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皇島第三屆海子詩歌藝術節高端論壇的發言
文/安琪
今年論壇的主題是海子,我就從海子說起。我以為海子的存在證明了我一直堅持的“藝術是唯心的”這個觀點,也就是,藝術更多地呈現出它的精神或意識的層面,它的神秘、它的宿命、它的偶然與必然。時至今日,海子在中國當代新詩史上的位置和影響力已經超乎任何人之上。我在來秦皇島的當日所發的微信中說到海子存在的無人能出其右,迄今我知道已有兩個地方為海子舉辦詩歌節,一個是秦皇島,因為海子選擇了山海關龍家營地段的鐵軌作為他生命的終結處,當地詩人在每年的三月份自發組織紀念海子活動,十年后的2012年3月,地方政府開始牽頭舉辦海子詩歌節,每年一屆,今年是第三屆。秦皇島是我所知道的第一個為海子舉辦詩歌節的城市,從這個意義上說,秦皇島沒有辜負海子的選擇。2012年7月,德令哈地方政府也創辦了首屆海子青年藝術節,兩年一屆。德令哈與海子的關系緣于海子短詩《日記》。中國詩人自古就有為山川河流立傳的傳統,一個地方因為詩人詩作而名世的現象屢見不鮮,但那大多數發生在古代詩人身上,新詩史上以自己的詩篇讓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地方廣為人知的目下只有一個海子,一句“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頓時讓德令哈這個西部邊陲小城大放異彩,小城因此也以詩歌節的形式回饋海子。德令哈建有海子詩歌紀念館,據悉,秦皇島市政府也有意籌建海子主題公園。以上是我知道的與海子有關的詩歌節,也許還有其他地方也有海子詩歌節只是我不知道,但僅此兩處,海子的影響力就已經超越新詩史上任何一個詩人。
每到三月紀念海子熱潮,我的腦中總是浮現出西川在他編選的《海子詩全編》序言《懷念》一文中的第一句話“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那篇文章寫于1990年2月,距離海子辭世不到一年,海子熱尚未形成。其后的事實證明了西川此言的準確,從這個角度來說,西川真可謂預言大師。雖然海子熱以令一部分人目瞪口呆的趨勢在升溫,但細究起來,海子熱的形成有它歷史選擇的必然,也就是說,中國當代新詩已經到了需要有一個經典形象來為自己代言的時候了,這個形象在1989年3月26日得到了確認,海子以自己決絕的自毀成為中國當代新詩選中的這一個。
我們要問,為什么偏偏是海子而不是任何其他自殺的詩人?我首先想到的是命運,中國新詩的命運,它發端于北京大學,由一個名叫胡適的安徽人發起,而海子,眾所周知,也符合這兩個元素,安徽人,北京大學畢業。海子的被選中與這兩個元素的契合有關系。這是我所說的藝術的神秘論和宿命論。當然,海子的被選中更與他自身的創作有關系。當海子以臥軌的方式選擇死亡時,他無疑制造了一個突發的悲劇事件,讀者總是對悲劇的突發的一切感興趣,這與人的心理訴求有關,因為感興趣,讀者就萌生了閱讀海子詩作的念頭,幸運的是,海子有兩個可托生死的知音,駱一禾和西川,他們承擔了編輯海子全集的工作,在駱一禾突然故去之后,西川繼續編輯完成,提供給世人閱讀海子文本的可能。這個環節非常重要,倘無《海子詩全編》,則零星的見諸刊物極少的海子,是無法成就他大詩人的形象的。必須說,海子是天才,當秦磚一樣厚重的“詩全編”呈現在讀者面前時,那些光芒萬丈的抒情短詩,那些至今尚無法獲得透徹解讀的長詩,真真切切托舉出了一個令讀者口服心服的海子。說到海子,回避不了一個話題,如果海子不自殺,他會有今天嗎?答案是,沒有,如果海子不自殺,他會跟今天眾多優秀詩人一樣,生活著,書寫著,跟我們在同一間禮堂開會著。我這么說的理由是,我們總是對活著的大師視而不見,對健在的偉大詩人視而不見,我曾經在一些場合和詩人們交流,凡舉到我認為的當下偉大詩人,總是會引來不同意見。再舉一個例子,大家都知道西川有一首名詩《在哈爾蓋仰望星空》,一下子讓哈爾蓋成為詩人都知道的一個地方。但哈爾蓋所在地會舉辦西川詩歌節嗎?恐怕在西川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的。海子自殺了,依照中國人以死為大的傳統,他的作品馬上得到廣泛閱讀,人們對他的評價也不吝嗇。當然最重要的是,海子的作品經得起閱讀。那么多自殺的詩人死了也就死了,就是因為他們的作品經不起閱讀,大家因為他的死關注他的作品,結果發現,不果如此,也就丟開了事。但海子不一樣。
海子的作品有什么特色呢?很多理論文章都寫過,我個人的觀點如下,一是,海子不是中文系畢業,他是政法系畢業,他的閱讀因此獨立于眾人,大家都注意到海子閱讀取向主要是上古,古埃及,古希臘,古印度,等等。在海子讀書的八十年代,國門開放,中文系學生大都在吞食著西方哲學、西方現當代名著,海子閱讀的譜系明顯與眾不同,這應該也是他寫作個性形成的原因。第二個是海子天才的感悟和語言能力,他是個原創性很強的詩人,在語言使用上總是有一種蠻橫的粘合力和獨屬于自己的遣詞造句能力,像大家耳熟能詳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本來是平常的兩個詞,這兩個詞本來并不發生關系,但海子把他們組合在一起了,它們一下子就營造出一種溫暖美好的效果,房地產商甚至把它們拿去當廣告語,但如果你在海邊住過,你會發現,在海邊居住并不舒服,晚上的時候,大海潮涌就像千軍萬馬齊刷刷的操練,你根本睡不著。這些,地產商和客戶不會去想,因為這兩個詞被海子這么一組合,提供給讀者的心理感覺確實是很美好的。海子有一句詩“漆黑的夜里有一種笑聲笑斷我墳墓的木板”,笑聲笑斷木板,生活中誰遇到過?沒有。但海子這么一寫,你一下子就接受,你會想到鬼怪片,在鬼怪片,一切皆有可能。海子就是有這種強大的不容分說的語言創造力,他可以把既定的兩個不相干的詞組成一個句子,也可以完全憑自己的語法發明出新的句子并施了迷藥一樣讓讀者接受。這就是天才的強迫力!
海子在25歲自殺,留下了他青春的形象。而詩歌,歷來就與青春息息相關。我們都愛說詩歌是青春的事業,雖然不一定正確,但反映了人們對詩歌與青春關系的思考。其實,青春不一定指的就是年齡,它也可以是一種心態。每個人從心態上都希望自己是青春的,哪怕他垂垂老矣,他也對青春回想不已。海子的青春辭世保證了他的純粹和純潔,也因此,他的青春永垂不朽!
任何一種藝術門類都有自己神話般的人物,百年中國新詩需要海子這個代言,他的詩作經得起閱讀,他的人幾無瑕疵。社會對海子的關注歸根結底會來到詩歌文本,社會對海子的關注歸根結底會來到除了海子以外的其他詩人和其他詩作,我們有幸和海子生活在同一時代。
2014-03-30,秦皇島,燕山大學。
(原題《百年中國新詩需要海子這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