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們眼中的童慶炳
文/吳子林
編者按: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童慶炳6月14日下午因突發心臟病去世,享年79歲。童慶炳1936年出生于福建連城,除了在文藝學研究方面的成就,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作家余華、嚴歌苓、遲子建、畢淑敏等均為其學生,莫言的碩士畢業論文更是由童慶炳親自指導的。
在中國當代文壇,一般情況下,搞理論研究或評論的不能創作,搞創作的呢,無法作理論研究或評論,兼而能之者少之又少——這自然造成了理論家與作家之間略顯“緊張”的微妙關系。作家通常不怎么把文學理論家當回事,雖然出于功利性的宣傳需要,他們的作品發表以后常“請”理論家幫自己鼓吹鼓吹,其實打心眼里尊敬或佩服的卻寥寥無幾。有的作家甚至聲稱自己從來不看理論家寫的東西。理論家一般也對作家不服氣,總覺得已然逝去的那些大師才是真正的作家。不過,有意思的是,理論家的成果水平如何,一般多由理論家來裁斷,而極少由作家來評頭論足。童慶炳既搞理論研究(文藝評論),又搞文學創作,這在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界是比較少見的。他在理論和創作之間穿梭,“如魚得水”——這不能不歸功于黃藥眠先生當年對童慶炳的諄諄教誨。
黃藥眠先生曾經問過童慶炳:你講文學理論,講概念、下定義,你知道哪些概念和定義對創作是有用的?哪些是用處不大的?童慶炳搖了搖頭。黃藥眠先生說,你應該去寫寫小說、寫寫詩歌和散文,不論寫得怎樣,你都會有體驗;這樣,講課時就知道哪些概念是重要的,必須下大力氣講清楚,哪些概念是不太重要的,不必下太多工夫。在黃藥眠先生的鼓勵下,1980年,童慶炳與夫人曾恬根據聽來的故事,加上幾十年的生活體驗,合作寫了第一部十萬余字的中篇小說《生活之帆》;同年7月,小說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小說第一次印刷了七萬冊,很快就銷售一空,收到全國各地讀者五百多封來信。1988年4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童慶炳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淡紫色的霞光》。
1988年秋天,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與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聯合舉辦了首屆文學創作研究生班。童慶炳和何鎮邦被任命為這個班的總導師,除了為這個班設計課程、延聘講課的教師和輔導創作的導師之外,還親自為這個班的學員講課,童慶炳給這個班的學生開設了“創作美學”課程。首屆文學創作研究生班的學員中,有莫言、劉震云、余華、畢淑敏、遲子建、劉毅然、劉恪、李本深、徐星、萌娘、杜遠、肖亦農、白冰、何首巫等;其中,莫言、劉震云等人在當時就已成名,其他的大多數則在學習期間起步,在畢業后才逐漸成為“大腕”作家。面對學員中的這么多“能人”,童慶炳之所以敢講“創作美學”,就是因為自己有創作的體驗,所講的不是枯燥的理論,而是貫穿了自己的創作體驗。童慶炳從1988年開始認真準備講稿,無論是對所講的題目,還是對具體內容的闡述,他都深入地思考,頗下了一番功夫。“創作美學”的講稿寫了滿滿五個硬皮筆記本。
余華是當代作家中思辨與感受兼長的一位,他對童慶炳的“創作美學”課程印象非常深刻。他說:“童老師的課之所以吸引我們,我想主要有兩點:第一點是童老師的教學風度,童老師上課從來不是強加給我們什么,而是用一種與學生討論的方式上課。這不僅僅是我們班的學生這樣認為,童老師其他的學生在畢業以后,也時常會和我談起童老師平等待人的學術作風。第二點是童老師的學術風格,在我印象里童老師講創作美學時,從來不說大話和空話,而是以嚴謹的邏輯和獨特的感受吸引我們。這也正是童老師的學術基礎,清晰的思辨和豐富的感受相結合;因此上童老師的課,我們不會因為過多的思辨缺乏感受而感到枯燥,也不會因為感受太多缺少思辨而感到凌亂。”
畢淑敏當時是國內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她從不缺課,是童慶炳記憶中最好的一個學生。在聽童老師講課時,她“常常泛起情不自禁的感動”,甚至將自己“棄醫從文”的經歷與童老師的課聯系在一起。她說:“……童老師的課程,在我這一學生的人生道路選擇和轉變的過程中,起了重大的促進作用。我看到了一位杰出的文藝理論家的風度和修行,我被他對文學的執著和獻身所激勵。他使我感到了文學的美麗和魅力,使我在學習的過程中,漸漸地充實和自信。”在畢淑敏的眼中,童先生“把枯燥的文藝理論講得流光溢彩,閃爍著濕潤高貴的人性光芒。他以深刻的學養為經緯,在嚴謹的學術框架中,將各種生動的例子隨手拈來,如同精致的小品,點綴在精工細作的博古架上,既渾然一體,又處處生輝”。她說:“只有真正的學者,才能將理論作這般大智若愚的表達,背后是舉重若輕的內力和一種對文學的雄渾參透。”
當然,逃課的情況偶爾也發生,比如莫言。但他十余年后回憶起來后悔不迭,說“逃童老師的課”是“一個重大的遺憾”。莫言坦言:“一般地來說,研究創作美學的書與作家的創作不會發生什么關系,作家更不會用創作美學來指導自己的創作。當年我之所以逃課大概也是存有這種心理。但在我畢業之后十幾年的創作生涯中,逐漸地感到當初的認識是膚淺的。作家固然不是在學了創作美學之后才會創作,但一個已經有了一定的創作實踐的作家了解一點創作美學,對于他今后的創作肯定是很有幫助的。我記得童老師在講授‘形式情感和內容情感的互相沖突和征服’時,曾經舉俄國作家蒲寧的小說《輕輕的呼吸》為例,來說明文學的內容和文學的形式之間的對抗所產生的審美愉悅。當時我就很興奮,似乎感受到了一種偉大的東西,但朦朦朧朧,很難表述清楚。十幾年來我經常地回憶起這堂課,經常地想起蒲寧這篇小說,每次想起來就產生一種躍躍欲試的創作沖動。我一直也弄不明白這堂課為什么讓我如此難忘,直到近兩年來,在我又一次進入了一個創作的旺盛期后,才省悟到,童老師這堂課里,實際上包含了一個小說秘訣,那就是:輕輕地說。”
2012年,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2013年1月22日,莫言受聘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他在受聘儀式的致辭中說道:“老師就是老師,學生就是學生。在學生困難的時候,挺身而出;在學生取得榮譽的時候,退到身后。正是童慶炳先生的鼓勵幫助,我得以完成碩士論文,可以在書的扉頁上,寫上自己是北師大文藝學碩士。”“在學生困難的時候,挺身而出”,這句話里包含一個故事:1988年,莫言在學習期間跑回山東高密給家里修房,逃了四周的課。童老師上的“創作美學”課也沒有來,何鎮邦老師打電話把莫言叫回北京。有的老師揚言要開除莫言的學籍,莫言緊張地來到童老師家,承認錯誤,表示愿意改正。童老師安慰他說:“開除一個學生是容易的嗎?您的學籍在北師大,北師大開除一個學生要校務委員會通過。您放心好了,我給您頂住,您改正了,就沒問題了。”由于童老師的支持和幫助,莫言順利完成了畢業論文,拿到了北師大頒發的碩士學位。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傳來,童慶炳特別低調,拒絕任何記者的采訪,也拒絕寫文章。在童慶炳看來,這是莫言個人不懈努力的結果,是莫言創作才華橫溢的表現。童慶炳說,自己非常喜歡毛澤東的這句詩:“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作為莫言的導師,童慶炳此刻心里所有的就是“欣慰”二字而已。
童慶炳與他的作家學生的關系打破了人們心目中關于理論家與作家關系的模式化理解。我們應該如何研究與講述文學理論?特別是如何研究關于文學創作的理論?可以說,童慶炳為我們提供了極好的范例。
(本文刊于《羊城晚報》2015年6月16日)

2006年,莫言返校與恩師童慶炳(右)合影

弟子吳子林吊唁恩師。2015,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