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升與《北京文學》

作家、《北京文學》主編楊曉升
十四年前的一天,我走下陰暗的地下室,見一扇斑駁的木門上,貼著發黃的白紙條,四角卷起,模糊顯出泛白的黑字:“北京文學”。敲開門,低窄的房里,散堆著書刊,或開或關的幾扇門更低窄。我彎來拐去挪步進去,買了幾本《北京文學》,雙手送上稿子,接稿的人叫我過三個月再來。
而過了三個月,稿子沒看。再過三個月,稿子還沒看。我想還等三個月如不看,就永遠不來,把稿子送到《人民文學》編輯部去。這時,賣刊的大姐叫我等會兒。她敲開一扇門,出來一個穿白凈短衫、戴大片眼鏡的白胖青年,瞇笑著說他叫寇揮,稿子找不到了,讓我再送去。五天后,寇老師給我打電話,說我的《夢》寫得不錯,新調來的楊曉升主編約我談談。
我走進堆滿稿子的內室,凸著大后腦勺的小屏電腦前,一個瘦長的身子,“唰”地隨椅子旋轉過來,幾綹亂發耷在寬闊的額前,他穿的皮鞋起皺沾灰。“請坐。”他微笑著給我一張名片,眼睛發亮地盯著我,口氣輕柔:“你能幫忙推銷正改版的《北京文學》嗎?”我搓著手:“開店賣鞋忙。”他前傾身子:“你有沒有合適的熟人來推銷?”“我剛來北京,沒熟人。”“能否把《北京文學》擺在鞋店試賣?”我還是搓著手:“怕沒多少人看。”
他坐直身子:“我們準備發你的《夢》。這是對文學青年的鼓勵。”我立即說:“我不需要鼓勵。”他愣了一下,面對我,指著旁邊紅著臉的寇老師說:“你跟寇揮聊吧。”邊說邊旋轉椅子,轉過身去,又面對電腦,敲起鍵盤來。我和寇老師同時起身往外走。
到門外,寇老師還是紅著臉:“你怎么這樣?你應該說‘謝謝’。”我梗著脖子:“我不是文學青年。”“他是主編,常說鼓勵文學青年。”我還是梗著脖子:“稿子過硬,便發。鼓勵發的,沒味。”寇老師大鏡片后的眼瞇成線,笑,擺頭。
后來,我在圖書大廈,見改版的《北京文學》潔白的封面上,有名作家黑色漫畫像,覺得莊重高雅。而作家像下的名字是鉛字,我認為改為作家的手跡較好。翻開內頁,看到“新時期走紅作家今何在”、“作家人氣榜”和“新人自薦”等,很有創意,適合大眾需求。但我認為精粹的短章多些為好,還有一些想法。而內頁正有:“為了辦好《北京文學》,敬請大家多提寶貴意見!”想起寇老師說過,編輯部的人都說楊主編,一切是為了辦好《北京文學》,不分上班下班,沒日沒夜,是“工作狂”。“這樣的工作狂,辦事不成功才怪。”我不禁抱愧自己無能推銷《北京文學》,只得提點淺見,便把想法一股腦兒寫出,寄給楊主編。
我再去圖書大廈,拿起新出的《北京文學》,見作家像下的鉛字改為作家手跡了,目錄增加了不少陌生的作者名字,而我的信竟赫然刊登了!稱贊楊主編的話都刪了,其他的意見都照登。
這時,寇老師已回老家工作,打電話對我說,《夢》想象奇特,他已寫了推薦語,輸入了電腦,叫我與主編聯系一下。“鼓勵是領導的口頭禪。他們也想交朋友。”我便說:“那送一雙鞋給主編?”“你先打電話與主編聯系。”我給楊主編打電話,剛說:“我想送一雙鞋給你……”電話中立即傳來大聲的:“這事不談!”我感到臉被摔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隨后我想這信,楊主編沒對我說就發了,可見他一心只為辦好刊物,我便把我流淚寫出的《故人西辭》,送給楊主編。發行部的代先生說主編不在,他轉稿給主編。
三個月后,我去編輯部,代先生說稿子已給主編,但主編忙得很。代先生送我出門時,碰到在門旁小廚房切菜、面部濕濕的白連春老師。代先生說我是他的朋友,白老師便說:“這位朋友寫東西嗎?拿來看看?”我立即說好。
我把《夢》給白老師,他說語言不流暢,寫了兩頁紙的意見,還分一、二、三。我見還沒楊主編的回音,便把《故人西辭》寄給白老師。十天左右,白老師打電話我:“《故人西辭》寫得好,我送審了。”我連忙說:“我不急于發表,主要想請你提意見,看怎么把稿子改得好些。”電話里沒聲音,一晌后,還是開始的口氣:“《故人西辭》寫得好,估計會通過。”我想起寇老師的教導,便說:“謝謝。”
兩個月后,楊主編打來電話,說決定近期發表《故人西辭》。我立即說等改好了再說,先請老師們提提修改意見。
我一進編輯部,楊主編就說:“《故人西辭》寫得很美!幸虧白連春發現了。對不起,毛銀鵬。我早就覺得,你送了一篇稿子來,我得看,但一直沒抽出時間,差點兒埋沒了。”我說:“好多人不喜歡《故人西辭》,說太沉重,看了絞心。”“沉重也是美,絞心就是力量。我們要的,正是這樣。不痛不癢,不是藝術。幸虧《夢》沒發,那篇太虛了,這篇才扎實。”我說:“寇老師說《夢》是藝術想象,《故人西辭》太實了。”他微笑著問我發過作品沒有,我說只十多年前在《長江文藝》發過一篇小小說。他一揮手:“哦,那沒事,這篇發‘新人自薦’。”
想起我們初次見面,我便笑:“這是楊老師對我的鼓勵。”楊老師連忙說:“這不是鼓勵,是稿子好。我還沒見寫故人寫得這么好的小說。我們都覺得不錯。”他拿出審稿箋,指給我看。初審的白老師和終審的楊老師都是肯定的意見,二審的肖老師說選發。我請楊老師談修改意見,他說整體很不錯,只是后面的再精煉些更好。
我完全沉浸在故人那悲慘的情境之中,逐字逐句琢磨,每個標點都不放過。半個月后,才一筆一劃地謄清,交給楊老師。
那時是年底,我已有一年半沒回湖北老家。登了《故人西辭》的《北京文學》,剛出廠,正散發油墨香味,我便買了80本帶回去,感覺榮歸故里。
過了春節我到北京,楊老師說,即將召開首屆老舍散文獎授獎大會,他利用這次機會,介紹新改版的《北京文學》,等發完獎后,他開始介紹《北京文學》,我接著代表《北京文學》推出的新人發言。我只寫幾句發言稿,楊老師叫我寫長些,談談我多年對文學的追求。我寫了三頁方格信紙,楊老師用紅筆改了,叫我謄正。在會場,楊老師彎腰擠過好多人,來到我身邊,叫我聲音放宏亮些,別緊張。
見臺下坐著的都是全國著名作家、評論家,我從小做夢都想拜見他們,我感到自己被楊老師推上了五彩繽紛的云端、霞光閃耀的圣殿,不由得腳步打飄,眼不知向哪里望,糊里糊涂照紙念了一遍,自己不知念的是什么。坐在臺下的毛志成老師說念得好,我才舒一口氣。眼光尋到楊老師,他向我點頭微笑。
會后,楊老師把大家聚攏,隨便圍坐,像一大家子拉家常,談辦好《北京文學》的建議。楊老師又前傾著身子,眼睛發亮地盯著談建議的人。
《故人西辭》一發表,就有不少讀者寫信說打動人。白老師說楊老師叫他好好關注我。楊老師說《小說選刊》的老師打電話與他商量,說《故人西辭》和一個獲了魯迅文學獎的作家的一篇小說,都行,而在同期刊物只選一篇。白老師說那作家名氣大,終選了那作家的。楊老師拍著掉了不少頭發的頭,說他自己當時沒注意,應該把這兩篇作品分兩期發。他叫我按《故人西辭》的樣子再寫一篇。我搓著手說,再也寫不出了。
評《北京文學》獎時,我沒有想到,《故人西辭》獲了獎。北京正暴發非典,我回老家了。來北京到編輯部領獎金時,楊老師笑著說:“這次獎金,對非典的損失彌補了點吧?”我笑著說:“錢,我不在乎,而這獎,對我意義重大。”
評老舍文學獎時,我更沒想,《故人西辭》得了新人新作獎。在授獎大會上,楊老師特地來到我面前,微笑著,聲音宏亮地說:“祝賀你!毛銀鵬。”這時,想起幾天前看到楊老師的《中國魂告急》、《中國科技憂思錄》和《斷層威脅共和國明天》等著作,反映出他的大氣魄,高境界,和剛正的人格,對人類的悲憫情懷等,早獲了國家大獎,甚至幫助了國策的制訂和修改,我發覺楊老師發福了,身子高大,額頭寬闊圓滿,臉色紅潤閃光,而我只為小家庭糊口奔撞,確實是矮小的文學青年,心里響著:“您這是對文學青年的鼓勵!”但沒說出口,只對楊老師臉發燒,傻笑。
后來,我寫了三萬多字的《父親》,覺得太冗長,但我刪改不了,見《北京文學》貼標必回信,便想聽聽編輯老師的意見。怕他們認識我,不便直指缺點,我就寫上大兒的名字。沒料到竟刪改成一萬多字,用我大兒的名字發了,責編是楊老師新招聘的王秀云老師。刪改后的《父親》,非常精煉,《愛你》雜志隨即摘載。我又切身體會到《北京文學》的“只認作品不認人”,編輯老師的認真負責。我去編輯部,贊嘆這位素不相識的王老師。楊老師帶我見她,特地向她介紹我得過獎。
如今,楊老師辦的《北京文學》,因一直堅持“這事不談!”“只談作品!”推出了大批文學新人,每期都有不少作品被全國各選刊爭相轉載。投向《北京文學》的稿件,滾雪球一樣增多。《北京文學》的讀者,一直穩步增長,訂戶遍及海內外。全國不少大中小城市,都有銷售點,北京市所有報刊亭都有《北京文學》。《北京文學》現在的厚度翻了一倍,還有不少讀者要求出增刊。在外國國際書展的展館,《北京文學》書柜、書架上的雜志,竟被偷空。而楊老師還是“前傾身子”,“眼睛發亮”地聽取各種意見,隨時改進《北京文學》。
《北京文學》編輯部,現已搬到文聯新大樓。樓旁花草繁茂。潔白的墻上,嵌著金光閃耀的方正牌子,金光中凸現著鮮紅的魯迅遒勁的手書:“北京文學”。門頭掛著“主編辦公室”、“編輯室”等金牌的各間房,都寬敞潔凈。明亮的陽光,透過幾平方米大的玻璃窗,射著墻邊大盆鮮花,射著寬闊的桌面上,超大超薄的電腦液晶屏和擺放整齊的稿子。楊老師辦《北京文學》原創和《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兩種刊物,僅終審的稿子,每月就兩大堆,可他近年來竟接連推出《紅包》、《介入》、《身不由己》、《日出日落》等一部部中篇小說力作,并且被多家選刊紛紛轉載,還入選多種年度優秀中篇小說選本。
相比之下,我竟沒能拿出一篇有分量的作品!我連文學青年都夠不上!而那一天楊老師又打來電話,教我寫我十多年在北京開小店的經歷等。
我只有加倍努力!
來源:楊曉升新浪博客
作者:毛銀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