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訪學雜憶
方錫球/文

本文作者與恩師童慶炳(右)

得知童慶炳先生離世的噩耗,我再次對“好人一生平安”的說法產生動搖,對“仁者壽”的信念開始懷疑。同時,我也認定登高望遠的學術襟懷和不懈追求是需要代價的,獨上高樓的孤獨盡管偉大而令人敬仰,但在一個懷才不遇或缺乏“敬畏”的時代語境中是要命的。先生是一位真學者,真導師,更是一位感人至深的教育家。1999年秋我去北師大訪學,當時學校給訪問學者的住宿、學習待遇和北師大的年輕教師一樣,過了一個月左右,卻有許多訪問學者感覺自己找不到歸屬,只有少數人沒有這樣的感受。我和當年跟著童老師訪學的胡菁娜至今仍然覺得童老師對我們的要求是嚴格的,指導非常有效,奠定了我們后來發展的基礎。童老師是理論家,但更重要的是教育家,是王一川教授所說的“人師”。雖然后來我并沒有在北師大接受學歷教育,但受北師大的影響常常令我自己驚訝。對自己在北師大的經歷和所見所聞永生難忘。
一
童老師是一位真學者,真導師,更是一位感人至深的教育家。1999年秋,我跟童老師做高訪。若是按照當年教育體制規定的說法,我訪學一年。但到先生離世前夕,他都一直在指導我的人生和學業,實際上,我跟先生訪學了16年。
但我認識童老師已經26年。認識童老師的橋梁是王一川教授。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北師大中文系辦助教暑期進修班,是王老師介紹我進入這個班學習的。連著兩個暑期。盡管是暑假進修,但質量高,效果好,至今想起來,覺得比現在的許多博士生課程都管用。
記得管理我們的老師是張本性,班主任是張海明老師。劉慶福老師講《手稿》,馬新國老師上《判斷力批判》,都讀的是原著。因李壯鷹老師在日本,他的古代詩學六論由張海明老師上。那時的助教,知識結構基本還是80年代初的知識體系,那兩個暑假,對我們而言是惡補。
印象最深的是童老師。他兩個暑期都給這個班上課,一門是《文學活動的美學闡釋》,一門是《心理美學》,當時除感到耳目一新外,就是他的隨和、平易以及略顯憂郁的神情。一次課后,他還帶著我們去他家轉了一圈,記得是單元房,三樓或者四樓。先生讓我們難忘,絕不只是上課。記得那時王一川老師剛從牛津回來,因為顧祖釗教授的關系,我去過兩次東門邊上他的住所借書,他也背著女兒去過我的宿舍。王老師很謙虛,不講自己的海外收獲,除以中英文對照的方式給我傳授我當時一無所知的新理論外,就是興奮地講著童老師的了得,當時我就想,王老師也算中國少見的人才了,還這樣敬佩童老師,童老師肯定非常不平凡。
助教進修班結業后,因請教學術興趣的事情,我與童老師互相通過一封信,在北京社會主義學院的一次文藝心理學研討會上也見過他,說了一些話。后來雖然交流極少,卻因為顧祖釗教授受王一川教授邀請,參加他主編的《文學理論教程》,顧老師常常將北師大和童老師的消息不斷帶回安慶,在安慶,我和顧老師既討論童老師的新觀點,有時也開心地或沉郁的說一些有關他心情的故事。慢慢地,我們就越來越崇敬先生的道德文章,遂萌生去他那里讀書的愿望。
童老師真正認識我是1999年秋天,我去北師大跟隨他做高級訪問學者。童門聚集大量天下英才,作為無名之輩,我的雄心也是有的。當時,我帶著安徽省教育廳批準的一個西方文論項目《藝術形態的人文精神研究》,期盼在童老師的指導下,做出自己期待的成果。第一次去小紅樓3號,童老師問,你懂俄語嗎?我說不懂,依次他還問我是否懂意大利語、德語、法語,我誠惶誠恐地依次回答不懂這些語種,表示自己懂得一點點英語。他生氣了,說你只懂得漢語,還搞什么藝術形態的人文精神研究?即使你懂得這些語種,跨文化本身就有隔膜,何況完全靠二手資料?從你發表的文章看,你的古代文論底子厚,去搞明清詩學吧!那時,在安徽的同輩教師中,我也算是比較優秀的了,可惜就是趕不上西方文論的時髦。我沮喪地離開小紅樓,心中無所適從。
在后來的三個月里,我在自己最不熟悉的明清時代的文獻中尋找詩學問題,緊張而又悵惘;辛苦而又無效。當時外語和西方文論盛行北師大校園和中國學術界。我一邊聽著西方話語雜語喧嘩,一邊苦苦尋找明清詩學的某一個問題,有時心浮氣躁,有時又安之若素。經過三個月的亂翻亂找,雖然沒有發現什么有價值的問題,也初步對明清時代的學術文化有了一些感性的認識。我一邊讀明代批評史,找到能夠找到的相關著作學習,一邊聽北師大文學院所有的中外講座,聽文藝學博士生的所有課程。頭腦里什么都有——用安慶的話說,是滿腦子漿糊。我每兩個星期寫一篇文章送童老師,他看后一般是否定。雖然我沒有跟著童老師讀博,但那要求是一樣的。這一年的深秋,童老師帶著博士生和訪問學者去香山,他趴在公交車的柱子上,對我說寫文章不能出手太快,就研究問題而言,不能到處打洞,挖個坑就放手,而要下定決心打井,直到井里出水為止。這就要求判斷的功夫,一是判斷這個地方的地下有水,二是打井是講究技巧的。也就是發現的問題一是要有意思,二要回答得精彩,三是在材料方面全面占有,這樣才能貼近問題,有效解決問題。雖然這些我都懂得,但聽他一說還真是開了竅。此后,我的訪學日子就還真是陰轉晴了,陽光普照,研究進展得十分順手。之后寫過幾篇文章,送給童老師,他看后建議我修改后投到幾種刊物。在我訪學一年結束時,系里召集訪學人員和相關老師座談,童老師再次闡釋"打井說",得到老師們的認同。離開北師大前夕,我也收到了《文學評論》和《文學遺產》等刊物的用稿通知。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懷著感激之情去紅三樓向童老師辭行,他表示中午和我一起吃飯,在我高興的情緒尚未洋溢開來的時候,他突然讓我回安慶后買個電腦,用電腦作為工具學習英語,他輕言輕語而又不緊不慢:回去跟著電腦一邊聽著,一邊讀著,一邊記著,一邊學著,學好了英語再回來。并認真提醒我,你在北師大的收獲不是寫出了文章,而是知道了自己的長處,找到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另外要下決心寫明代詩學史。我說我學力單薄,寫不了那樣的大部頭,他就說肯定行,除非你不愿意。這種對一個年輕人的信任,使我后來體會到,我一直比較自信也是先生給的。何止他講的那些!其實我的最大的收獲是學習了童老師的學術眼光、研究方法和人文關懷,我深受影響的還有童老師的理想主義情懷和有些浪漫的人格精神。北師大訪學開闊了眼界,培養了發現問題的敏銳和解決問題的執著,從此以后我進入了學術界。
此后,我就一直在明清詩學領域學習和研讀。一晃15年過去了,15年來,我和童老師一直保持著密切關系,遇到問題總是請教他,而他的建議和指導往往十分有益和有效。在指導我的過程中,我深深感到他對學術、學術隊伍建設和人才培養有著無止盡的思考和追求。
我一般每年都會去北京出差一兩次,去北師大小紅樓或北沙灘(租房,只住兩三年)先生家請益,成了我到京的一個重要內容。每次去,先生自己開門,領我到客廳,坐下來,讓保姆小郭泡好茶,我就開始聽講。除少數幾次外,他一般直奔三個主題:文藝學中心建設和發展狀況;有前途學生的狀況;國內外學術界的話題及某些學者的研究。先生放松地靠在沙發上,慢悠悠的講,我神情專注地聽,要是我插話,他就會把眼光投向我,以討論的語氣和方式與我交流。每次都在一小時以上,中間也會有電話來,但他一般都明確告訴來電者過會再打。每次臨走前,總是鼓勵我:你現在做出來了,要繼續搞。所以每次去,都相當于進修過一次。我在一個偏僻的地方高校工作了30多年,大家不感到我落后,就與每年去小紅樓“進修”有關。
二
最難忘的是先生的關懷。
作為杰出的人文學者,他和我一再強調學術研究要扎根在現實之中。他在文學審美特征論、文藝心理學研究、創作美學、文學文體學、文學的“人文―張力”說、文化詩學等眾多的理論建樹中,始終體現著一個理論家的現實關懷。他心中始終有中國、中國現實生活問題、中國文化現實問題。每當我靜下心來讀先生的書,都能從他樸素的學術文字中讀出對現實文化建設的意圖和對當代中國社會建設的理想情懷。在他的學者生涯和教育生涯中,他傾注畢生的心血和情感將自己對中國現實問題的關注,在學術研究和教育實踐中,以其特有的理論話語呈現出一種令人感動的學術關懷和文化關懷。今天回想起來,正是因為他的中國情結,造就了他的“天下襟懷”,以這樣的胸襟和氣度做天下文章,自然登高望遠,不會迷失方向,其學術話語必然是人品,是責任擔當,更是陳寅恪先生之所謂“大道”。
不僅學術研究里有關懷,先生還在生活中踐履人文關懷。記得1999年深秋,他帶著我們去香山看紅葉,山路風光無限,不想遇到兩個年輕人打架,頭破血流,看客圍了幾層,他們各自的妻子似乎還在慫恿并期待自己的丈夫能夠打贏對方,兩家的孩子嚇得哭叫不已。我們轉過山角,上面的一幕展現在我們眼前,我們尚未做出反應之際,童老師已經沖出幾米遠,沖到兩個年輕人中間,一邊用頭頂住他們,一邊聲明自己是60多歲的老人,并大聲疾呼勸說他們,這時我們才一擁而上,拉開雙方。之后,童老師不僅給他們講打架的危害,批評兩位妻子的虛榮心,還勸說他們講和,目的是為了年幼孩子的心理健康。對素不相識者如此,對同事、學生、親人的事例就更多了。2003年,我因在安慶工作久了,加上學校平臺較低,想調到南京的一所學校,征求他的意見,當他得知孩子入學問題難解決,他毫不猶豫地說,你到哪兒都是吃飯、讀書、睡覺,讀書、睡覺、吃飯,為什么要去南京呢?孩子的成長要放在第一位。前幾年我女兒考博,遇到一點小挫折,他憤怒地批評我一通后,說我不跟他商量,沒有在報考前聽他的建議。批評之后,幫我分析原因,想辦法,斷定問題一定會解決。最后果然解決了。他非常忙,考慮的都是國家學術文化建設、發展的大事,能夠在我的婆婆媽媽的家務中如此耐心和動情,我感到這里是一個人文學者和教育家的人文關懷。
先生是“仁者”。2011年夏天,我在青島海邊。下午接到他的電話,他居然說求我幫忙,用“求”這樣的字眼,不符合他的風格。原來是保姆小郭的女兒高考,在湖北省沒有錄取,按照招生規則,還有一次補錄的機會。我立即打電話回我們學校了解在湖北還有沒有招生計劃,有些難度。我幾乎就想放棄了,不想半夜兩點手機聲響,我長期睡眠困難,沒有入睡,接聽了電話,是先生,他說補充一件事,小郭女兒要讀英語專業,已經給我發過郵件,要說的都在郵件里,并強調,小郭在他家已經十幾年,跟家里人一樣。小郭女兒高考遇挫,讓先生半夜兩點難以入眠,那時他已經動過一次大手術,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不管能否完成這個任務,天亮了得回安徽。先生的“仁者”之心,讓我接受了一次做人的教育。
三
先生去世后,各方面的說法是他愛爬山,其實先生是熱愛自然,對“人”和“人的世界”一往情深。那年爬香山,他一邊向我們介紹香山紅葉的品種,一邊采摘幾片審美價值較高的黃櫨樹葉,我看上他采摘的一片,找他要,他說,去,我采給曾先生的,你自己找。曾先生是他夫人。記得2012年清明節前,我陪同他在皖南績溪等地考察之后,驅車來到宣城,到宣城之前,他對皖東南的這座城市充滿了期待。因為謝朓和李白都與宣城結下不解之緣,對于沒有到過此地的我們來說,若是走進宣城,就意味著我們與謝、李二位結了緣。這對于文化人,是有興味的雅事。中午時分,車子到達目的地。朋友在城市的路口迎接。因為熱愛李白,童老師忘記了是吃飯的時候,提出先到敬亭山。時間過了十二點,敬亭山依舊人山人海,一派現代氣息,怕找不到李白了。就在我們沮喪之際,一片竹海之中的玉真公主墓碑,讓我們駐足良久,按照風景區對李白“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語境的說明,這首詩的的含義和通常解釋的大不相同,在我感慨萬千之際,童老師也產生了猶豫。據說回北京后,他花了大量時間考論這首詩。我感到,先生在我們這樣一個人欲橫流的時代,是想堅守、提倡并發展古典的“深情”,建構歷久彌堅的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果然,離開宣城的路上,先生提出到當涂大青山去一趟,大青山,是李白的長眠之地,先生要去李白墓園去瞻仰一番這位偉大的文化人。
夕陽西下時,我們到了大青山李白墓園。我們是最后進去的幾位。與敬亭山比,院內十分寂靜。先生想起此時正是清明時節,應該給李白獻花。我根本沒有準備,在園內隨手掰下一株柳枝,太大了,童老師很生氣,說:你這人!我說為了李白和盛唐那樣的健康時代,應該送給李白有明顯生機的柳枝,我還說,唐代人喜歡楊柳,它是文化和人情的符號呢!童老師什么都沒說,我只好給他摘了三枝迎春花替他準備著。在李白墓前,我們分別給李白鞠了三躬,童老師恭敬地將迎春花獻在墓碑前。他將緬懷和春天送給了李白。
路上,我始終糾結著:李白在那樣的時代,盡管遭際有時也不夠好,但他總相信明天會好,所以從來也就不會想到背叛。這不讓他想到壞主意的東西就是文化;讓他對情感執著的東西就是詩歌。真正的詩歌都是好人寫的。而好人的一生,也是真正的好詩。先生的一生,不僅自己的情感執著,對自己親近的人也要求他們情感執著,先生做的是好人,他的一生也的確是真正的好詩,這里也許就有古人所謂的“道”吧。想這些的時候,我在車子前座回頭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我想,他熱愛自然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道法自然吧。盡管他自己未必這樣想,但他的一生,所成就的名山事業確實如李白所言之“大道如青天”了。
先生愛自然,有時想出遠門走走,是因為他懷念故鄉,他希望在故鄉的自然中感受慰籍。先生是相信“天人合一”的,認為人與自然“同質同構”。先生的晚年,特別是曾老師去世后,在許多情境下,都要提到他的故鄉。他來過五次安徽,對安徽的文藝學學科建設給予無私的支持,為我省文藝學學科發展培養了許多管用的人才。除三年前教育部在安徽開會那一次匆忙往返外,其它四次也都爬爬山。1986年蕪湖開會,他還不認識我,1999年合肥開會,去黃山,雨狂風驟,那次太勝、雪虎也去了,在暴雨中爬起山來,依然興致勃勃,當他看到黃山雨后的云朵在群山間繚繞,他是欣然怡悅的。另外就是2009年深秋和2012年春天我邀請他來過兩次安徽。這兩次,都是曾老師離世后,給我印象深刻的是三點:一是堅決不上九華山,因為曾老師不信仰佛教;二是在安徽無論江南江北,無論見到莊稼還是山上植被,無論見到山間小溪還是長江,他都反復提起和連城老家的山水相似:秋天在皖西南大別山他說,你看,這松樹、毛竹,我們老家都有,一模一樣;春天在皖南胡適故居門外,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映照在一個個粉墻黛瓦的徽派古村落之間,他說,哇,你看,這油菜花多美啊,我老家比這里的還多。三是在安徽一些人文景點,他會想起福建的人文,如在陳獨秀陵園,他不說陳獨秀而說跟安徽有關的福建人嚴復和林語堂。先生的故鄉情結和中國情結一樣,總讓人感嘆不已。
我后來感覺到,我們從他那里獲取太多,而給予的太少。有這種體會后,除了每年出差到北京去他家請益外,我偶爾也會打電話問候他。記得今年元旦前后,先打座機,無人接聽,打手機,也如此,于是打保姆小郭手機,小郭的女兒胡蓉蓉接了,說在吉林長白山看雪。我請童老師接電話,她說才睡,那時下午4點。我只好請她轉告。今年6月初,他打電話催問我主持的基地重大項目進度,我勸說他注意保重時,提及年初去電得知他在長白山看雪,我覺得那么冷的天在東北看雪,對他不適宜。他卻轉移話題,說我沒給他打過電話,要是打了,他會記得,我當時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電話的那一頭依稀聽到小郭說我打過,他惱怒地說,現在才說。我馬上說過些日子去看他,他說,你又不來,我說我一定去。這是我和童老師最后一次通話,待到我再去看他時,看到的是靈堂的遺像和八寶山的遺容了。猶記前兩年,是他動心臟手術后,我坐在他家的客廳,看他生活有點亂,間斷性打嗝已經十幾天了,又渾身乏力,就勸他別看書,別做學問了,他掉轉頭,問我,不看書,不思考,要是得了老年癡呆癥怎么辦?
我這才明白原來他堅持爬山,除了緬懷故園、難忘童年生活外,主要是想保持自己的生意盎然狀態,當然也包括保持心理的生機,這樣,他才能去發現更多的問題,推動這些問題的解決,才能夠更好地指導自己的學生。我終于知道,為了學術,為了學生,為了教育,哪怕衣帶漸寬,為伊消得人憔悴,先生都在所不惜。
四
先生對文藝學中心傾注了大量心血和深情。我每次去他家,都能明晰地感到他不僅將中心作為中國學術和現實文化問題的研究基地,還非常執著地要將中心建成世界一流的人才培養基地。
記得有一兩回,他同我講到錢翰為人老實,但視野開闊,發現問題的眼光犀利,看問題往往出人意料,又學了很好的法語,將來會貫通中西。隨后就盡情給我展示和展望他的中心的未來是多么有希望,學者中有法語背景的,有英語背景的,有俄語背景的,有日語背景的,有德語背景的,有中國古代的,有中國近代的,有中國現當代的,還有研究中西比較的。接著,他還會規劃未來中心要研究哪些問題。隨后,他會談到學生的情況。近幾年,講得最多的是一位姓李的同學。講這些問題時,他已過古稀之年,還那么有精氣神,我就想,這種青壯年人才有的理想主義情懷,令人驚訝的彌漫在童老師的身上,他的有些浪漫的人格精神使得他異常執著,使得北師大文藝學研究中心按照自己的學理和邏輯起點,不斷發現問題,推動問題研究的廣度和深度,逐漸形成北師大文藝學中心自己的問題系統,從而進一步建構中國自己的文藝學體系。北師大文藝學學科常被人提起并津津樂道的還有人才培養,我們在安徽,與華東地區的高校接觸多些,大家見面時,若談到學科建設與人才培養,總是不忘贊嘆南大的古代文學學科,對北師大的文藝學學科,往往贊嘆其培養的高質量人才,占住中國文藝學的半壁江山。先生這樣鐘愛文藝學中心,我是非常理解的。記得1999年還是2000年申報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時,文件上規定,申報基地的學科或團體的條件之一是要有60萬經費,可當時文藝學學科沒有這么多錢,在十五年前,這是一大筆錢,他夜不能寐,甚至要顧祖釗老師托關系在銀行貸款,顧老師找了一圈,沒辦法,找我,我也借不到那么多。那時他居然不找學校麻煩,后來學校很支持,問題解決了。先生這種發展學科的決心、堅忍和毅力,我今天想起來都感到他是在拼命。由于先生每次必談文藝學中心,大多數情況下,我出了他家的門,一般都要去中心看看,自覺將中心作為自己的學習平臺。
先生無限熱愛自己工作了一生的北京師范大學,始終希望北師大發展得更高更強。大約三年前,南方一所985高校的一位教授在學術會議上談及本科教學改革以及他們的做法,先生觸動很大,那一天始終處在思索狀態。過了一段日子,我去北師大,和過常寶教授談到這件事,據過老師講,童老師回來就找到教務處,提建議,說思路,講方法,一整套的設想。在他看來,本科教育非常重要,北師大要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沒有一流的本科教育,教育不出一流的本科生怎么行?這期間,先生去合肥出席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人文學科委員會議,我去看他,他從會場回到房間,當時李春青老師和安徽師大丁放老師也在場,他又談及本科教學改革,說北師大要汲取全國高校本科教育的有益經驗,你們安徽的祖保泉老師給本科生上《文心雕龍》課,要求本科生背誦12篇《文心雕龍》,考試默寫,這樣的功夫是必要的,我回去讓學生背20篇。祖先生早已作古,祖先生布置學生背《文心雕龍》是20世紀80年代的事了,已經過了幾十年,他還記著這樣的教學經驗可以幫助北師大建設世界一流大學。
北師大文學院的隊伍建設也讓先生魂夢牽縈。他對自己的老師一直懷抱崇敬之情,他經常提起黃藥眠、鐘敬文、啟功等先生,北師大文學院昔日的輝煌深深鐫刻在他的心尖上,他去世后,我梳理先生往昔的言行,才懂得他用全副神情去擁抱北師大,以全部才華去發展文學院的原因之一,是因為他太希望北師大的輝煌不褪色,永葆學科青春。大約五年前,鐘秉林校長在安徽做了一個高等教育改革與提高教育質量的報告,報告中談到學科隊伍的人才建設和領軍人物,以童老師為例,高度贊揚童老師的教育家情懷與理論家的視野和胸襟,在將童老師與高等教育質量、與隊伍建設連在一起之后,這位著名的校長說:北師大要建設世界一流大學,不能沒有童慶炳先生這樣的人物。據說,要是中文系那個二級學科進步差點了,他會直接說的,天真純情如此,確實一腔真誠。對學校發展真誠,往往就顧不了自己。今年3、4月間,一位學者與我談及去年長江學者評審情況。他說評審會期間,童老師和他在一起,一看先生身體比先前差了,就覺得他不應該再去參加工作量很大的長江學者評審,但他考慮學校的需要,拖著多病之身參加。不僅參加,他還利用休息時間試圖說服每位評委進一步支持北師大,因為北師大文學院有兩位教師入圍,他的意思是都要上。文科長江學者的指標本來就極少。這位學者感嘆,以童先生的盛名和地位,他這樣為學校奔波,實在讓人動心。
6月14日晚八點多,當李春青老師和趙勇老師向我確證童老師遽歸道山的那一剎那,在這個廣袤國度的學術時空里,已經燈火闌珊了。當我們穿梭在先生開創的學術繁華之中,享受無邊光景并從中受益的時候,我倍覺凄愴。因為先生幾十年經歷的是風風雨雨,滄海橫流,先生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胸襟和膽識,衣帶漸寬終不悔的艱辛和忠誠,沿著自己的漫漫修遠之“道”前行的堅韌執著,都讓我情不自禁地凄然,淚濕滿襟;懷想先生生平,我體會到的是“哲人其萎,泰山其頹”的感受。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我們只能長太息以掩涕,并化作永恒的憶念和永遠的緬懷了。
附:《仲夏八寶山送別童老師》
方錫球
童師登山去,青峰一路花。
香山看紅葉,景山伴落霞。
遠行金山嶺,歸去故人嗟。
憶昔上黃山,雨狂石徑斜。
健步蓮花峰,笑話松如麻。
木鐸響清音,紅樓敘物華。
弦歌滿乾坤,山高動萬家。
閩江路漫漫,水長生白發。
春風繪新景,杏壇馳駿馬。
白云遙望處,滿目桃李葩。
京師風云會,池塘默聽蛙。
舉頭藍天遠,明月隔天涯。
今日長相別,淚濕滿襟紗。
2015年6月18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