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陳超詩集《無端淚涌》
霍俊明:
太行山麓的一塊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是一個詩人青銅雕像的側影。詩人陳超終于在此安眠。
陳超早在1979年開始詩歌寫作。在人生和寫作的雙重淬煉中,陳超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歷史語境下迎來了寫作的高峰期。他一次次抬起頭顱仰望天空,同時他又沒有因此而凌空虛蹈、自我沉溺,而是同時將雙腳緊緊地扣在那座接通此岸和彼岸、歷史與現實、精神與生活的“橋梁”。
筆者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認為,陳超是工業時代大汗淋漓的頂風騎單車的人。他只能在陣雪飄飛、枝椏無聲的一個個冬夜靜頓、沉潛下來。他在一個個夜晚于詩歌中安身立命,完成室內的“案頭劇”。陳超曾認為,寫作就是重抵精神的荒原。這種精神生活和相應的體驗方式,既與其精神高標以及極高的自我要求有關,更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整個詩歌的精神轉捩有關。
那年夏季,陳超在家里斷斷續續地寫了長詩《青銅墓地》的一些片段。內心的撕裂和痛苦使得他最終將這首計劃中的長詩擱置下來。轉眼到了北風呼嘯刺骨的冬天。一個夜晚,陳超和朋友來到了西部,來到一段廢棄的大川前。裸露的河床和身邊漫無涯際的黑暗讓陳超在那一刻被詩神的閃電擊中。在自然和歷史闊大而黑暗的舞臺上,詩人在冥冥自語中終于尋找到了靈魂的一束光柱。第二天醒來,陳超渾身發燙,前一夜的寒冷和內心的焦灼使他真的生病了。可就是在身體高熱(這實際上是一種精神的灼傷)中完成了長詩《青銅墓地》。陳超認為這是自己第一首充滿了光明的詩篇。
在生存和寫作背景的轉換中,詩人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和無形的框定。在這樣的時刻,寫作需要的不只是勇氣和堅持,寫作的前提是詩人必須對身處的時代有清醒的體認和省察。寫作的痛苦需要詩人的“歷史個人化”的“求真意志”。這是對書寫行為的最為恰切的姿態。在歷史記憶、生存現場、生活細節的反復擦亮、商忖、自問與盤詰中,他迎來了一次次詞語的猝然降臨。陳超多年來欣喜于這種猝然一擊的詩歌方式。在他看來,詩歌是精準、有力的與時間對稱的手藝。正因如此,他能夠面對時光沙漏的陣微細響,也能面對雪峰崩塌的寒冷與驚悸。他能夠做到的就是在課堂上朗誦自己的詩,在一個個夜晚用語言雕鑿著已逝和將逝的陣痛與寬懷。
陳超詩歌中特異的部分是那些一以貫之的以詩論詩的詩。
這種“元詩”性質的詩歌,直接打通了詩歌寫作與批評之間隱秘的通道。這種對話、互文、互證、互動、呼應、對稱的寫作方式,恰好平衡了詩歌與批評之間的微妙之處。尤其是1994年之前,這種“元詩”寫作在陳超的詩歌中占有著重要的位置。必須強調的是,陳超的“元詩歌”并非只是簡單地與其他詩人和詩人自我的精神對話,而是在更深的層面呼應了個體精神與時代境遇之間的緊張關系。或者說,這種共時性的詩歌寫作也是一種及物性的精神擔當。
實際上,很多年來在陳超看似平靜的詩歌話語背后,一直是一顆緊張糾結的心。平穩的墨跡與持久的陣痛該如何得以最終平衡與完成?詩歌和時代語境以及個體生命的幽深紋理,在這種類型的詩歌中最終得以復雜呈現。陳超是一個有語言良知感的詩人,他會直接用“以詩論詩”的方式談論他對詩歌語言、修辭和本體依據的獨特理解與觀照。詩人對語言的態度關涉到他對世界和寫作的雙重把握。
陳超的詩歌有時會直接處理寫作和閱讀帶來的辛勞與歡欣。在陳超這里,寫作是一種“快樂的知識”,也是痛徹的精神重生。陳超個人生存體驗的焦灼感與詩學立場的憂患意識,在緊張而雙向拉開的向度中,以深入向下的勘探姿態夯擊、錘打。
個人精神的烏托邦使得陳超成為一個近乎老式的“留守者”。這種精神鏡像一直強化著這一時期陳超遠非輕松的詩人形象。這種重壓之后的碾痕、斷裂之后的尋找、血跡背后的重生反復在他這一時期的詩歌中疊加,比如《風車》《我看見轉世的桃花五種》《博物館或火焰》《藝徒或與火焰賽跑者之歌》《青銅墓地》《凸透鏡中兩個時代的對稱》等。1991年2月,青島海濱,黃昏。徹骨冷風中陳超久久凝望著遠方哥特式建筑尖頂上的一架風車。在那一刻,精神之痛使得詩人突然涌出熱淚。血液、風車、天空、星光顯然形成了詩人高迥情懷的對應之物。他在那一時期的詩歌中所堅持的,就是一個“精神留守者”在廣闊的傷痛中拼命高蹈。
“我”作為詩人和一個“日常的現實的人”,該如何面對詩歌的世界、精神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如何撇開自戀的“不及物”寫作而更為有效地楔入時代的核心?這是一種更具包容力的寫作,是容留的詩,張力的詩,是維持寫作成為問題的詩。在陳超這里,詩歌不是簡單的贊詠和烏托邦的理想憧憬,也不單是簡單的修辭練習。這就是陳超的詩歌經由高蹈的“轉世桃花”到日常性的精神生活的轉變。其代表作就是寫于1998年的《秋日郊外散步》。個體經驗的深刻性與內斂的話語方式以及吟述性的音樂感形成了特有的質地。這些日常之詩能夠做到細節的真切和精神氛圍融合,敘事性和抒情性榫接得無跡可尋,嚴整的結構和對稱性的句式呼應。
陳超的詩歌寫作經歷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陣痛與精神高蹈,以及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來深入當代和日常生活的過程,他回環于時間的匆急渦流中,在向上仰望又躬身向下的雙重視閾中容留了時間和存在的光斑與印記。

《無端淚涌》,陳超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8月第1版。本文刊于《河北日報》2015年8月7日,為該書前言,題目為編者所加,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