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慶炳老師,我,曠課一次

剛寫下這幾個字就愧疚到淚水串串流下。
童老師,明天您給我們上最后一課----“生命的意義與升華”。同學們告訴我,大家都已經從四面八方趕到北京。會場布置好了,擺了很多花,選好了背景音樂,課件也打印了,PPT做得很完整。
地點是:八寶山東禮堂;時間:2015年 6月18日9:00。
童老師,我請假,因為我在英國,趕不回來。
我知道您一定能準假,可是我自己,為這次曠課感到愧疚。我一直承蒙您的偏愛,可是您的最后一課,我卻請假。從小學到博士我作學生從未請過假,沒想到第一次曠課卻是您的最后一課 。
我多想再一次聆聽您的講課,那是一種享受。您那不急不慢的語速正是我們“接受語音--理解內涵--記錄要點”的速度;您的板書時間正是我們抬頭舒緩手指緊張的時刻;您的每一次課就是一篇學術論文的闡釋,我們因此在耳濡目染中明白了做研究的來龍去脈。您的課都是我們最喜歡的課,可是這次,我曠課。
我是童老師的特殊學生。我們先是作者與編輯的關系,而后變為師生關系。
1985年,高等教育出版社組織編寫系列文科教材,這是我國在文革后第一次追趕世界學術前沿的教材建設。停頓了十幾年的大學教材編寫拉開序幕。我有幸成為第一批編輯參與其中。那時,童老師成為高教社的作者。
大學教材的意義非常重大。
第一,文科教材是一個國家意識形態的反應,你今天用什么樣的理論熏陶學生,4年后就有什么樣的主流人才走進社會。西方各國政要很關心這一點。
第二,理科教材是一個國家科技水平的反應,今天教材里講的科研成果,就是五年前剛解密的科研機密。外國的科學家們從你的航天教材就可以推斷出你的航天研究到了哪一步。
第三,地理和歷史教材不僅講知識,也捍衛主*權。我們的教材里,每一張地圖,不管是秦漢三國還是英美韓,所有地圖都要經過教育部和外交部審查。因為,我們的地圖線往外描一點,我們就是侵略者,往里偏一點,我們就是賣國賊。
童老師就是文革后第一批為全國大學生編寫教材的作者,那是1985年,文科編輯室主任是馮克正,著名的古典文學專家。我是新兵。我和童老師就這樣認識了。后來就報考了他的碩士和博士。
20世紀90年代初,高教社請童老師主編《文學理論教程》。這本書最初的責編是小秦,她留學日本后,我就成了這本書的責編。1994年我成為文科編輯室副主任。我請童老師及全體作者對這本書進行了一次全面修訂。
1996年,我被借調到教育部高教司文科處工作,分管文化素質教育的教材建設(當時剛剛推行素質教育),并在教育部周遠清副部長、高教司鐘秉林司長、劉鳳泰副司長的帶領下,參與21世紀教材規劃的設計研討。就在這一年,全國優秀圖書評選活動轟轟烈烈地展開了。我報送的《文學理論教程》獲得全國優秀圖書二等獎。這是高教社文科教材第一次獲得國家級大獎。大家為之歡欣鼓舞。
為了慶祝獲獎,在北師大,我請來了幾十位文藝理論專家對這本書進行研討,劉鳳泰代表教育部出席。我還邀請了28家媒體現場采訪。隨后,關于這本書的評論相繼出現在電視臺、報社和雜志上。記得社科院的孟繁華很認真地寫了一篇評論文章刊登在報紙上。這些都保存在我的圖書卷宗里。
還是在1996年,我把這本書列入第一批“21世紀教材”書目。童老師又開始為新世紀的教育事業而忙碌。我們在世紀之交終于拿出了更加理性、更加嚴謹的新版《文學理論教程》。
2000年的暑假我去香港的華潤集團工作。目前,高教社的云慧霞是這本書的責任編輯。該書每年還有10萬冊的使用量。
我在華潤研究部任研究員,由于老公的關系,我只能是普通員工,坐在寫字樓的“卡座”里。從獨擋一面的教授、博士、副處長變成卡座里的普通員工,當時的失落感難以描述。記得有一次回北京參加童老師主辦的一次活動,看到同學們多有成就,自己自愧不如,發言時忍不住哽咽,流下淚來。會后,師兄陶東風問我:為什么這么激動?我說,站在學術的邊緣牽掛學術的殿堂,無緣奉獻,感覺失去了生命的意義。
在香港,我流著淚把自己的無奈和思考寫成一篇篇散文。2003年,我把散文E-mail給童老師,請童老師為我的散文集寫“序”。
童老師真的閱讀了我的每一篇散文,那是我不曾想到的。我為童老師起草了一個“序”的草稿,童老師完全沒有采用。他自己另寫了一篇。他的序像是一篇徐徐道來的文藝理論講稿,好讀,卻又深刻。他寫道:“面對生活的起伏跌宕,真情實感油然而生,這就是散文創作的基礎。然而有了這些基礎并不等于有散文,你還必須用詩人的詩意的眼光去看,從平凡中看出不平凡,從不平凡中看出平凡,從挫折中看到希望,從希望中看到隱憂,從雪花飛舞中看到春天的腳步,從春天般的美景中看到嚴冬的寒冷。有了詩情畫意就有散文了嗎?還未必。你還必須有詩一般的語言,會敘述,會描寫,會議論,會比興,讓文字從直覺中順暢地流出。”
童老師仿佛在給我講課,講述散文寫作。
散文最能表現心理。就這樣,通過電郵,我和童老師第一次談及學術以外的話題。童老師第一次了解了我。他說,讀著《無奈也多彩》“我發現了另外一個吳學先,那是編輯吳學先、學人吳學先之外的詩意的吳學先。”童老師的鼓勵幫助我走過了人生中最低迷最無奈的時光,直到2004年華潤集團讓我寫作《紅色華潤》。我回到北京,向童老師和師母報到。
那天師母跟我談了好多話,我才知道,師母出生在大戶人家。她的姐姐是紅色延安最早的女攝影記者,記錄了很多歷史性時刻。
如今想起那天的聊天,很是后悔,當時我沒有想到為師母的姐姐寫一篇文章,記錄這段歷史。一則我忙于寫華潤史,二則,師母自己的文筆堪稱一流。
童老師自己的散文更是一流,而且數量很多。我最喜歡的就是那篇《那天,我就是中國》。1964年10月16日,貧窮落后的祖國炸響了第一顆原子彈。當時童老師在越南河內師范大學任教。第二天清晨童老師乘車去學校,激動人心的場面出現了。童老師寫到:
兩扇大門打開了,接著看見蜂擁的人群潮水般涌過來,我的耳際充滿了用越南語呼喊的“中國”、“中國”、“中國”震天般的聲浪。我意識到了什么。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我剛邁出車門,最先向我伸出手來的就是那位留法的對我們不冷也不熱的小個子校長,他的笑是真誠的、熱烈的、動人的,他用越語向我表示祝賀的話,淹沒在“中國”、“中國”的聲音的海洋里。我看見了許多熟悉的面孔和不熟悉的面孔,但這些面孔都是喜氣洋洋的。不由分說,我被他們的手和肩膀高高地抬起,我這時發現歡迎我的人群充滿了整個校園。我在“中國”、“中國”的不停的歡呼聲中,像英雄那樣被抬到了可容數千人的簡陋的禮堂里。禮堂的正面高高掛著“熱烈祝賀中國研制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橫幅,那漢字寫得并不十分好,但那耀眼的紅色一下子大大地增加了禮堂的熱烈的氣氛。所有的課都停了。這是全校師生的聚會。那一天,那一刻,全校師生的目光都注視臺上的我。因為今天我是中國。
每一位讀過這篇散文的人都感動到落淚。“今天,我就是中國”這句話成了我的座右銘。英國諾丁漢大學聘我作榮譽教授,在英國,我時時記得:我代表祖國,我要為祖國增光。
童老師,今天我還在異國他鄉。我不能回去感受您的最后一課。請您原諒我,我不是好學生,我曠課,我會為此愧疚終生。謹以此文作為我的請假條。
您的學生:吳學先
于英國
(此刻是倫敦時間2015年6月17日22時,距離童老師的最后一次課還有不到4小時。)
來源:吳子林微信
作者:吳學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