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嶼已選擇了舒婷當她的代言人

詩人舒婷
2006年,我所供職的《詩歌月刊》(下半月)擬為第一屆鼓浪嶼詩歌節做個專刊,約請詩文俱佳的謝春池先生撰寫詩歌節綜述文章,很快,一篇六千字長文就飛到我案頭,其中《舒婷故鄉的第一個詩歌節》這個標題讓我的心驚喜地跳了起來,善于抓住熱點要點的謝春池先生果然又一次以他銳利的視角一語切中本屆詩會的應有之義——舒婷之于鼓浪嶼,舒婷之于詩歌,并進而因為舒婷而使鼓浪嶼之于詩歌的必然性和必須性,一下子毫無疑問地有了緊密的聯系。
詩人與地理從來就有奇異的血親關系,詩歌從來就有給山水作傳為風景賦詩的美好傳統,詩人海子有詩為證“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一直以來,鼓浪嶼以得天獨厚的島中之島地形特色和頗具聲譽的音樂及建筑名世,在文學上不免稍遜風騷,直到舒婷這個世界級詩人的出現,方使鼓浪嶼真正與詩意結緣。詩歌作為獨特的文體有著語言傳播的優勢,舒婷為鼓浪嶼寫下了《日光巖下的三角梅》等讀者熟知的名篇佳作。更重要的,相對于鼓浪嶼出生的諸多成名并定居于海外內的名家而言,至今依舊扎根于鼓浪嶼的舒婷,其存在本身便具有彌足珍貴的影響力和吸引力。
因為舒婷,鼓浪嶼成為詩歌之島
“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這首被收入中學語文課本的《致橡樹》影響了一代人的愛情觀,成為傳誦至今的短詩經典。1977年3月,舒婷陪老詩人蔡其矯在鼓浪嶼散步,散漫的話題中自然有蔡其矯老師畢生追求的自由愛情。那天,蔡其矯老師感嘆道,他邂逅的美女多數頭腦簡單,而才女又往往長得不盡如人意,縱然有才貌雙全的又必定是精明潑辣的女強人,令人望而生畏。時25歲的舒婷年輕氣盛,不認可蔡其矯老師站在男性立場而要求于女性必須完全符合男性審美需要的觀點,兩人發生爭執。當天夜里兩點,舒婷一口氣寫下《橡樹》一詩,次日交給即將上京的蔡其矯老師。蔡老師把這首詩拿給艾青看時正逢北島在場,北島建議舒婷把題目改為《致橡樹》并刊登在他主編的《今天》民刊上,《致橡樹》遂廣為傳播開來。也就是說,這首膾炙人口的名篇無論靈感的來源還是創作的過程,都發生在鼓浪嶼。這是鼓浪嶼值得驕傲的記憶!
因為長期定居在鼓浪嶼,舒婷的絕大多數詩文,都創作于她居住的鼓浪嶼中華路13號。這座簡樸的掩映在木棉樹下萬花叢中的二層紅色磚樓是舒婷丈夫、著名詩歌批評家陳仲義先生的家傳祖業,建造于1930年代,舒婷夫婦居住在二樓。我有時會在報刊雜志上看到詩人們站在之字形樓梯臺階上所拍的合照,這座奇怪的外貼在樓房外的樓梯是為了方便二樓住戶獨立出入而另外修建的,久而久之竟也和原來的建筑融為一體,可見,無論人還是物,處久了也能生出一份合理的自然而然。
和所有的女人一樣,舒婷在鼓浪嶼上學、上班,乃至婚后的相夫教子,都并無超出一個正常女人之處。在1980年代末朦朧詩人紛紛出國的大環境下,舒婷依然堅守鼓浪嶼小島。在她,是家庭主婦的必然,誠如她在某次詩會上所表述的,除了詩人身份,我還是公婆的兒媳,丈夫的妻子,兒子的母親。這種樸素的邏輯,形成她散文寫作腳踏實地的風格,她的寫作對象也因此不脫離足下的大地。
舒婷喜歡植物,喜歡植物日新月異的表情和層出不窮的花招,她能輕易辨認出各色花木,對那些在詩中籠統用“樹”和“花”一言以蔽之的詩作,她認為是詩人的偷懶。舒婷喜歡跑步,每天慢跑70分鐘,偶爾會悄悄護送放學回家的頑皮小男孩,因為他行走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內。和舒婷有過接觸的人都能感受到舒婷的情趣,這無疑是長期呆在鼓浪嶼這個滿是異國情調的風雅之地的結果。
鼓浪嶼中華路13號。這個地址曾經被標注在鼓浪嶼旅游圖上,引得游客時常闖將進來尋找主人,更有一大早門鈴按得山響說要趕早車不得不提前來拜訪的,任是誰人也撐不住長年累月被如此騷擾。主人不得不向管委會提出“申訴”方才讓自家門牌從旅游圖上抹去。就是這樣,導游們每當經過此處還是會指著青石板甬道深處那窄小鐵門欄桿內那幢紅磚樓講述一方舒婷故事。如果團里恰好有詩歌愛好者,如果詩歌愛好者恰哈騰得出時間,他/她是免不了要離團聞詩而至的。
2001年廣東詩人黃禮孩到廈門鼓浪嶼游玩,中華路13號是必去之地,因為事先沒有預約主人,我們不敢造次,就在舒婷家鐵門外拍了合照表示到此一游的意思。同樣的舉動2006年第一屆鼓浪嶼詩歌節時一干詩人又上演了一次,大家都用這樣的方式向舒婷表達敬意——每個人的詩歌成長期均不同程度受到朦朧詩的哺育,而舒婷作為朦朧詩一枝獨秀的女性詩人,她對后人的影響難以回避。
某天,我在詩人王明韻的文章中讀到他也曾在鼓浪嶼中華路13號門牌前留過影并悄然離去的故事后不禁微笑。我相信這故事還會不斷繼續下去。
到鼓浪嶼旅游的人總不會錯過一處美麗的景致,那就是菽莊花園,這座建于1913年的私人別墅,主人林爾嘉,原配夫人龔氏即為舒婷的堂姑婆,當年舒婷的祖父讀畢上海法律學堂,因水土不服(其實可能是染上肺結核),遂回鄉受聘于堂姐做賬房先生,龔家這脈就此在鼓浪嶼安下家來,也為鼓浪嶼今日成為詩歌之島埋下了一顆詩歌的種子。
真水無香,舒婷回饋給鼓浪嶼的珍貴文字
2007年10月,作家出版社推出了舒婷的散文集《真水無香》,2008年4月有了第2版,到我購買此書的今天,版權頁標注著“2012年10月第6次印刷”,可見這本書的受歡迎程度。本書一出版即獲得公信力極強的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散文家”獎,授獎辭如此寫道:舒婷以詩立世,以散文延續寫作的光輝。她的散文集《真水無香》,集中描述了一個島嶼上的歷史和現實,那些并不渺遠的人和事,通過作者內心的回訪,洋溢出一種令人嘆息的真情和感傷;舒婷對生命記憶的檢索,對細小事物的敏感,對歷史人物的溫情和敬意,堅定地向我們重述了那些不可斷絕的精神紐帶對人類生活的微妙影響。
當我逐篇讀完《真水無香》,我有一種溫暖的感動,這是鼓浪嶼女兒獻給鼓浪嶼母親的厚重的禮物。本書的封底打著細細的三句話:
很小的時候,我總問外婆/為什么我會生長在鼓浪嶼這樣一個地方?/外婆回答得很明確簡練:上帝的旨意。
那么在我讀完全書后我要說,鼓浪嶼把你生長在這里為的是用你的筆,來為它摹寫狀物它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這,同樣是上帝的旨意。
再細究下去,我們都知道,鼓浪嶼歷來被稱為音樂之島,建筑之島。這里誕生過許多蜚聲國內外的音樂家和建筑大師,但真正出生成長并常年(甚至很有可能一生)都定居在鼓浪嶼的文化人就只有舒婷了。能夠為鼓浪嶼山水人文作傳的,就只有舒婷了!
而舒婷也真的不辱使命,整整一部《真水無香》,書分五章,第一章敘述鼓浪嶼的生活點滴,第二章點寫鼓浪嶼的動物,第三章描摹鼓浪嶼的植物,第四章捋出作者在成長期間的人世際遇,第五章回憶鼓浪嶼上的名人傳記。閱讀本書,我們萌生的沖動是“到鼓浪嶼去”,到鼓浪嶼去,去撫觸那些斑駁石墻上的泣血往事,去輕嗅每座宅院里從前塵中輪回至今的紅花綠柳,去歌哭陽光翻曬不到的陰暗角落,去悲欣風雨來來去去的人生!鼓浪嶼,僅有錚錚淙淙的琴音是不夠的,僅有或頹廢將傾或正在翻新的舊時亭榭是不夠的。鼓浪嶼,你還必須有一雙悲憫的看到時光深處的眼,一枝柔軟而力道雄厚的入木三分的筆,只有它們,才能記錄你的流年與碎影,你的光榮與辛酸。
而舒婷,就是這樣一雙記錄的眼和筆。當我們經由舒婷飽含體溫的文字進入鼓浪嶼夜鶯、花腔女高音顏寶林短暫的一生,撫觸到人物由輝煌而隕落的悲劇性命運,我們感謝舒婷復活了這個漸漸被遺忘的人物和她所代表的一個時代的傷口。對歷史人物的書寫是一件必須多方走訪理出線索方能娓娓道出錯綜復雜人生的來龍去脈,其書寫難度并不小于純粹想象性虛構的文本。
從《真水無香》中走出的一個個鼓浪嶼人,永生在文字里,永生在讀者的閱讀里。我們有理由期待《真水無香》的續集,因為,鼓浪嶼需要舒婷繼續為它撿拾歷史,也因為,舒婷在鼓浪嶼!
鼓浪嶼已經選擇了舒婷當她的代言人
美國作家維克多·約翰斯頓有言說道“情感賦予我們的存在以質感”,舒婷迄今的人生都在鼓浪嶼發生發展著,按她所述就是“鼓浪嶼已經把我牢牢系在她的衣角上。她甩我不掉,我離她不行”,這份點點滴滴滲透入骨的情感在舒婷,在鼓浪嶼,都是多么寶貴的互為知己的珍藏,因為鼓浪嶼房子買不起,舒婷搭了福利房的末班車在廈門買了套公寓,但一直未裝修,“我和我的家庭可會搬離鼓浪嶼?僅是想想而已,就有肉體和心理的雙重危機感,好像將被連根拔起似的疼痛難忍”(舒婷語),這種疼痛我想鼓浪嶼也會有。我希望并且相信,舒婷會一直居住在鼓浪嶼的,這是鼓浪嶼和舒婷間的命定。從更寬廣的意義上來看,那些影響后世無數人的地理文學直接體現了作家們在時間長河中介入萬事萬物的自覺,以及被不可知力量賦予的傳遞萬事萬物的神秘指認。正如駿馬在尋找騎手,每個地理也在選擇它的代言人。我們有理由認為,鼓浪嶼已經選擇了舒婷當她的代言人。
來源:《臺海》2012年第12期
作者: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