那么多似曾相識的自己已有的知識或文本記憶,有時,有些篇章,是對已有文本略加改造,有些文本則幾乎直接抄下,舉例說,第281章《河南的水利》:“毛澤東說:‘河南的水利就是兩條路線斗爭。’”全文僅此一句。
米歇爾·施奈德(Michel Schneider)在其《竊詞者》中說:“文本從何而來?原有的片斷、個人的組合、參考資料、突發事件、留存的記憶和有意識的借用。”柏樺以其大膽的姿態,用互文性錯畫成文,織成《一點墨》長卷錦緞,648章,每一章皆為點綴,匯成畫卷上一春煙花。又恰如隋煬帝之迷樓,“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楯,互相連屬”(唐·馮贄 《南部煙花記·迷樓》),怪乎楊廣大喜說:“使真仙游其中,亦當自迷也。”
如果從《一點墨》全書架構看,它又會讓人聯想起清少納言《枕草子》,二者之間的超文性程度之強,值得專門深入研究。正如朱莉婭·克里斯蒂娃說的:“每一個文本把它自己建構為一種引用語的馬賽克;每一個文本都是對另一個文本的吸收和改造。”從她對互文性的經典定義中,我們又看到,《枕草子》與李商隱《義山雜纂》、白居易詩歌、司馬遷《史記》之間的血緣關系。無論古今中外,不管在文學的外部還是內部,互文性無處不在,或者說,沒有互文性,即沒有文學創作。這個道理,在漢語的寫作歷史上,是柏樺通過自己的文本讓我們知曉這一點的。互文是美的傳承,每一個有力的文本,都是一個印記,之前的美,傳到后面的文本,猶如鏡子,一面一面鏡子,構成鏡子的世界,乃成萬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