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先生去照相 
李圣傳
 
博士生活是異常艱辛的，因為辛苦，所以大多人都覺得日子過得十分難熬。然而，我的博士生活卻因與導師童慶炳先生的密切往來而過的十分充實，有滋有味。
 
除頻繁的學術往來，我與先生常常還因修電腦、核對文獻注釋、圖書館借閱資料、接待外地教師以及陪老師聊天、曬太陽等諸多瑣事交織在一起。這些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不僅為我繁重的學習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還給我呈現出學術之外童先生的另一面。
 
慈祥、和藹、親切，大致是天底下所有耄耋老人的常態。然而，與眾不同的是，童慶炳先生卻還多了一份對生活的睿智與理論思考。
 
上前年春夏之交的一個早晨，八點不到，我同往常一樣，食堂吃過早飯后便往宿舍趕。快要到宿舍樓下時，突然間，一個熟悉的身影閃入我的眼簾。
 
“這不是童老師嗎？”雖然近視有些加深，但我心理依然可以做出清晰的判定。
 
“老師怎么會到學生公寓來？”我心理猛一咯噔。當時第一反應就是：糟糕，這是童老師要來宿舍作突擊檢查了。因從師兄師姐處口傳得知，博士求學期間，從早年羅鋼老師、陶東風老師到后來的郭寶亮老師、姚愛斌老師，童老師均有過“突擊串門檢查”這一習慣。
 
驚悚過后，我快速沉下心來，并趕忙往前朝宿舍樓下童老師踱步的方向跑進。我邊走邊打量著老師——
 
先生身著一件潔白的襯衣，深色的西褲，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皮鞋。手里拿著一把類似酒店一次性使用的梳子從左到右一次又一次地慢慢整理著稀疏的頭發，嘴里也還在慢慢咀嚼著什么。盡管身子有些踉蹌和搖晃，但心情顯得異常輕松。看的出，先生同我一樣，也是剛剛用過早餐。老師此刻正在我樓下來回踱步，頭還時不時左瞧右盼，似乎在尋找入口，眼睛則緊緊盯著進入公寓的側門（北師博士公寓G座有個側面，可以直抵宿舍和學生柯達照相館）。
 
快要跑到老師跟前，我親切地叫喊著：“童老師，童老師，您要去我們宿舍嗎？這個門關著，我們從大門進去吧，嘿嘿！”
 
童老師見到我，眼睛瞬時瞇成一條縫，笑著慢慢對我說：“這次不去了，下次我再去你宿舍。今天主要是想到這里來照個證件照，因為暑假我想到日本去旅游一趟。”說完，先生嘆了一口氣，并接著說道：“以前我都在這棟樓下照相，今天怎么就不開門了呢？”
 
“外面這個門不開，我們從里面進去看看吧，里頭還有一個門。看看老板在不在。”我心理稍稍舒緩了一下，對老師說。
 
于是，我攙扶著先生往公寓里走去。進門后，宿舍管理員還微笑地朝老師點頭致意。我們左轉后來到北師大柯達學生照相館。門卻依舊緊閉。
 
我輕輕敲了敲門，并提高嗓音問道：“有人嗎？……老板，在嗎？……”
 
始終沒有人應答。我對童老師說：“老師，可能太早了吧？今天周六，師傅可能會晚一些來。”
 
童老師失去了先前的笑容，略帶遺憾地說：“我以前都在這里照相，照的很好。既然老板不在，那就不等他了。去教工食堂超市那邊吧，經常路過，那里好像也有一家可以照相的。”
 
我陪先生走出了學生公寓。在經過師大附屬幼兒園時，路上還遇到英語老師王焱華教授。我和童老師說，這是我們博士英語聽力老師。童老師微笑著點了點頭，王教授也朝童先生彎腰鞠躬問好。很快，我與先生就來到教工后勤超市，隔壁果然有一家兼營打印復印和照相的小店。
 
因時間尚早，店里稀稀拉拉有一兩個復印資料的學生。等童老師和我進店時，學生也印好離去。盡管如此，幾臺打印復印機的存在，使得原本狹小的店面依然顯得有些擁擠。我扶童老師到里面靠墻的凳子上坐下，并告訴老板要照證件照。
 
老板是一個年輕人，30歲出頭，頭發卷平直立且有些微微泛黃，身穿一件花哨的襯衣和牛仔褲，中等個頭，身體黝黑，顯得異常結實壯碩。盡管在北師大校園內，但依舊未能沖刷掉他那份商海的浮躁。見童先生走路踉蹌，頭發有些花白，他高聲大喊道：“老大爺，來，請坐正不要動了，準備照相了。”
 
這老板有些粗魯！見狀，我趕緊旁敲側擊地給他輕聲耳語：“他可是我們學校的終身教授，是我的博士導師喲。”
 
老板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著點了點頭，聲音霎時變得溫柔了許多。只見他微微蹲下身去，笑瞇瞇地斜眼緊盯著相機，雙手拖舉著長長的鏡頭并對準童老師說：
 
“好，腰再伸直點。”童老師微笑著聽從指揮，挺了挺身，眼睛也笑著瞇了起來。
 
“下巴再抬高點。”童老師依然含笑著，嘴巴微閉，向上抬了抬頭。
 
“頭再往左邊靠一點。”童老師又順勢將頭往左邊微微傾斜。
 
老板還在繼續喊話：“是左邊一點，不是右邊。”
 
這時，童先生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但還是照著老板說的方向微微斜了一斜。
 
“你那邊是右邊，不是左邊，好不好？頭再往左邊靠一點。”老板有些急躁。先生此刻也顯得有些不耐煩，但依然面色嚴肅地又將頭朝反方向傾斜了一下。
 
就在此時，師傅直接跑到童老師跟前，像對小孩子一樣用雙手將老師的頭硬往一邊挪，并焦躁地說：“是左邊，不是右邊，是往這邊靠一些。”
 
童先生終于按捺不住了，頓時直立起身來，十分不滿的對老板大聲說道：“我知道哪邊是左，哪邊是右，不用你來教我。我不在你這里照了！”說時遲，那時快，童老師甩手而出，很快沖出了這家店門。
 
我也朝老板狠狠地瞪了瞪眼，并快步走出店門。離開時，年輕的老板還在苦笑，呆若木雞，樣子顯得十分無奈。
 
童老師告訴我，校外還有很多家店，隨便再找一家照。聲音中還略帶一絲氣憤。我陪著先生朝學校東門方向走去，直到走上鐵獅子墳的立交橋，先生才恢復了甜美的笑容。
 
先生哈哈大笑地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在剛才那家店照相嗎？”
 
“老板有點太粗魯了。”我回答說。
 
“不，不對，主要是他不懂理論，還違反了理論。”先生用手比劃著微笑地說道。
 
我略帶疑問地笑著對老師說：“啊？他違反了什么理論呢？”
 
童先生說：“違反了對話理論。這個老板根本不懂得與顧客對話。”
 
我恍然大悟，連聲說：“是呀！這個老板根本不懂得與他人溝通，這還怎么做生意呢？”
 
先生接著對我說：“對話理論最主要的代表就是曹衛東老師研究的德國法蘭克福學派的哈貝馬斯，他提出了交往對話理論，非常有道理。但在我看來，對話需要三個原則：一是身份平等，剛才那個師傅就典型違反了身份平等原則，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教訓口吻，不懂得照相時師傅與顧客之間應該是地位平等的關系；二是溝通合作，他同樣違反了溝通合作原則，只顧自己指指點點，原本照相需要師傅和顧客都積極參與進來，通過相互間有效溝通與互動合作進而完成照相過程，但他根本不懂；三是態度真誠，對話的交往主體之間還應該要有真誠的態度，態度如果不真誠也必然違反對話原則。”
 
童先生講起理論，滔滔不絕、興致盎然，完全將自己要去照相一事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先生還時不時停下腳步，比動雙手，在立交橋上和我談論起理論來。為此，橋上行跡匆匆的過往行人，經過我們時還不得不快步躲閃，繞我們而過……
 
為免耽誤照相，我邊聽邊有意識地引導著童先生往前走。為盡快找到一家新的照相館，我還特意向路邊報亭師傅打聽，并得知不遠處便有一家。不到幾分鐘，我和童老師便又來到一家規模不大不小的照相館。
 
一進門，師傅便熱情地迎了上來，笑瞇瞇地說著“您好”，態度顯得十分友好。待我說明來由，師傅很快便領著童老師朝里屋照相處走去。
 
照例，先生依舊十分嫻熟地徑直往靠墻的椅子上坐下，上身直挺，雙手緊挨并置于兩膝之上，眼睛緊緊盯著鏡頭，臉上雖沒有了先前的笑容卻也顯得十分放松。
 
這個師傅親和力十足。他和童先生一邊交流一邊順勢挪動著相機的位置，很快便“咔嚓咔嚓”地完成了拍攝，前后不足一分鐘。
 
拍完后，師傅又仔細翻動照片認真檢查了一遍拍攝效果，然后微笑地對我們說：“非常好，可以啦，請三天后來取照片。”
 
我回了聲“好的，謝謝師傅”，便和老師離開了相館。走出相館時，先生還不忘調侃：“你看，這個師傅就懂得對話理論，因此我們合作的非常愉快！”說完，我與先生都禁不住大笑起來——
 
時間不知不覺已來到上午十點半。北方初夏的陽光曬在身上盡管很暖和，但從童老師微微冒汗的額頭上，我仍讀出了先生的疲憊。我趕緊攙扶著童老師往校內走，并抄近路抵達小紅樓。
 
離開時，我對先生揮了揮手，并說：“老師再見，回家好好休息啊！”
 
盡管身體有些踉蹌和疲憊，但先生依然好幾次回頭朝我連續揮手告別，并回應道：“謝謝你，趕緊回去吧！”
 
我心里十分感動，年逾八旬的老先生，在折騰一個上午之后，仍不忘與自己孫輩的弟子揮手作別。但我心底清楚，這也是先生正在與我“對話”啊！
 
身份平等、溝通合作、態度真誠，這大概就是先生時時恪守的人生準則罷。
 
陪先生照相，只是我博士生活中與先生密切交往的一個剪影，與此類似的生活瑣事又豈止一件。然而，就是這些日常生活的件件平凡小事中，卻流露出學術之外童先生追求日常生活的“文化詩學化”并積極倡導“詩意生活”的人生奧秘。
 
這就是我敬愛的老師——童慶炳先生，在他的生活與生命中，理論總是無處不在！
 
                                                     2015-7-31
 
 童慶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