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靜之

興安與鄒靜之
木心說:“最高一層天才,是早熟而晚成的。”我一直認為靜之就是一個天才。天才不同于才子,才子早熟,但往往短命,而靜之卻常勝不衰,愈“老”彌堅。 從詩歌、散文到小說,從電視劇、電影再到話劇、歌劇,還有京劇,他幾乎無所不能。靜之以其多方面的才能,豐富了我們的藝術視野,也讓我們的生活充滿了詩意、歡笑和思考。
最早認識靜之是讀他的詩歌,其中一首關于蒙古草原的詩《達爾罕的月亮》尤其讓我印象深刻,其中最后一段這樣寫道:
“達爾罕的月亮,你使
一萬年都像這個夜晚
一樣的風,
一樣的青草
一樣的光輝清冷
一樣的達爾罕
誰有力量走近你,喊你
使你答應”
這首詩寫出了詩人面對自然、面對宇宙、面對歷史的一種敬畏感。我理解這首詩,感覺到作為一個詩人的巨大的能量,他的肉身或許微不足道,但他的想像力卻可以穿越時空,橫貫亙古。假如你有幸親耳聽到靜之現場朗誦這首詩,他那富有感染力的嗓音以及酷似十九世紀歐洲浪漫主義詩人的派頭,一定會令你如醉如癡,讓你對詩人這個職業產生敬意。
在我看來,詩寫的好并不能算好,能把詩通過自己的朗誦有效地傳遞給讀者,讓文字和聲音同時觸碰接受者的心靈,這才是好詩人,就如同遠古時代的行吟詩人一樣。
靜之的朗誦絕對是一流的,但很少有人知道他還是個接近專業級的男高音,據說他曾不間斷地學過十年聲樂。大約二十年前,在一次小范圍的文學聚會中,我聽過他演唱的《重歸蘇蓮托》,之后至少在文學界里,我再沒有聽過比他唱的更有魅力的高音。那個時候我剛開始發燒西洋古典音樂CD,我除了偏愛貝多芬、莫扎特以及巴赫的鋼琴之外,還專注于女高音,尤其喜歡凱瑟琳•巴托和擅長巴洛克清唱劇的愛瑪•科柯貝等,而對男高音我卻不甚了了。一次,他向我鄭重推薦了上個世紀初意大利的男高音蒂托·斯基帕。他告訴我,這個家伙被后世大大地低估了。他引用斯基帕同時代的歌唱家貝尼亞米諾·吉里的一句話:“我們都是人間的聲音,而斯基帕的歌聲是天外來音。我們得跪著聽他演唱。”當時,我只知道卡魯索、帕瓦羅蒂、卡拉雷斯等,但是當我聽了斯基帕之后,我知道了,一個男高音不一定非要將高音飆到HC,才能震撼和感染聽眾。
回想和靜之的交往,我與他見面最多的場所竟然是影碟店。那時,他剛開始嘗試寫電視劇本,我也正對電影感興趣。我們倆會經常不約而同地在各種不同的碟店碰面。我們相視而笑或者寒暄幾句,便各自埋頭一張一張地挑選碟片,買完碟我們倆一人提著一個裝滿碟片的黑色塑料袋,站在路邊,交流起觀碟的經驗,或向對方推薦剛剛看過的好片子。記得他在推薦一部電影的時候,眼睛總會瞇成一條縫,頂著高闊的額頭,完全沉浸在電影的情境里,仿佛這個電影是他導演、編劇或者出演的。后來他終于躬身實踐,寫出了《琉璃廠傳奇》《康熙微服私訪記》《鐵齒銅牙紀曉嵐》等讓他揚名全國的電視劇。
九十年代后期,我與他接觸相對比較多,聽他無意中談到寫了一篇女兒寫作業的文字,一直沒有示人。他談的事情讓我感觸頗深。我們的語文教育越來越多的是為了應付考試,追求實用和功利,忽視了語文學習對孩子的審美能力的培養。當時我在《北京文學》雜志任副主編,正組織一組有關中學語文教育問題的文章,于是我請他寄了過來,這就是后來那篇著名的散文《女兒的作業》。文章刊出后,國內多家媒體紛紛轉載,引起了教育界的關注,也促發了全國范圍內有關素質教育的討論。不久前,靜之還在自己的微博上談及此事,并@我,讓我們的思緒共同回到了火熱的1997年。之后,我又簽發他的小說「我家房后的月亮」,這篇小說入選了我們「北京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發起的“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的最佳小說名單。
在我的經驗里,國內影視圈是一個薄情寡義的傷心之地,這么多年,我只寫成過一部電視劇本,拍攝完成卻沒能播出,其他大多半途而廢。所以,雖然我非常鐘愛電影,卻真的不喜歡與影視界的人打交道,唯有靜之兄是少數幾個例外,雖然他不能完全算是影視界人。靜之是個非常注重情義的人,也極少沾染影視圈的毛病。電視劇《康熙微服私訪記》播出后,他一夜之間成了影視界的大腕,被譽為“中國第一編劇”,但他并沒有忘記給他知遇之恩的人。他幾次曾說:“走上編劇這個行當我至今也要感謝兩個人,田壯壯和唐大年,是他們看了我的文字后鼓勵我,說我能夠寫劇本。”2000年我離開《北京文學》雜志,他聽到消息后不久就主動打電話給我,問我愿意不愿意參與他策劃的某部電視劇的寫作。我自知與他僅僅是編輯與作者的來往,雖然我們比較談得來,可論交情真的算不上,但是他的一個電話讓我深深感受到了兄長的關懷和溫暖。我其實挺后悔沒有聽從他的指引,真正投身到影視劇寫作的行當中去,以實現我很久以來的電影夢,也不枉我收藏和觀摩了那么多的好電影。
靜之的電影和電視劇我幾乎都看過,《一代宗師》我看過三遍,非常喜歡,也親耳聽過他與導演王家衛合作時的愉快和收獲。《歸來》放映后雖然非議不少,但我絕對是這部電影的忠實擁躉。不久前,我在深圳講課,專門對比了小說《陸犯焉識》與電影的差異和各自的妙處。我以為,小說肯定是部好小說,而電影在那么短的時間里準確而深刻地闡釋了一個糟糕年代的人性的堅持,我以為這是改編者對原創小說的一個提升和飛躍。
靜之不止一次說過,他其實更想寫話劇、歌劇和京劇,這些傳統的戲劇形式更能體現編劇的藝術功底和情懷。所以在寫影視劇之余,他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戲劇的寫作當中。遺憾的是我只看過他一部話劇《花事如期》,但是這部話劇我看了兩遍。第一次看是他為北京作家協會的會員設的專場,第二次看是他特別邀請我參加他與劉恒、萬方三人成立的龍馬社十周年紀念會,我坐在他與劉恒的旁邊。演出當中,靜之不時地隨著劇情的發展而笑出聲來。自己的作品應該是再熟悉不過,可他卻毫不掩飾地像一個初看的普通觀眾沉浸其中,我想這既是對演員的尊重,也是對自己作品的尊重。因為劇情和臺詞或許已經定型了,但話劇的魅力就是在于現場的效果和演員的即興發揮,所以有人說,話劇的演出,每一場都不是重復的,況且好的演員和演出往往會對劇本本身增添新的可能性。《花事如期》是他遵循和實踐古典戲劇三一律的一個嘗試,也是他對古典戲劇模式的一次致敬作品。全劇只有兩個人物,一個場景,卻揭示了當代中國社會與人性的復雜性。劇本既有悲劇的沖突,又有喜劇的夸張,堪稱國內戲劇創作介入當下問題的一個典范。
幾年前,靜之進入北京作家協會當專業作家,并被選舉為副主席,我則簽約北京作家協會合同制作家,我們倆見面的機會更多了,也經常能聆聽他關于文學和電影的高論。不久前,我因為要寫這篇文章給他電話,他告訴我他正躲在北京郊區的山里創作有關徽班進京的電影劇本。這是他的拿手好戲,我期待這部關于京劇起源和演變的電影早日問世,也希望面臨凋零的京劇這一中國國粹,因為他的獨到闡述,重新引起國人的關注和興趣。
來源:興安新浪博客
作者:興安
( 已發《文學報》201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