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濤詩集《半輪黃日》研討會
會議時間:2016年6月5日
會議地點:中國人民大學
李少君:感謝大家在周末抽出時間參加朱濤詩集《半輪黃日》的研討會。非常感謝大家!我們先互相介紹一下,因為有些朋友互相之間還不太熟悉。
謝冕老師,大家都認識,我就不詳細介紹了。劉瓊,著名評論家,也是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現在是人民日報文藝評論主編。楊慶祥,就是東道主了。李浩,十月雜志編輯,青年詩人。李宏偉,青年詩人,小說家。李壯,中國作協創研部,是張檸老師的學生。安琪,著名詩人,在作家網當編輯。劉福春,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敬文東,中央民族大學教授、博導。張檸,北師大教授、博導。孫曉婭,首都師范大學教授。王國平,光明日報書評版的主編。陳均,北大藝術學院教授。劉汀,人民文學的編輯。師力斌,北京文學的副主編。朱贏,北京大學博士后,同時也是著名的葉嘉瑩老師的博士,關門弟子。丁鵬,北大研究生,詩刊實習編輯。王家銘,中國詩歌網的編輯。趙成帥,青年詩人,評論家。剛剛到的這位是戴濰娜,人大的博士。嚴彬,鳳凰網讀書頻道主編。彭敏,詩刊的編輯。最后隆重介紹唐曉渡老師,著名評論家。
在研討會之前把這本詩集也發給大家了,我想大家都看了。關于朱濤的詩歌經驗我也介紹一下,他是80年代就開始創作詩歌,當時在浙江舟山,他們還有一個創作群體,因為我去過他家,他當時那些朋友,現在都是當地的作協主席、文聯主席,但后來他就離開家鄉到了廣東,現在主要在廣州、深圳。他的身份很有意思,他是中國最大的地鐵消防承建商,但詩歌一直在寫,一直在讀。前幾年有一個詩歌活動我們認識了,他后來就認真地跟我說“少君,你以后有詩歌活動都叫著我”。實際上他跟很多詩人還是有交往,可能跟評論界交往少一點,但是跟詩人,像陳先發這些都是非常好的朋友。實際上看他的詩也就知道,他的詩很有功底,就是因為80年代就開始創作,而他現在也是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這次我們要開朱濤《半輪黃日》的研討會,好多人一開始說不認識這個人,不想來,后來看了詩之后覺得很不錯,還是考慮來了。所以還是緣份,我們開了這次研討會。下面我們請謝老師先說一說。
謝冕:跟朱濤認識,今天是第三次見面。第一次見面是在深圳,也是一個詩歌的會。他認識唐曉渡,作為唐曉渡的朋友就參會了,沒有談詩。第二次是在福建永定青春詩會,他也是闖入會議的,也沒談詩。從永定開完會,我跟他同一個車子到廈門。今天是第三次見面。
我對朱濤的詩沒有細看,因為很難讀,讀起來非常費勁,但我還是讀了一些。楊慶祥的序和燕窩的跋以及他自己的后記都讀了,還有一些詩也讀了。特別是燕窩這篇文章應該說是太了解朱濤了,講得非常到位。楊慶祥,我非常信任他。楊慶祥看上的,我認為應該是沒什么問題。大概是這樣的。
我沒有寫稿,只寫了一些筆記一樣的東西。因為他的詩很難讀,所以我可能讀錯了,但讀錯了也沒關系,讀詩沒有對錯,錯了可能也是一種心得,因為詩無達詁,詩越是讀得各種各樣,說明這個詩非常豐滿。所以我不怕讀錯。
我害怕講話。其實我講話講不長。有人說講話對我是酷刑,不對的。而且我講話是很有準備的。其他的不說了,今天我就說三點:
6月1號我在朱濤朋友圈看到一首詩,《喝出破碎的味道》。應該說是近期的代表作,代表著《半輪黃日》以后,他的寫作仍處于井噴狀態,沒有停止。寫作的地點是深圳。我猜想應該是深圳的高樓上面,我再猜想應該是有落地玻璃窗。題目很怪,喝出的味道不是甜不是酸也不是苦,而是破碎。他喝的應該是液體,我想他捧的應該是一杯茶或一杯咖啡甚至是一杯白水,但是怎么會有破碎固體的感覺呢?我覺得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是不一樣的,寫詩的人說喝出破碎的味道有他的感受,有他的時空,他可能是空幻的,但是他構成空幻的依據在哪。那么我就猜想他一定是這樣,在高樓上,在落地玻璃窗前。因為第一句是說,天堂與地獄隔著一層窗玻璃,第二句是喝出破碎的味道。天堂與地獄,就有一個特點,一定是玻璃窗的內外。他是在都市里頭,而且是在深圳這樣一個現代都市里頭。他在窗內,玻璃擋著他和外面的世界。隔著窗內和窗外的世界,那么我們可以進一步地聯想,此刻他在窗內對著窗外手捧杯子,杯子裝的什么?可能是茶可能是咖啡可能是水,但是他有感觸,這感觸當然不是甜的。甜酸苦都不是,說苦澀可能還不夠,那么就說明他感觸是什么呢?破碎。為什么會有破碎?玻璃窗破了。玻璃窗是固體的,一破,這個破碎的感覺,這個破了會有尖刺,他喝進去了,詩歌藝術上這種時空轉換、移位、通感就都來了,這個味道就是破碎。破碎窗子內外,天堂和地獄隔著一個窗玻璃。肯定的我現在是在天堂,是在里頭,外面就是地獄。
我這個解讀很冒險,不知道對不對。為什么說外面是地獄?有很多意象,其中一個意象就是高速公路上面汽車的陵墓。我就不詳細講了。汽車的陵墓,只講這一段,感覺這是地獄,車不動了,深圳的高峰時間堵車堵得走不動了,汽車走不動了好像陵墓一樣。這個時候詩人就感覺到,他所喝下去的是尖刺的、破碎的,到喉嚨里一定會把血管弄破的感覺,這就是它的味道。
他寫詩時一定有一種對生活在都市的人,對都市這樣一種繁華背后的內心的感受。這個時候我就想起,劉半農在1918年寫的《相隔一層紙》。那時候感覺是一層紙,這一層紙是北方的窗子,北方冬天紙隔著外面雪的世界和室內爐火的感覺,這個時候劉先生他就用這個表達同情心、悲憫心和人性的關懷。那么是不是朱濤的詩和劉半農的詩有聯系呢?我不知道。這就是我的解讀。
講到這一點,我覺得朱濤的詩很難讀,需要我們去揣摩。詩人的邏輯看起來是混亂的,其實不混亂。我們需要去揣摩,他究竟寫的是什么,他究竟要表達什么。猜著猜著就有閱讀的愉快,很艱難但是有愉悅的感覺。
另外想講的一點,是從后記當中看到的一句話。朱濤在后記當中講,他這個詩是詩藝日漸成熟的象征。我覺得與其說是詩藝日益成熟,不如說是狂野內心吶喊的必然結晶。再有,后記中說,“在我失而復得的文學生涯中,曾經出現過三次所謂的魔鬼附體電擊期”。魔鬼附體是郭沫若的一個話,郭沫若先生在寫《鳳凰涅槃》還是《女神之再生》時講的,神經性的發作,簡直站不住、坐不下來,飯也不吃,覺也不睡。郭沫若是真詩人,他和時代是結合得非常緊的,詩人的寫作狀態就是電擊魔鬼附體,也就是郭沫若講的神經性發作。因為他那時候在日本,那時候關于祖國的感受在詩人內心燃燒起來,他根本受不住。那么朱濤也是這樣,根本受不住,魔鬼附體。迫不及待地敘說肉體承受的痛苦。那么我現在要問,朱濤在痛苦什么?因為他80年代開始寫詩,基本上在詩歌界視野以外。他是個企業家,他是個詩歌青年,愛好詩歌,有活動他就來,其實有些活動沒請他,他熱衷,他自己來的。我覺得他是個詩歌青年,這個可以理解,他熱愛。但是沒想到他寫作有詩歌的傳統、詩歌的血液、詩歌的寫作狀態,我覺得這個太可貴了。在當代,我們在物質大發展、都市大繁榮的情況下,在精神崩潰的情況下,朱濤的熱情、朱濤的激情,他內心的痛苦在哪里?這個東西我不回答。因為他現在也掙一點錢,他搞地鐵消防,應該說衣食無慮,但是內心痛苦。內心痛苦什么呢?這一點對詩人非??少F。
第三點,詩集里有一個燕窩寫的評論,寫得很好。朱濤的詩,讓人感到進了意象的游樂場。呼啦啦一群貴金屬,大噸位的意象物種,卻不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仿佛來到了侏羅紀公園,恐龍遍地。后面又講,重量級的金屬華麗。這些詞我覺得來描寫朱濤的詩歌藝術的構成,我覺得燕窩講得很到位。
在80年代朦朧詩當中,意象是多方位地、非常廣泛、非常深刻地被使用。后來第三代詩人出來,什么意象,三葉草加上月亮、星星就匯成了一首詩。但是朱濤延續80年代過來,所以他的詩不同于浪漫主義,也不同于現在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也好、現實主義也好,都好,但是我覺得他的意象主義我比較贊成,但是讀起來非常難。現在有的詩寫得很容易,讀起來太容易了。像“我今天去找你,你媽說你不在”這種詩太多了,一點味道都沒有。現在我們讀朱濤的詩,讓我費點勁,讓我們琢磨、讓我們有感受、讓我們有啟發,讓我們感覺到他內心的痛苦究竟在哪,肉體的痛苦究竟是為什么,這個讓我們感到愉快。這是我要說的另外一點。我對詩歌的美學沒有特別的見解,只要詩寫得好就喜歡。清新流利的詩我喜歡,含蓄朦朧的詩我也喜歡,我覺得這里要把握一個度,把握度非常要緊。清新流利,像“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不容易。太了不起。為什么我們從老人到小孩都讀這個詩,怎么這么神奇,這就是了不起。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這有點朦朧,有點含蓄,很有味道。這個度恰到好處。也很好。
現在朱濤復歸寫作以后,他前一本詩集我沒看到,前一本好像已經被他自己否定了。但是我覺得燕窩引用的一些詩句,還是清新的。詩歌的藝術是多方位的,是多樣的,作者的口味也是多樣的。你可以寫這樣的詩也可以寫那樣的詩,要是你在清新流利上做出一些貢獻,我想也是非常好的。謝謝。
李少君:感謝謝老師!謝老師做了大量的準備,剛才可能只是談出了1/10的內容。下面請劉老師。
劉福春:跟朱濤認識,見過面,但是我也沒有想過他會有詩集出版。我看了以后,我覺得跟謝老師的看法有些相同。這本書先拿到以后,我這人有個毛病,不看里面先看外面。拿到書,感覺在手里面很舒服。特別是詩集,現在詩集的特點就是厚。過去人們受蘇聯小說影響,浪漫,兜里面揣著本詩集到小河邊看。我覺得現在的詩集沒法這樣了,只能拿著推車推,很厚,基本都在書架上擺著。而朱濤這本詩集大致厚一點,但還是可以裝到包里面隨身帶著。
謝老師是客氣啊,他說他讀不懂,還說了那么半天的話。但我真是沒讀懂。我讀的時候忽然想起來達利。在繪畫里面我真的很喜歡他,因為他的每一筆都是具像的,你看得懂,但是整體的構思你又看不懂,或者給你留的空間特別大,你可以有很多的想象。所以一看朱濤的詩就想到了達利,我不知道這種比喻是否合適。他的詩,你讀每一句的時候都懂,但是整體要表現什么那就要費思量。但即使這樣,我還是愿意讀。愿意讀的原因,這些年,剛才我們還在講,現在寫詩寫得太容易了,常??吹揭槐驹娂蛘咭皇自?,就感覺這樣的詩還用寫嗎。基本都是這樣,口語類的寫作。我一直覺得口語是要用,但是詩人的能力是把口語提升到文學語言,而不是說把文學語言降低到口語。這是兩個方向。但是現在似乎都在往下降,連個底線都沒有。像謝老師舉的例子,那還有什么不是詩呢!就等于畫一樣,什么不是畫呢。有次走到宋莊我看到一個畫板,全是黑的,問這是要畫什么,人家說這已經畫完了。特別小兒科。我覺得詩也是,如果要都是那么口語、那么容易寫出的,這是有問題的。我這些年也一直呼吁,寫作應該有些難度。但是這種說法,好多人不是很贊成。感覺詩這個東西最后就變成了,只要你說你是詩人,你寫出來的東西就全叫詩。什么叫詩最后都弄不清楚了。我一個朋友出了一本書《魔鬼辭典》,他給詩人定義是什么呢?——讀者死活不承認是詩,但是作者死活認為是詩的東西。我覺得這是詩的問題。詩還是要有難度,哪怕讀起來不那么好懂。我一直不認為詩是應該懂的,我覺得有味道、有感覺就行了,何必一定要懂呢。朱濤的詩意象比較密集,讀起來有點困難,但是他有味道,有意味。如果要是說細細地讀還是能讀出好多感覺。比如謝老師剛才講的例子,雖然很難,但還是能讀出來很多東西。我就講這些吧。還是要謝謝朱濤,謝謝他把這本書送給我。謝謝!
李少君:好。剛才聽劉老師發言就知道敬文東讀了很多東西出來了。下面請敬老師。
敬文東:讀朱濤的詩,我有個很明顯的感覺,就是他的旅途詩學。他在后記中寫得很清楚:這些飛蛾撲火般的詩句之所以在飛機、高鐵上噴射出來,是為了安慰寂寞的在途魂魄。事實上,與其說這是詩藝日漸成熟的象征,不如說是他內心狂野的必然結晶。朱濤在詩里也說得非常清楚明白,非常到位:“天有點撐不住,又暗了下來?!边@行詩大體上可以被認作旅途詩學的實質:惶惑有溢出內心的愿望,因此,必須趁旅途中的閑暇把它倒出來。
朱濤深諳現代漢語詩歌的實質:詩不是對情感而是對經驗的形式化,詩是對經驗的編碼。朱濤在旅途美學支配下的詩歌顯得枝蔓雜多,這正是經驗的形式化的題中應有之義,因為現代詩必須表達現代經驗的復雜性,文本的單純不僅顯示的是經驗的單純,也是心智上的幼稚。
自打出生伊始,中國現代文學的諸種文體就命運各異。在古代,小說、戲曲原本就是正宗的鄉野閭巷文體,緊靠俗世,地位低賤,生就一副丫鬟、仆人之命,還不乏沾花惹草之舉,招蜂引蝶之嫌。因此,其現代變體正好和現代性樂于鼓吹的世俗性無縫對接,沾花惹草、招蜂引蝶的品性反倒大有用場,很快就在新時代成為諸文體的帶頭大哥。古文被現代白話散文替代后,其崇高地位雖一度降至“跳樓價”水準,但仍在做它自以為該做的事情;雖不敢說鞠躬盡瘁,但還算得上任勞任怨。新詩的地位卻一直很尷尬;它在“僭越”了古典漢詩后,雖陣痛不斷,雖仍在言志、抒情,卻至少因它表面上的形式縱欲得不到人們的一致認可。我們從來沒有為詩辯護的傳統,但我們似乎有必要為新詩辯護。今天在坐的曉渡老師就曾經做過這樣的工作。剛才各位提到朱濤詩里某些難懂的地方,就在于他對現代經驗的理解很正確——但似乎這種準確帶來的復雜與枝蔓需要得到辯護。這正是詩人和詩歌在當下的尷尬與無奈,朱濤也許在詩里已經對此有所感嘆。
這種復雜并且處于變動之中的現代經驗要被表達/被編碼,意味著舊有的詞匯庫,尤其是每個詞匯的語義,有可能跟不上現代經驗變遷的速度,因為現代經驗最重要的特點就是不斷翻新,就是把昨天定義為古代。所以,以往的詞語必須要不斷刷屏,詞語要緊緊跟隨詩歌對現代經驗的把握。也就是說詞語在吃力地追趕詩緒。詞語和詩緒有一個矛盾,一方拉著往前走,而另一方在追趕。一個好的詩人必須體會到這個矛盾,而且必須想辦法解決,解決得很好的時候,一首好詩才能顯現出來。我認為朱濤在不少時刻做到了這一點,他的旅途詩學在技術上得到了保證,這是我要祝賀他的地方。他詩歌中的其他優秀品質由于時間的關系我就不多說了。
張檸:首先祝賀朱濤這本詩集的出版。第二是感謝,感謝他在做生意當老板的時候還沒有忘記我們搞文學的。第三是我特別佩服他。我不知道他在飛機、高鐵上來回奔波時他的思維是怎樣的狀況,我佩服的是他大腦換頻的速度。他全國各個地方飛,或者旅游或者做一些事,簽合同。簽合同時,大腦一定要縝密,不可以是跳躍式的,而他的詩歌寫在飛機、高鐵上,也就是說他到某個地方簽合同,但他的思維在那跳躍,還能保證他的生意不虧。他的這種狂野背后也有很冷靜的東西。在處理現代經驗時,他的詞語非常跳躍,實際他內在還是非常冷的,非常理性的。否則不可能思維那樣跳躍,這個是他詩歌一個非常重要的特色。因此他狂野的詞匯背后,是非常冷靜的,包括處理現代情感時,實際上是冷的。這種冷的東西和現代詩歌美學之間有相通性。如果是“??!哦!”這樣的東西可能我們就沒有什么興趣了。這是對朱濤詩集的一個最直觀的感覺。
孫曉婭:朱濤的詩現代感很強,充溢著鮮活的現代經驗和動態的想象力。他的很多詩寫于飛機和高鐵之上,以主體瞬息的感受力踐行著行走的詩學,富有時空的敞視效果。天空、時間、死亡是其詩中常常出現的幾個核心意象:在不同境遇與時空下體現出詩歌創作的跨主體性,不同意象群注入了奇詭的現代感悟。詩人動態的想象力猶如生靈行走在大地與天空之間,行走在現實與想象的雙重世界里。對空間的想象營構與詩人內心的詩意充滿奇詭的張力,它們喚醒日常生活的庸常與各種感悟——痛苦、失望、追尋等等。他筆下的詩句有呼吸和跳躍感,對生活鏡像的抒寫生動寬廣。
在《半輪黃日》這部詩集中,行走的詩學和夢想的詩學被詩人巧妙地牽連起來:沉重和輕靈,童心和浮生,時代重大主題和碎片的事件等交融在一起,有時候他竟以孩童的視角,書寫凝重深沉的現實問題。
在寫法上他善用通感,在閱讀過程中,奇妙大膽的通感會給人帶來闡釋的誘惑和難度。朱濤的詩里凡事凡物多有味道,類似“催熟月光的番茄汁”等浸潤著獨特生命感受的詩句時常跳脫出來。
朱濤的詩歌形象豐滿,意象之間多有巧妙而陌生化的關聯,比如,“傷口被天空救下/纏上云朵潔白的繃帶”等詩句,比如“蝴蝶斑的太陽”,他對這些意象的把握非常獨到,烙印著個體生命詩學的印跡。
如果說行走的詩學賦予《半輪黃日》這部詩集寬廣的時空維度,那么詩人慣用的超現實手法,則讓他的生活有了延展與想象的活力與空間。
陳均:翻開詩集,朱濤的詩充滿激情,慶祥的序也是充滿激情,燕窩的跋、后記也都充滿激情?,F在很難看到一部詩集里,都有這么充沛的情感。序、詩、跋構成了一個小小的氣場,這也代表了一種寫作上的交流與“同氣相求”。所以,我覺得這本詩集會是一個有意思的、值得探討的文本。
我感興趣的方面有三點:首先,朱濤的詩,我一讀就覺得非常熟悉。為什么熟悉呢?他這樣的寫作方式,在80年代的時候還是常見的,和現在主流、流行的寫詩的方式不太一樣。比如說他的意象,多半用一些宏大、抽象的意象,敘事不是很細致,也一般不是構成一個完整的敘事,寫作方式是抒情的、激情的方式,這些都是80年代寫作的比較習常的方式,這些特征就像“表情包”,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年代的人,文學范型是產生在什么樣的時代。
我之前寫過關于詩人杜涯的一篇小書評。杜涯,一般也是被這樣看待的,譬如,認為她的詩歌風格比較穩定,變化比較少。這個當然是有人批評有人欣賞,比如謝冕老師就欣賞。在那篇批評里,我認為她的詩并非追求形式的變化,而是向內心尋求。她的內心到什么程度,她的詩歌也會變化到什么程度。所以,我看到有兩類詩人,一類是從80年代到現在還在寫作的像杜涯這一類的詩人,她的風格比較穩定。還有一類就像朱濤這樣復歸回來的,80年代寫作,很久之后,復歸到文學,80年代的基因比較多。這樣兩類詩人加在一起,出現或存在于如今的詩歌地平線上,就成為了一個很大的異類。因為80年代詩歌的風格被90年代的敘事給否定掉了,如果重新出現,會對我們現在的詩歌的寫作方式構成一種什么樣的價值?80年代詩歌的抒情方式,我們覺得有很多缺點,但是如果經過“改裝”,又重新出現,它的價值在什么地方?
其次,朱濤的詩集,我覺得一個主要的主題就是日常生活的幻象。曼德爾施塔姆有一句詩經常被引用,“黃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到了朱濤這里,可以替換一下,變成“半輪黃日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這本詩集的名字叫《半輪黃日》,里面有首詩也叫《半輪黃日》?!鞍胼嘃S日”取代了“黃金”。在“半輪黃日”的光線下,我們看到,朱濤所見的世界其實是一種末日景象。在他的詩里,看到這樣一種超現實主義的變形,其實就是在“半輪黃日”之下的一種景象。
就寫作來說,如果將同時代的詩人加以對照,也許會發現,90年代之后出現的詩人,他們往往非常熟練掌握了敘事的技巧,而且由于現在資訊的發達,即使是在窮鄉僻壤也可以看到最近出現的好詩,傳播速度很快。但敘事成為成規,帶來的后果就是缺乏創造性,陷入到表面繁復實則油滑空洞的境地。另外一類,和朱濤的處境相似,也就是80年代開始寫作的詩人,到了中年或中年之后,往往激情消退,寫作依賴于觀念、語言,以及對日常生活的小發現、小趣味,如此這般,所造成的缺點就是詩歌的構成不夠完整,感受不夠敏銳,詩歌顯得枯澀,這也是創造力衰退的表征。朱濤用激情來寫作,也可能是彌補這種缺陷的一種途徑。
最后,在朱濤的詩里,可以看到他所使用的意象,他的超現實主義,里面還具有批判性。這個批判性體現在他對意象的選擇,他對現實世界的態度。剛才謝老師舉的例子,堵車時會想到陵墓。實際上是對于城市、社會現實的一種批判。但這種批判大多不是一種直接譴責,而是通過他詩中的意象,通過詩歌的構成來表達的。
劉瓊:我讀完這本詩集,也記了幾句話。
朱濤詩的超現實意味很明顯,我說的“超現實”有兩層意思:一是它的確超出詩歌當下的現實,跟當下詩歌現實有距離;二是詩歌里面的確具有超現實主義的東西。我也不打算從專業的角度對詩集的超現實主義進行論述,這只是它的一種技術表現。
比較而言,這本詩集讓我看到上世紀80年代詩歌的一種美學品質,就是“純詩”,或者說純粹性。它的存在,讓朱濤的詩與當下詩歌保持了距離。至于技巧和風格,我認為朱濤的詩雜揉著好幾類風格。
詩歌要書寫時空,要建構自己的宇宙世界和宇宙意識。這個宇宙世界,是創作主體的投射。比如說,朱濤在詩歌里創造了一個獨特的內宇宙。內宇宙要通過與外宇宙的關系獲得表達和存在,我們的詩人和詩歌比較熱衷于書寫這個關系,熱衷于書寫自我和他我、我和世界。我看到朱濤在寫內外關系時已經沒有簡單的“不平之氣”。詩歌是對經驗和情感的書寫,是抒情表意。不平則鳴,這是通常的書寫,也會產生好詩。但我看朱濤的詩,這種不平的東西已經不多了。為什么會這樣?這是我感興趣的地方。
我想到了一個通常的比喻,但可能恰恰也能解釋朱濤這種寫詩的層階和心境。這就是寫詩、讀詩有三種境界:見山是山,見詩是詩,是一種境界,這是少年心境;見山不是山,見詩不是詩,主體的意向性明確,所有看到的東西一定是經過自己內宇宙處理過的意象,這是中年心境。中年心境,是一種精神性指向,不是實指,更傾向于美學經驗。由此,我想如果朱濤堅持寫下去,應該會出現另外一個境界,即見山依舊是山。我期待朱濤見山依舊是山的狀態出來。畢竟,這種“見山不是山”的寫作,對于形式的偏愛著了痕跡。
當然,我倒沒有覺得不能懂。在看的時候我做了一些筆記。有些詩寫得非常有意思,也可以說很久沒有看這樣的詩了,它挑戰我的閱讀體驗。當然詩人寫詩的內宇宙,我沒法兒進入。我只是以我的經驗,通過各種符號,揣想他的經驗世界。詩歌聯翩豐沛的意象構造,有強烈的陌生感,這是詩人的陰謀,他達到了目的。陌生的張力非常強,讓我們停頓,費思量,受沖擊——或者叫做喚醒。這種陌生的張力,是上世紀80年代詩歌的閱讀力量,在這一點上,朱濤保持了與少年時期的一致性,但在技巧上,他保留了象征性、哲理化,但已經脫離了當時的䑃朧詩、意象派,他吸收了當下的許多東西,比如重金屬傾向的物象,這是后現代主義的愛好了。這種雜糅很有意思。
我最感興趣的是詩歌里的斷裂式的東西。這些斷裂式的表達,恰恰會讓我們在閱讀時產生停滯。我覺得詩歌的停滯不是壞事,過于流暢的詩歌是可疑的。閱讀時有一個停滯的狀態,正是進入詩人經驗世界的時機,這是閱讀詩歌的一個目的。
談到斷裂,想到維斯特根斯坦建筑。維斯特根斯坦為他的一個姐姐設計一座房屋,所有的細節數據設計達到最佳比例,合諧極了,被公認為無可挑剔。但是這個建筑建成以后,大家都來參觀,贊美它,他的姐姐卻不愿意居住,說這是給神住的,具有紀念碑性,不適合人居。由此想到詩歌寫作,和諧的建構未必就恰當。寫作過程是處理經驗的過程,有意識的解構或者打破,才能重構一種經驗,當我們試圖從詩人對日常生活的解構中找到共鳴,我們也就獲得了自我調整。
每個人讀詩感受不一樣。差異性存在,折射了詩歌文本的豐富性和多義性。
師力斌:首先要向朱濤先生表示敬意!我覺得一個生意人能記得詩歌、記得文學,這使我特別感動。中國的傳統,兩千年的傳統,以前主要是官員在寫詩,現在到當代以后寫詩基本是文學界的事,這是很大的問題。昨天我還看到《十月》雜志登了一篇北京市原出版局局長馮俊科的一個小說《老戲臺》,我覺得這是今年一個非常重要的中篇小說,寫得非常好。官員和生意人能夠涉足文學,我感覺是非常有益的事。純粹體制內的作家詩人寫的話,這樣的活力和創造性是有限的。這是我最近幾年做編輯最大的感受。就是文學體制對于創造力的,不能說是抑制吧,就是人一旦到這一層,就會受到限制。所以我對朱濤先生的詩集很感興趣。我是屬于獵奇的,我看一個成功的商人怎么樣把感受寫成詩歌。因為我第一次見慶祥的時候,他就說朱濤的詩很有沖擊力,你一定要看一看,我就抱著很大的期待。我是整個把詩集的作品都認真地讀了一遍,每首都讀過。我的感受和前面幾位老師的感受是相似的,在新世紀的時候我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80年代。朱濤是80年代早期寫詩,經歷市場經濟以后,在新世紀、后現代社會又重新回到詩歌界,這意味著什么?能為我們帶來什么?這是我一直在考慮的。他個體的精神材料其實是非常豐富的,因為畢竟他是做生意的,比我從大學出來的豐富,我在編輯部工作,離文學很近,始終沒有離開文學,這可能是有問題的。我一直懷疑,為什么當下文學越來越小,可能和經驗的小有關系,所以我特別希望從朱濤的詩歌里得到一個更大的新的認識。我將看完以后的困惑提出來跟諸位商討。
當時看完,一個詞就跳出來,精神原材料。當代詩歌如何面對精神的原材料?張檸老師剛才提出,詩歌的經驗,朱濤先生有很多行走的經驗和現代社會的經驗。我看完之后最大的困惑就是,這經驗在他詩歌中如何上升為詩意。讀他的詩我感覺我很分裂。經過80年代洗禮的朱濤先生的詩歌藝術非常好。我這里只讀幾句,因為非常多,大家可以看一下,有很多格言式的句子,我覺得是典型的現代詩歌的意象,和古典詩歌很不一樣。比如說13頁,《七月針刺》最后一句,“空氣中已扎滿密密麻麻的小孔”,很有想象力。我覺得這就是現代詩的意象,一句話就讓我們很喜歡的。9頁,“尸體喜歡的我們也喜歡/我重新長出牙齒”。這個我也很喜歡,確實很喜歡。27頁,“一群灰鴿拖著笨重的行李/正躍躍試試起飛”。我能感受到,在這種高速流動的時代,不斷轉機換車的感受。笨重的行李,有現代的經驗。47頁,“在掀開的柵欄旁/一座鐵路橋伸出/俯視陡峭峽谷的深淵”。這些詩和當下流行的口水詩很不一樣。前面幾位老師都談到了,在表達現代人的生活經驗方面,朱濤先生確實有很高的技巧,而且詩的語言、跳躍性和詩歌意象的新穎性等是深入內心的,這是好的一面。
另外一面,我一個總體感受就是,詩集讀下來以后,很難懂。確實很難懂,但是我試圖理解。大部分的我覺得還是很難理解。有一部分我可以理解。我們不可以精確地定位朱濤的精神,但是我想,能不能找到一個大致方位?我就發現我這個討巧了,在喜怒哀樂之間他的感情屬于一個什么樣的定位?我發現他是屬于那種比較抑郁、低沉甚至比較恐懼的。整部詩集讀完之后我覺得是恐懼。然后我就仔細再往下想,這個恐懼表現在哪呢?我發現朱濤的“傷口”特別多,“傷”這個詞出現了17次,從第一頁開始一直到最后。大家可以回頭翻看。不包括“憂傷”和“傷心”這樣的,只說純粹的肉體傷害的傷,傷口的傷,分別出現在第4,8,9,29,37,47,49,59,77,90,100,124,142,157,200,一直到225頁,不包括其他表達方式的傷,如18頁的“包扎”,32頁的“腫”,40頁的“腫塊”,84頁的“繃帶”,95頁的“撕開發燙的胸膛”,96頁的“腫”,128頁的“千瘡百孔”,138頁的“繃帶”,這些傷都沒有算。在17處傷中,灼傷兩次;粉刷工傷一次,從原詩看,可能是被子彈擊中,也可能是意外的蹭傷,但他沒說清楚。戰爭的傷有兩次。刀傷有兩次,咬傷有一次,撞傷有一次,踩傷有一次,這個是踩踏所致,這個踩傷是他作為旁觀者看到社會事件的一種記憶。無名傷有七次,是最多的。他的痛感、他的傷我覺得很多來自于一種無名的傷,那么這種傷是來自哪?從這些傷的原因看,先在的傷和記憶中的傷,就是無可名狀的傷占到一半。這就是朱濤的精神的原材料。
朱濤:我插一句,我對未來一點不看好,我很悲觀。為什么這部詩集叫《半輪黃日》?我覺得未來沒有希望。我的精神源頭都來自這些東西,我看到的是黑暗、痛苦,并且我對死亡一直有恐懼感。我還有一個想法,可能我會皈依宗教,但是現在還沒有啊。因為沒有找到精神源頭。所以詩歌變成一種釋放,這就是我寫作的原因。我生活已經比較優裕了,在中國比我更自由的應該比較少,但為什么還這么痛苦?源頭上是沒有信仰。
師力斌:所以我和朱先生思考的一樣,詩歌是一種釋放,整本詩集現代經驗很多,有些地方也非常打動我,但是我無法定義,因為有很多東西是超現實主義的,包括象征的手法,那我們如何理解朱濤呢?我不可能準確地理解他的精神創傷,但是我可以理解整個他的詩是低沉的,甚至是恐懼的。我曾經在好幾首詩當中想象到過,朱濤是不是曾經有被綁架、被要挾的經驗,這個東西雖然沒有明確,但是我通過他這個傷作為一個個案的話,我否定了這種看法。將近一半是無名的傷。我只能說,朱濤生活于其中的環境,對他造成了一種無形的壓力。是不是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看法,這是我思考的問題。他提出了很重要的精神材料,也是很多人面臨的問題,那我們作為一首詩歌如何上升為一種審美的經驗,這個經驗如何把握當下的感情,這是我思考的問題。
我最近一直在讀杜甫,我發現葉嘉瑩先生的弟子朱贏老師也來了,我很喜歡葉先生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葉先生提出杜甫為什么偉大,為什么成為詩圣,她有一個很重要的觀點,杜甫是博大、均衡與正常,我將之簡化為正大。杜甫很正大。杜甫的詩歌中也有恐懼感,也有對戰爭、對流離失所、對安史之亂、對小人物的悲哀,對整個民族,對于大唐江山淪落,有很多消沉的東西,他也擔憂。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也很積極。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對于中國21世紀的處境、在世界中的位置,我們是喜憂參半的。杜甫也是,盡管他看到安史之亂之后時代的淪落,但是他在很多詩歌中也有很大的積極性。比如《江漢》一詩中“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這是令我非常震驚的,就是說歷經戰亂的人,他在面對憂愁、消沉、壓抑、迷亂的時候心猶壯,這個情感非常了得。但朱先生,盡管是半輪黃日,但是很悲哀,看不到出路。這可能是詩人精神取向的問題,就是怎么把一種極端的經驗化作詩歌的經驗,這可能也是一個問題。他提供了真實的原材料,但是如何轉化為詩性審美、如何接通更加具有公共性的感受,可能是一個重要的命題。朱濤詩歌的問題可能是當下詩歌的一個普遍性問題。這是我不成熟的看法。
劉?。?/strong>我說一下讀朱濤先生詩集的感受,一個比較突出的感受是,剛才張檸老師還有前面幾位老師都提到了,就是這些詩誕生在什么樣的環境中。我們能看到,每首詩末尾有列出高鐵、機場等場景和地點。這些不只是一個隨手標記,我覺得它們也是詩的一個特殊部件,因為如果沒有列這些東西,后記也沒有提到相關的情況,讀者在進入這些詩的時候是完全不同的。它們的存在,對我們進入這些詩,理解和評價這些詩,有著很重要的影響。這個影響,我覺得有剛才張檸老師提到了高鐵上飛速的距離感,還有空間上的,也就是身在高空的感覺。很多詩的意象能看出是在飛機上,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所幻想出或者被激發來的東西。
我也做了一點細讀,注意到朱濤先生詩里面的色彩很特別,尤其是黑色,寫得比較多,給人一種強烈的末日景象,也可說有一種地獄的景象。剛才朱濤先生提到他精神上的焦慮和痛苦,這一點恰好和詩歌中的黑色調是一致的。這也讓我想到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慶祥的序里面提到存在主義。存在主義對于世界、對于人的看法就是這樣一種感覺。大家都提到了朱濤詩里的意象,意象這個詞有一個非常漫長、非常龐大的詩學傳統在里面,我們理解朱濤先生詩的時候一定會被牽扯到。但事實上朱濤先生詩里的很多意象不妨叫做物象,事物的物,每首詩有非常多的物的形象拼貼、疊加在一起,而且這種物被扭曲被變形,被賦予它本身所不存在的色彩和形狀。
這是現代的或者有點后現代的表達方式,我覺得這種物象在文學里呈現出兩種方式,一個就是郭敬明小說里羅列的物象,也是高樓大廈、飛機、名牌,但是他塑造成現代生活中的一種被物堆積起來的或者包圍的景觀,而朱濤這里的物象卻不構成景觀,而是詩的元素。這里面的每一個物有很尖銳的棱角、很重的色彩,構成的是類似于地獄的精神空間。而這種精神空間儲存的正是我們的現代經驗,也就是物對現代人來說和對古人來說,是完全不一樣的存在。所以朱濤的詩的一個重要性就在于,他通過物象寫出了我們生活中的現代感和現代性。
我還要補充的一點是關于這個討論本身的問題,面對作品我們無非是兩個步驟,一個是如何理解,一個是如何評價。但是我們今天的討論稍微欠缺了兩個參照體系,一個是這些詩和朱濤先生80年代詩的關系,但是我們沒有看到他80年代的詩,這樣的討論就只能就詩論詩,缺少了對比的可能。第二,大家也提到了他之前還出過一本詩集,屬于清新可人那種風格的,從那樣的詩變到這樣的詩,我覺得從詩學選擇、寫作方法、個人生活上,這種轉變一定有個重要原因,這個原因我們也不得而知。如果說前一本詩集里清新可人的詩是一種比較90年代化或者新世紀化的表達方式,那為何他會回到80年代的詩歌寫作方式上來,這也是很值得討論的問題。我就說這些吧,謝謝。
戴濰娜:首先祝賀朱濤先生這本詩集的出版。一個詩人的審美和著作代表了一個人的立場,我從詩集當中嗅到朱濤先生是一個有廣場情結的詩人?!懊撾x了語言就等于脫離了歷史”,在曼德爾施塔姆那個時代,也有人做過一些“失語實驗”。
朱濤先生在詩集里呈現出來的面目,并不是一個時代的面目嚴肅的審判者,更加不是一個苦哈哈的受刑者,我能看到的,是一個有力量的,同時在劫難逃的癮君子形象。偶爾,他也會露出狡黠的一面,這可能也是跟商海的經歷有關。但更多的時候,無論再多的成功或者失敗,都不能改變在劫難逃的詩癮。這么來看的話,詩人也確實是天生的在劫難逃者。在詩癮被壓抑了多年之后,又重現了這種風暴式的寫作,井噴式的大體量高密度噴發,里面無疑有瘋狂又致命的自由。剛剛各位提到自由背后的難以理解的痛苦,謝冕老師敏感地覺察到這“魔鬼附體的痛苦”,師力斌老師則對這個痛苦做了具體的劃分、歸類、量化處理。我在這里揣摩一下這種痛苦,我覺得這種痛苦,猶如順流而下的商海當中的一種逆流而上的朝圣。痛苦和朝圣是一個道理,寫詩歌的人也是把這個痛苦逐漸轉化為零的這樣一個過程,是一種藥引。當然我們都希望朝圣的路短一些。
在這本詩集當中,人們可以看到在恐怖時代一個詩人的正確的榮譽感,沸騰的荷爾蒙的怪獸,也有很生動又非常滾燙的關懷,讓我吃驚的是里面有一種廣闊。這不光是視野上的廣闊,而且是情感和心靈構成上的廣闊。朱濤先生這樣的詩人,確實對于書齋里的詩人形成了巨大的對照和警惕。這本詩集里呈現的心靈和情感的構成,恰恰是在職業詩人當中非常少見的。里面也有不妥協的姿態,它不是笨拙犧牲者的姿態,我更多看到的是有一種狡黠,而且是一種試探性的不妥協。各位都提到了朱濤先生寫作的難度,這一點很值得談談。我們現在陷入到一種審美上的法西斯主義——這種法西斯并不是在歌頌精英,而是歌頌一種平庸、簡單、諂媚、容易讀容易寫容易評。而對于一切有難度、有門檻的東西,無限苛責。有難度的詩句,對現在審美法西斯主義有一種矯正作用,就像布羅茨基所言,永遠都是人民去模仿藝術的語言說話,而不是藝術模仿人民的語言說話。
剛剛大家都提到朱濤先生在高鐵跟飛機上寫作,大家對這個寫作環境抱有很大的好奇,我其實比較能理解這點,我個人最喜歡的寫作環境之一就是長途飛機和高鐵。我是很討厭坐短途飛機的,剛剛起飛就降落了,也不能是緩速運行的火車。一定要是飛速奔跑的高鐵和飛機。在這兩種交通工具上寫作,似乎是有一點不同的??此圃谝粋€相對靜止的環境里,但其實外界的高速運動已經形成了巨大的加速度,大腦里的磁場也會因此變異,你像一顆子彈一樣地射出去,你有機會經歷很多內心拋錨的時刻??赡苤鞚壬倪@些詩歌對于他的正軌生活而言,也意味著一種拋錨吧——心靈拋錨的時刻或者生活拋錨的時刻。謝謝大家。
安琪:因為獲邀參加朱濤詩歌研討會,原先在我的生命詞匯中陌生的一個詞匯“朱濤”出現在我腦海了。于是我看到微信中時時閃現的朱濤,無論《詩刊》微信平臺推送的朱濤,還是詩友谷頻微信中的朱濤,都使我明白,原來,朱濤并非單純的個體存在,他其實和我有著隱秘的聯系,通過我所認識的某個人、某份刊物。生活中還有多少朱濤會突然間因著某個緣由于某個時間節點上繼續涌現,我毫不懷疑這種可能性。通過這幾日的閱讀,我首先明白朱濤并非文學新人,早在20世紀80年代,他就“將澎湃熱血的最初詩句投入到了火紅的青春之中”,這青春生命的第一次勃發只是一種詩的萌芽,沒有得到持續的培育,朱濤沒有趕上發生在1986-1988年間的第三代詩歌運動,但他趕上了1990年前后的商品經濟大潮,如同當時的大多數詩人,他棄文經商了。2008年朱濤“以淚水回到大海故鄉的一顆游子之心再次切近文字”,在短短的一年內寫出一本詩集,這一時段的寫作依據詩人燕窩在朱濤詩集《半輪黃日》附文中提供的信息,“還很傳統”,從燕窩一文引用的朱濤早期詩作來看,確實文辭簡陋、幼稚。2014年朱濤再次被詩神眷顧,一年時間寫出了百余首作品,結集成此書《半輪黃日》,這本詩集完全是一個現代詩寫作者的手筆,一步到位走向成熟。一個人的寫作發生巨變一定有他秘密的不為旁人所知的某種人生際遇,一個人,一件事,一首詩,一本書,都有可能成為他頓悟的導火索,我相信詩神附體,但不相信詩神會無緣無故附體,更不相信詩神會沒有選擇地隨意附體,否則,這世界每個人就可以什么都不努力,守株待兔等待詩神附體好了。讀到每一個好詩人,我總想了解好詩人背后的秘密,那幫助他接通詩神天線的秘密究竟何在,這是很有意思的。朱濤的詩作,有著1980年代人的風格,亦即,一種尋找,一種迫切,迫切地尋找著通往現代性之路的語言表達,因為迫切,而有一種緊張。這是1960年代初詩人在國門剛開時的第一反應,原來,世界這么大,新異的觀念這么多,意識形態這么紛繁,我們得加緊步伐,方才追得上日新月異的嶄新生活。讀朱濤詩集,我有一種親切感,雖然我生于1960年代末,但本質上都在一個時代,我對他詩中的黑暗、陰影、塵埃、玫瑰、骷髏等等意象十分熟悉,通常我們都喜歡用這樣猛烈的重口味的意象來表明我們與傳統教育施加于我們的諸如光明、溫暖、美好等等心靈雞湯式的詞匯的不屑,我們愿意暴力些極端些因為暴力和極端才是先鋒。是的先鋒,先鋒永遠是1960年代人私心最愛。
朱濤善于從日常生活中發現題材,但在表達上卻不日常化,也就是,他不會用日常百姓的語言來表達日常生活。他喜歡把日常生活變形,通過語言的變形完成對日常生活的指認,譬如《閃電合唱團》其實寫的是一場電閃雷鳴的暴雨,但朱濤偏偏用了一連串的比喻,這時候,一個詩人的功力就表現出來了,你的比喻到不到位?是故弄玄虛,還是發自個人的獨見?朱濤的語言資源我以為來源于兩個方面:1,意象派;2,超現實主義。中國古典文學至少目前看不出對朱濤有什么影響,他的文字氣息是硬的重的狠的,而中國古典文學的氣息是軟的柔的乃至有點酸的。但不能否認,一個中國人的文字中如果有被中國古典詩詞浸染過,它一定也會散發出迷人的才子氣。
和詩歌制造出的晦澀不同,朱濤在后記的行文中思路和語言都非常清晰,這表明他有使用兩種語言系統的能力。相比較,我更喜歡朱濤行文的能力,語言猶如快斧,凌厲,直奔目的。史蒂文斯認為,語言和修辭有助于我們想象這個世界。朱濤的詩歌寫作正走在修辭的路上,也許他并不知道史蒂文斯的這句話,但確確實實的,他正走在語言和修辭的路上。讓我們跟著朱濤的語言和修辭,一起想象這個世界。
李壯:我讀朱濤老師的詩歌,確實能感覺到他的個人風格非常明顯、非常濃烈,包括這種狂暴的情感、冷的色調、超現實色彩的表達方式、尤其是奇崛的想象和語言節奏感。我覺得這些都顯示了朱濤老師作為一個詩人的文本風格辨識度。我前兩天讀到帕斯的一句話,一下就聯想到朱濤老師。帕斯說詩歌的特點是靈感在語言節奏中的反映??吹届`感和語言節奏,其實朱濤老師這些詩歌的高度的辨識性很大程度上來源于這二者。這二者結合所造成的個人特征,關乎于詩歌的本體或者說內核。詩歌內核可以有兩種來源,它或者是一個外在的經驗本體,這個我覺得并不是當下大多數詩歌寫作者的特色,它反而是底層寫作或者草根寫作的一個優勢。比如一年多前我參加草根詩歌研討會,有一個煤礦工人出身的詩人,他對“人”的認知,就是“一條人形的大炭”,而且他是把“人”放置在整個關于煤礦生活的一個環境里去寫,我們一下就記住了。再比如許立志,他寫月亮,寫自己在富士康流水線上對時空、物和生命的感知,通過我們手中再尋常不過的iPhone手機的生產過程,他把鐵、生產流水線和月亮這些意象結合在一起,記錄自己柔軟的身體如何被“一枚鐵月亮”刺穿,我們也是一下就記住了。這樣的寫法有非常高的辨識度,它們更多來自于強大的異質性經驗。朱濤老師的優勢是另一種,他詩歌的辨識度之核來源于語言的力量,也就是說,來自內在的語言本體,來自其詩歌的靈感生成方式及其同語言節奏的結合,我覺得這是非常具有特點的。
我看到序言里面慶祥老師提到了蘭波,提到了《醉舟》,其實我覺得朱濤老師的很多詩歌恰恰與“醉舟”這個想象有關。醉舟的這個“醉”,其實是一種死亡幻覺,或者說醉就是死亡的隱喻和預感,是一種不完全狀態下的死亡。回到朱濤老師詩歌里面,其中的緊張、焦慮、冰冷、不安、恐怖,清醒的理智背后不斷地在進行和發生著情感的暴亂,其實都是有一種死亡的氣氛在里面。另一個就是“舟”。舟的狀態是什么?海浪拍過來,一會兒高一會兒低,這種整體的節奏感我覺得是能夠在朱濤老師的詩歌里面體現出來的。剛才很多老師提到寫作的方式,我也是第一時間就看到,朱濤老師說他喜歡在高鐵和飛機上寫作。確實我覺得飛機高鐵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場域,而且也會影響到詩歌寫作。我們在高鐵上看到窗外的物體不斷地掠過、不斷地移動,它提供的是一個個瞬息變幻的場景,卻會在我們腦海中形成一個整體的印象;它飛速切換,卻又仿佛有一種飛矢不動的想象。這種感覺是能夠在朱濤的詩歌里感覺到的。還有飛機,它有個不斷上升、失重、眩暈的過程。視覺會被打斷,會有強光進入機艙;還有聽覺,你的耳朵里只有飛機馬達的轟鳴聲;還有你的觸覺,你在不斷地失重。因此所有感官都在不斷地重置,旋轉上升,重新拼合。我能夠在朱濤老師的語言中感受到一種類似于巴洛克式的風格,好像有很多浮雕在不斷地盤旋上升,這樣一種節奏的升騰和重組,就很有飛行的感覺。高鐵和飛機的感覺,具體體現在詩歌里面,就使得朱濤老師的語言節奏感包括語言的結合方式非常有特點:在劇烈的空間位移狀態下,人身的感受既是前一段空間的回憶又有后一段空間的預感,在這同時還有感覺感受情感不斷的打亂和重置,所以我認為朱濤老師的詩歌,其實就是把這種飛馳的形式和感受在語言之中固定下來,在一種劇烈的跳動式經驗之中把一切捕捉為確定的、富有整體感的詩歌形式。
與之相關的就是紛繁的物象,因為我覺得這些詩歌具體來看最明顯的一個特點就是不斷跳躍的想象,這種想象是通過物象或者意象來形成的,它們在情感上有一個涌入又再度涌出的過程。我想到美國詩人辛普森曾經說過,“美國詩歌需要一只強大的胃,能夠消化橡皮、煤、鈾和月亮”。這種感覺可能是在朱濤老師的詩集里面有一個遙遙的呼應。一個很明顯的感受是,這些詩歌里面大量的意象都是經過主體的消化,產生某種化學反應,然后再重新吐出來,最終形成一首詩歌。比如說《失手打碎花瓶》,尤其是《風暴的臉色》,在詩集的第45頁,我印象特別深刻。他首先寫到:孩子們在雪地里撲騰/像紅色的陀螺/與雪團/相互/驅趕/永不知疲倦。但緊接著就是:他輕輕捂住葉子/不讓嘴/發出尖叫;然后還有“他黃昏的口袋裝滿聲音:/笑聲 哭聲/流水聲 爆竹聲/子彈的呼嘯聲/萬籟俱寂聲?!边@一切聲音的呈現方式,其實都取決于主體,取決于“他臉上的風暴/吹向哪里”。萬物的聲音和“臉上的風暴”,我覺得這種感覺是把握朱濤老師這種紛繁的物像不斷跳躍想象力的一個關鍵的方式。包括他整體的意象結合方式都很有意思,經常出現的一個方式就是自然意象與身體、甚至是現代都市生活意象的一種結合,比如說《東方銀座》這首詩有一個小小的細節,它提到日夜交配的蛇,它丟棄的軀殼,通過軀殼馬上聯系到穹頂的琴房,而整首詩又是在寫“銀座”。在一個都市的象征物之下,里面把他內心的感受跟自然意象、跟帶有灰冷色調的諸多詞語都結合在一起,這樣巨大的跨度是有很強的沖擊力的。包括剛才提到的他的新作,把魔鬼附體跟電擊契合在一起,我覺得這些都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與此相關我想談一點有所欠缺的地方。我看很多老師提到了隱晦,隱晦本身不是問題,但是不必要的隱晦所導致的語言和詩歌整體結合度不足,我感覺確實是可以商榷的問題。最典型的就是我在朱濤老師的詩歌里看到了太多的形容詞、定語。比如說72頁的《遲到者》,第三節,每一句都有“的”:曾是熱情的夏天/舌頭敲醒鼓蕩的溪流/瓶中的鐘聲被釋放/孔雀藍的種子/一次次飛向深眼窩的天空。這樣繁復的修辭會使詩缺少呼吸感,把一首詩框定得過緊,反而變成了一種束縛。這種感覺不僅僅在于詩歌,整體藝術領域都會面臨這個問題。比如我們說維納斯,她美因為她是斷臂的維納斯,你把她整個胳膊復制上、換成不同姿態,都覺得沒有那么美。維納斯邊上是自由女神,我當時在盧浮宮看到她,頭、胳膊、翅膀基本上都沒了,但是我能夠感覺到,她的每一個傷痛里面都在噴涌出上升的、飛騰的想象,這樣一種幻覺是極其強大的。直到后來有一天我在書上看到維納斯的復原像,原來是在做一個吹號的動作,我很失望,覺得一點都不美,就像廣場上國慶大游行的大學生一樣,全都是規定動作。因此恰恰是沒有那種殘缺的無限可能性更加有魅力,過多的“的”可能會把詩歌從“斷臂的維納斯”變成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這其實是一種生命力不斷衰減的過程。所以我在這里寫了一行“從想象的曖昧到揣測的曖昧”。什么是想象的曖昧?意象本身、句子本身、語言本身有無限的可能性和想象空間,讓我們可以聯想到背后很多的東西。但是如果加了很多定語,很多框定,會迫使我們不斷揣測作者當時寫作的心情,為什么要用“孔雀藍的”種子?為什么是“深眼窩的”天空?寫某首詩的時候是不是忽然停電了,或者另一首詩的契機是不是看到一個很美麗很性感的姑娘?這樣的詩境是在不斷地縮小,它從語言的可能性問題縮小到了一個語言的發生學問題,而且很容易就游離到這首詩本身之外去了。所以這個問題是不是可以商榷一下。其實這也是很多寫作者,包括我自己遇到的問題,我覺得我可以很好地表達出我當時的想法,但可能一段時間之后回頭再看,發現這么多繁復的東西,其實只不過是一種語言的自我增殖或者個人想象的無序發散。包括66頁寫母親的那首詩,中間部分也是這樣的問題,有些地方單獨拿出來是蠻漂亮的,但是這種漂亮是不是有足夠的有效性?是不是能跟這首詩真正契合在一起?還是說動不動就被漂亮的句子帶跑了,跑到哪兒就寫到哪兒?我覺得如何把“漂亮”和“有效”這二者真正結合起來,對于詩歌寫作者來說,是一個更大的問題,也是一種更高的要求。謝謝。
李宏偉:看了朱濤先生的這本詩集,如果要用一個詞來說的話,我覺得這是一部身體的詩集。這個身體不是通常說的身體寫作的身體,而是按照燕窩在跋里的說法,從感受發生機制而言,《半輪黃日》是一部身體的詩集。
從幾個方面予以說明:第一基本上所有的詩,其進入的機制或者感受這個世界的方式,都是跟身體有關的。眼耳鼻舌身、頭發、指甲、肋骨,身體的各個部分見證了詩意的產生與直接生發;第二它很像一本表現主義的詩集,身體和世界是一個同構關系,所以能看到詩人眼中的世界是身體的世界,而這個身體世界是一個病態的非正常的世界,它的關聯詞語是傷口,是包括白內障、糖尿病等等在內的各種病癥;第三是在此基礎上的身體政治學。這雖然是一本身體的詩集,但是它并不提供快感。跟快感有關的詞語都很少提到。偶爾我們也能見到通常身體寫作會出現的一些詞語,比如精液、處女、子宮這樣的詞語,但是這些詞語在這里的出現統統都沒有欲望的喚起,反而帶來壓抑的感受。
所以整本詩集從我個人感受來說,每首詩都像身體的小部分,當它們拼合在一塊,所有的不同部分組合到一起,形成一個龐大的主體,這個龐大主體跟詩人所處的世界完成一個比較緊密的,一一對應的自我表述和自我完成。而這個對應的世界,就是一個施壓的、不斷壓迫主體,同時又激起主體奮力反抗欲望的世界。感受到絕望,又在絕望中反抗,正是《半輪黃日》的光芒之所在。
李浩:朱濤的詩,我是第一次讀。剛才聽了大家對朱濤詩歌的討論,我對他的寫作也產生了不同的興趣。我在他的《半輪黃日》這本詩集里,發現他的詩歌是以顯現材料的方式出場的,在這里材料作為構筑詩歌語言的公器來承擔詩人的精神世界,這符合物的倫理秩序,也就是詩人主體生存處境的優先進入。他的詩歌正是以他對陌生材料的優先選擇,才有可能與他的生存處境保持血緣關系。他面前的那些復雜的“材料”,不僅在支撐著他對詩歌的營造,還與他的詩歌寫作同時發生互動。他的詩歌,是帶著某種隱秘的自傳氣質通向一種歸程的。我們可以通過這本詩集中呈現出來的空間感,來把握詩人在他的詩歌中進行置換的時間緯度。詩人在一年多的時間(從二零一四年七月,到二零一五年十一月),寫了這么多作品,并且在這些詩歌里都能看到,詩人在瞬間釋放出的類似截句般的爆發力,這讓我感到驚訝,也為詩人朱濤給我們帶來欣喜而感動。
寫作以一種極具個人化的復雜材料來支撐寫作者的語言運行。這讓我覺得朱濤面對現實的出場,其實就是一次又一次具有寓言特征的災變的出場。他的詩歌總是讓人感覺到他生活的現實災變無處不在,并用那些突兀的“莖塊”刺激他的詩歌寫作。我在讀這本詩集的時候,也做了一些簡單的閱讀筆記。朱濤的詩歌中,有很多殘酷的經驗,這與傳統的詩歌美學是沖突的,但是與當下詩歌中的詩意的發生又有著同源關聯,譬如:
剜去眼睛
我躲開,厄運降臨。
——《蛇形馬車》
這是剛才大家所談到的“末日”狀態,這種狀態由于詩人將時間壓縮成瞬間凝聚的詩歌語言,使他的詩歌在承受外部材料的碰撞時,詩人智慧地給出了意外的預定形象。要記住這種言說方式,要保持詩歌內部的平行驅動,是有難度的。在窺探“沉醉眾多秋天的嘴唇”這一命名的內含時,我想是否可以將“秋天”理解成一種饑荒的隱喻呢?這當然是詩人賦予詞語的某種值得期待的生機。
鐵,在我的體內種植
三腳架,與最初的肋骨。
現在,它們生長、擴大、旋轉
如深不可測的黑洞的天空。
在時間饑餓的攪拌機里堅挺
替一切啞默者呼喊并歌唱
——《替一切啞默者呼喊并歌唱》
我們在這首短詩里,發現詩人的處境,既矛盾又尷尬。觸發他詩歌中的,那些來自天空、大地、空氣中的材料,以及構成這個時代核心的物,同時又與它們揭示出來的歌者的歌聲相融會。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詩人的內心世界是十分強悍的,他在瞬間捕捉到的許多暴力、殘酷和血腥籠罩的災變現場,他能夠迅速地將其納入到他的語言和精神世界當中,甚至是不講究藝術形式的寫作里面來。我覺得這本詩集,在一定程度上也展示了詩人的才能,作為詩人整體中的個體對人性本真的承擔與對抗。詩歌是講究精確與法度的,詩歌本身顯現的那種怪力,需要詩人與他自身發生某種天然的自恰來成就。
多余的身體
挖掘骨灰甕
——《無花果》
無花果,不僅僅是植物學上的個案,也是精神圖像中的個案。它的個性,似乎象征著古老而未被發明過的種群。在朱濤的這首詩中,無花果粘連著有待辨識的,對現代性的啟示。
胡勇:我是第一次與朱濤先生見面。十天前我拿到這本詩集,仔細閱讀了下,現簡單從時間與空間的維度談點感受。一是從時間維度上說,從2014年7月到2016年元月,一年半多的時間里,中間有兩個元旦、一個清明、一個國慶節,在他詩歌里語言里面有所體現,善于從日常生活中挖掘碎片化的素材,情感真摯且細膩,充滿冷的色調。在節日里,我們可能很多人在家里或在外面休假,而他在高鐵上或者飛機上,處于這樣一種商場奔波的“流動”狀態,卻順手記下詩行,抒發內心感悟,很是難得。二是從空間的維度上我看了看,數了數。國內大概是十八個地點,一般都在省會。國外大概有八個地方。按照戲劇性說法,可以說是十八羅漢各顯神通時間或者八大金剛各有一地之類的東西。從詩歌語言的表達和整個生活體驗來說,在當前這樣一個高速發展的環境里面,當前我們的日子是富裕了,但是精神方面需要很多補充或者諸多補鈣的地方。從朱濤詩歌里面我們看到了詩歌發生的某些場域,詩歌的某種思維的方式,看到縱橫于民間商場、政府、學術領域里面,他們各自構建的事實里面的差異性,他們的凸顯意象、閱歷、感悟及表達方式的不同,但是給我們顯示的更多的是不一樣生活的體驗與感懷。我看他這個文本里面有一首《欠我一場睡眠》(詩集《半輪黃日》第11頁):那匹馬總在半夜將我喚醒。我們做學問也好,寫詩歌也罷,很多時候或興奮或愁于提筆而睡不著覺的同感。比如碩士博士論文寫作或者課題研究報告撰寫也有類似的失眠。當然,論文、課題報告這些,很難靜下心來用詩意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方式,很多是機械的應付。而詩歌行文自由,便于書寫心中所感。朱濤的詩歌很好地表達了生活的感受,還可以看詩集第157頁,《那時秋天睡的很晚》,異曲同工。朱濤詩歌中,善于捕捉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行文邏輯清晰,語言犀利,喜歡用與“舌”有關的詞,
舌頭、舌尖、舌根,都在標注節假日里的寫的詩歌中有所表現出來。我比較喜歡朱濤用詩歌的形式來對生活的精致挖掘,對生活過程的一種描述,并上升到生命或者更高層次的哲學方式的思忖。同時,多讀幾次他詩集中的某些詩歌,或晦澀,或朦朧,或快刀斬亂麻,又有一種似乎憂郁的感覺。還有,我覺得這個封面特別有考究,雖然非常簡潔,但令人思考,有若《半輪黃日》。我就講這些。
朱贏:我拿到詩集也就一周的時間,詩歌基本我都讀了。除了剛才大家提到的意象之外,其實給我的很深印象是朱濤的詩情、詩性,非常的耐人尋味。我跟朱濤以前也不認識,所有的印象都是從文字里來的,沒有別的因素的干擾,因此詩歌中有什么東西抓住了我,我就說什么。
第一,是詩人的寫作狀態。這是首先抓住我的一個東西。朱濤說自己的狀態是魔鬼附體,而我的第一感覺是詩人被靈感女神擊中了。為什么我要說靈感女神呢?后面我會解釋。順便我也要提一下,當讀到后記時我是倍感欣喜的。因為在研究詩歌時,我們往往會談論創作技巧、理論,比如這個詩人采用的意象、語言技法等等,可是從后記來說,我讀到了詩人對于詩歌創作真誠的動機,這種真誠本身與技法并沒有那么深的關聯,我覺得這是朱濤的詩歌本身吸引我的地方。
我剛才提到詩人寫作狀態,在我們這個時代,很多人覺得詩人是漫無目的的群體,詩歌都是用生命的時間一點點消磨出來的??墒莿偛鸥魑焕蠋熞蔡岬搅?,朱濤狀態非常忙碌,一年多的時間寫出那么多的詩句,帶給我們的是一個很真實的現代生活行色匆匆的緊迫感。這種緊迫的生命狀態在我看來是詩集的一大特點。因為這些詩記錄了某種靈魂出殼的狀態,詩人的身體是被現實拖著走,但心靈被詩歌牽往另一端。
第二點我想說的是,朱濤的詩集提醒我注意一個現象,跟那么一直在創作環境中成長的詩人不同,朱濤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遠離詩歌。這里面就有一種“漸進的”與“隔世的”變化差異。今天坐在這里,可以說是朱濤帶著他的新作回歸他的詩人身份。這是很重要的一點。與一直投身于詩歌創作的詩人不同,朱濤與詩歌的緣分可以說是失而復得,久別重逢。因此要提到我開頭說的“靈感女神”。我們可以想像,一個詩人和女神重逢擦出劇烈的火花,這種激情我們在詩歌里面隨處可以捕捉到。但是我想強調,詩歌二十多年之久,時間既是生命的、詩歌語言的沉淀,但同時,生命在流逝的時間面也可能如臨大敵。幾十年后,女神也可能衰老了,不再是帶給人青春期那樣的激情煥發,反而是豐富而成熟的生活經驗把昔日的種種美好期待從理想和激情中剝離出來,一種衰老的、殘破的生活本質被詩人刻畫了出來。這是我特別想強調的一點。這個時候,詩歌的任務不再像80年代那樣為了理想、美好而奮斗,反而我從詩歌里面讀到,80年代畢竟回不去,理想和美好也墜落了,詩人對于現實世界的某種病體的、衰敗的體驗赤裸裸地在句子中展現出來,比如說愛情墜落了,從十八層跳下來,春天長出了黃褐斑,喜鵲患了白癜風。類似這樣的語句讓我感覺到相當的張狂,充滿了沖突和分裂的意向,但是它非常真實刻劃出我們的生存境界。
米沃什說過,不是我們見證詩歌,是詩歌見證我們。我從朱濤的詩歌里面讀到了或多或少的現實生活的隱痛。我將此稱為病態體驗,這并不是說詩人病了,而是對一種更普遍的生存狀態的描繪。我們可以注意第137頁的詩句:“黑暗比我想象的強壯,一天的開始/黎明的藥瓶耗空了/抖落的止痛藥/抹不住春天的一線芬芳?!痹敬禾焓呛苊篮玫?,萬物更新,生命滿載著活力。但朱濤的句子讓我聽到了美好墜落、敲碎在地上的聲音。
《半輪黃日》就是衰退,時間的衰老,和病痛感,生命柔弱的靈魂無處安放的感覺,這種典型的現代性被敏銳的詩人所捕捉到。這是我特別想提的。
丁鵬:初讀朱濤的詩歌很難立即進入。隨著閱讀的增多逐漸發現詩歌內蘊的特殊的邏輯,也是尼采所慣用的——復現:不是一錘定音,而是反復敲打。通過對比尼采和朱濤的詩歌,不難發現某些相似之處。首先是從對疾病的體驗中獲得靈感。尼采的一生是在病中度過的,他對快樂與幸福的體認都是通過病痛的減輕而獲得的。與此相似,在朱濤的詩歌里我們可以看到大量與疾病有關的意象,如藥瓶、止痛藥、黑死病、聾啞、啞藥、瘋、瞎……其次,當扎拉圖斯特拉第一次下山時,山中的隱士勸誡他不要走向人群,寧可走向動物們?!对瓐D斯特拉如是說》中有大量動物出場。與之類似,朱濤在詩歌中所使用的人稱代詞,很少有“我們”、“你”、“你們”。而幾乎在每首詩里都會出現動物的身影,鴿子、老虎、羊群、狼群……在扎拉圖斯特拉那里,他尤想走向人群,尋找門徒。而到了朱濤這里,詩人放棄了對知音的追尋,取而代之的,是對牛彈琴,對內心的自言自語。
尼采和朱濤第三個相同的傾向,是對戰爭的關注。尼采所推崇的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戰爭乃萬物之父?!蹦岵杀救苏f:“你們應當尋找你們的仇敵,你們應當作戰,為著你們的思想作戰?!敝鞚脑姼枥锍錆M與戰爭有關的意向,如憲兵、斧頭、絞索、頭盔、戰車……無疑,朱濤要為自己的詩與思作戰。從對戰爭的推崇我想到弗洛伊德,他把本能分為兩種:一種是生的本能,一種是死亡本能或攻擊本能。朱濤詩歌中豐富的對性的抒寫生動地詮釋了弗洛伊德所謂生的本能。而朱濤詩歌中大量的與死亡和戰爭有關的意象則深刻地契合了弗洛伊德所說的死亡本能或攻擊本能。
朱濤的詩歌,意象間的跳躍性極大,且偏愛形而下的意象,如內褲、屁股、淤泥、臭水溝等等。他的詩歌所發生的場景并不是日常場景,而是他所虛構出來能夠象征現代人精神失落和精神困境的戲劇化場景。朱濤所要完成的工作是對形而上、高蹈的時代、民族、歷史的解構與反思。這點與波德萊爾的《腐尸》一詩所代表的創作手法極其相似。同時還能發現朱濤詩歌所受到的其他藝術形式的影響,如搖滾(比如讓貓王直接出場),電影(比如讓黑寡婦直接發聲)。朱濤詩歌所體現的其他藝術形式對現代詩的影響和沖擊也正是現代詩自身所面臨的考驗和機遇。
王家銘:朱濤的詩歌讓人想起特朗斯特羅姆,想起保羅-策蘭。似乎在這些充滿跳躍意象的句子中,朱濤與那些超現實寫法的大師發生了精神共振。這不由讓人猜想朱濤詩歌創作的營養來源,或許是八十年代的朦朧詩寫作,或許是整個龐大駁雜的西方現代主義詩歌。而這二者本就存在深秘聯系。朱濤的詩歌不易進入,但當我們讀到“他輕輕捂住葉子/不讓嘴/發出尖叫/濺響泥濘及腰深的積雪”(《風暴的臉色》),讀到“十八歲的鐵蹄,懸在空中/世界仍未變綠/它們發動皮毛/用長鞭編織萬山千水”(《十八歲的羊群》),那些詭異的語言中的事物都被充分暴露出來,顯示著輝煌的形色。這是當代漢語詩歌期望的語言之一種,為我們提供了八十年代在當今詩歌世界的回響,感到我們始終是“現代主義文學”作為歷史概念的一部分。
趙成帥:我們很容易以詩歌寫作的地理線索為參照,把朱濤的詩歌寫作歸為一種經驗寫作。我想從文本外部做一提示,他的這種寫作經驗是否提示了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說,寫作在何種程度上與我們的當代生活相關?在何種程度上提示那種叫做“當代性”的東西?
我們詩歌界的討論基本還是會圍繞“現代性”這個議題,盡管利奧塔強調現代主義沒有結束,當代性或者后現代主義就是現代主義的延續,但我還是想提醒,現代性幾乎已經成為一個“經典”議題,就像朱濤的詩歌寫作,我們以現代主義的框架來討論,會發覺太容易,太容易就顯得難堪,不太有效。為什么?
表面看起來朱濤很多時候是在旅途中寫作,但實際上,他既不是在出發地——他的故鄉原點,也不是在目的地——他的希望之所,他就在晃蕩的旅途過程中——在鐵軌的搖擺中,在飛機的顛簸中,這樣的寫作,我更愿意把它作為一種打量、探照、參與、介入當代生活方式,而不太愿意放在一個經典的詩歌寫作的范疇內討論。因為朱濤寫作的價值,更大的是對當代性的一種主動辨認、承擔。
他始終在一種不是很舒服、不是很自在的狀態中寫作,這個過程是對自我的克服,而這個自我是因克服當代而不得的一個結果。他的寫作在整個生命中的角色是什么呢?我想,不是定義他為詩人,不是補充他是一個有文化的商人,也不是安撫他在這個時空里焦灼的內心,而是讓他成為一個中介——中介于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的動蕩之間,里面充滿了抵牾、妥協、游戲、策略、進擊……他保持住了那個動蕩!
??掠羞^一個提醒:當監獄的獄警為了看守囚犯而固定在那里的時候,這個獄警就成了一個囚犯,成了囚犯的囚犯。所以說,朱濤老師的寫作或者他商業上的成功,在更大意義上沒有差別,都是以格格不入的激情承擔起了不能承擔者。他是西西福斯的同時代人,但比西西福斯還峻切,因為他還是我們的同時代人。
黃尚恩:在第31屆青春詩會上,朱濤老師和我都是作為“編外人士”參加的。在活動中,朱濤是這樣一副形象:他不大會主動地和詩會的成員們說話,但是你一主動和他交流,他會微笑著回應你。我覺得這一情形就是他與詩歌界關系的某種隱喻:他孤獨地寫作,不主動介入,但會積極給予回應。《半輪黃日》中,我覺得慶祥這篇序非常重要,找到知音了。朱濤老師也找到了知音。他們倆個互為知音。是詩壇的一段佳話。非常難得。
這一切與他的寫作性質有關。歐陽修提出,“詩窮而后工”。對于朱濤來說,物質上的“窮”與他無關,他主要解決的是精神上的“窮”。我覺得這個東西跟80年代離得特別遠,遠在哪呢?80年代是有理想抱負的,即使寫反叛的東西也是為了批判,而他的寫作完全是解決自己心里的困境——時代裹挾一切的氛圍、高強度的工作帶給他的精神困境。因此,他用了很多混雜的、跳躍的詞語和意象來呈現內心的情思,在語言的搏斗當中把自己的焦灼和能量消磨掉,達到心理的平衡、平靜。
因此,其詩歌首先關注的是個體內心的隱秘心理,涉及到很多抽象的命題。但在這種關于個人的表達之中,又間接地與我們這個時代很多的宏大命題產生了非常隱秘的關系。比如,這個時代帶給個體的巨大壓力、個人對這個時代的迎合與拒絕、個體對“無物之陣”的玩命抵抗等等。這種抵抗無形中形成了一種在我們今天的詩歌里面非常重要的詩歌的寫作方式。因此,雖然他的詩歌不大好懂(至少我們很難明白某一具體詩作的意義和指向),但我們依然能夠從中讀到一些感同身受的東西。
彭敏:在《半輪黃日》的序言中,慶祥稱朱濤為“遲到者”,剛才有幾位老師也談到,他其實更像是一個歸來者。在上世紀80年就曾在詩歌江湖中留下名號,又在白衣蒼狗世事轉燭的二十年榮耀歸來。歸來者,在80年代甚至作為一個專門的詩歌流派來進行文學史敘述。個人和歷史之間的復雜糾葛與纏繞,在歸來者的詩歌中得到生動的詮釋。而不同的時代環境會造就不同的歸來者,相比于80年代那些從歷史中歸來的人,新世紀以來的歸來者,可以說是從塵世中歸來。他們用十幾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解決了外部的物質的問題,然后回過頭來解決靈魂的問題。從寫作的層面而言,從塵世中歸來比從歷史中歸來具有更高的難度和復雜性,畢竟當初的“逃離”乃出于自己主動的抉擇,再次歸來所需要克服的不是外部世界的阻礙而是內在自我的迷失。也正因此,這當中所折射出的精神困境與突圍策略也更具標本意義。令人失望的是,盡管這些年詩壇不斷有人如此這般地歸來,但拿出的文本卻大多泯然眾人,至今無人能擎起歸來者的大旗聳出云霄。所以,當我在福建永定的土樓間初次看到朱濤的詩,我的感覺和慶祥一樣,是從漫不經心,到眼前一亮,再到驚嘆不已。
也許,正因他離開了太久,他才避開了流俗和時弊,開辟出了自己的蹊徑。如幾位老師所說,從他詩歌中能看到80年代的影子,我把這句話視為一種褒揚性的表述。以古為新,本就是中國傳統詩歌屢試不爽的變革法門。在面接和敘述當下經驗的前提下保有80年代詩歌的某種素質,呈現出來的文本效果更是令人聳動。稍一矚目即可發現,朱濤的詩有一個的象征主義的框架和體系,那些巧妙的比喻(鎖鏈般彎曲的腸子、雨點的蝙蝠、愛情的擔架、廢紙般的時間),那些風格性強烈的意象、情境,并不直接言說某個確定的東西,而是通過烘云托月的方式去渲染和意指那個混沌的目標。比如17頁《擂臺賽》:兩只烏鴉/比誰更白。稍黑的不知道/對方染上了白癜風。結尾:叛徒漆黑。這種含混的表達,以一種似乎不及物的方式去沖擊更高層面的及物,就像李商隱的詩,我們很難像制作產品使用說明書那樣明確地指認某首詩詳細的、確切的內涵,但他詩中的片言只語,包括那個閎中肆外的表意系統,無時無刻不在噴射著意義的硫酸,在閱讀者身上所起到的效果基本是腐蝕性的。
長久以來,詩壇對于溫情、溫吞、綿軟的詩歌保持著更高的接納度,對于骨質疏松的口語保有更多的好感。這種降低詩歌難度的審美態度,似乎會為詩歌贏得更多普通讀者,實際卻使詩歌的根骨變得搖擺和可疑。朱濤的寫作對于這種風習是一個有力的反撥。他用高密度的意象和冷峻孤直的情思帶給我們銳利、穿透、酣暢震悚的閱讀體驗。他擁有強大的造境能力,詩中構建起來的情境常常顯出一種帶著架空意味的“朱氏風格”,現實的邏輯在其間僅是若隱若現甚或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從意象組織到表意方式都親力親為自給自足的“朱氏風格”。王國維說,“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因為朱濤詩歌的主體性異常強大,勝過了其中涉及到的詞與物,就產生了一種“裹挾”、“夾帶”的效果,一起去服從一個更開闊精深的主題了。讓現實的體系順從于主體的框架和想象的邏輯,這真是令人嘆服的技藝。出現在他筆下的吸管、軍艦、提琴、水龍頭、搖頭丸、東方銀座等這些日常意象,也都被納入到那個一以貫之的框架中去了。
高密度的寫作,因為每一次敘述都進行了極度的壓縮,所創造出來的文本往往成為“金句集中營”。翻開《半輪黃日》,奪人眼目的金句俯拾即是:一群饑餓的老鼠,讓我頓失天堂。你終于越過了柵欄,在深淵之上。謊言成為自己的污點證人?;覡a溫暖/舞蹈的明日之星……
近幾年,隨著微信平臺盛極一時,當代詩歌又開始春潮涌動。微信詩歌頻繁地介入普通讀者的日常閱讀,詩集出版不斷升溫,詩歌獎項遍地開花,甚至有電視臺開始舉辦詩人賽詩的綜藝節目。對詩人來說這誠然是難能可貴的好日子,但在額手稱慶的同時也須保持相應的警惕。
詩歌的熱潮,往往伴隨著詩歌的自我窄化。詩歌必須把自己扭捏成大眾能夠接受的姿態,才能不被嫌棄地呆在大眾的視野里。微信詩歌的這次盛行,突出了詩歌中美的、你儂我儂的、普世價值與情感的部分,那些更加開闊尖銳、語言系統過于復雜、內容偏于含混曖昧、審美和價值不合正統觀念的部分,則遭到了壓抑和回避。自我窄化誠然是相當有效的傳播策略,但對讀者審美的長期寵溺,將會令他們在詩歌價值層面滋生出一種嚴重錯位的傲慢:他們會將那些走群眾路線的微信平臺有選擇地推送給他們的詩歌,當成了唯一至高的標準。
從這個角度來審視朱濤的詩歌,我又會對他未來的寫作抱以更高的敬意和更深的期待。寬闊、銳利、有難度,從諸多層面都可作為對抗新型流俗的典范。按照他現在的寫作速度,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大概就能見到他的下一本詩集。我對此翹首以待。
李少君:下面我們隆重推出唐曉渡。
唐曉渡:我跟朱濤是舊相識,但后來中間有20年沒見。說實在話,20年前朱濤寫的什么,因為時間太長了,我已經完全沒有記憶。剛才聽大家說了這么多,我在想,像朱濤這種情況,十幾年在商界摸爬滾打過來,然后突然又來寫詩,我一看全是2014年開始寫的,一口氣寫過來,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剛才誰講到說在體制內寫作如何如何,這事當然不是那么絕對,但是這里面有些意思。90年代初的時候,有一篇文章講當時的先鋒詩。從中國先鋒詩的整個態勢當中,他覺得中國詩人是把寫詩當做宗教,而且他認為這個東西無可厚非。我記得那次是在北京飯店說這個事,我就講恐怕我們不能抽象地來看這個問題。就我的經驗而言,你不能說中華民族是沒有信仰的民族。至少我們是有信仰感的。那么當詩人遇到了巨大挫折的時候,我們的那套信仰整個崩裂脫節的時候,詩可能會扮演宗教的角色。但是這個宗教和我們一般理解的宗教不一樣。
托爾斯泰晚年信仰從基督教,而且他還探討過佛教。最后他說,我沒有找到一種宗教既能安頓我的身心同時滿足我的懷疑主義。但是反過來我覺得詩歌或者詩歌寫作它好象能提供一種托爾斯泰說的既能安頓身心又能滿足我們懷疑主義的東西。一個熱愛寫作、熱愛詩歌的人,他天生就是懷疑主義者,這沒有辦法。如果你完全信,當一個教徒也行。所以我想,像朱濤這樣回過來寫作,不管怎么說,我特別高興和感動。當然這不僅僅是朱濤一個人,包括朱濤在內浙江有三個這樣的例子,王自亮,我們也是18年沒見,其實這中間他斷斷續續在寫,突然2010年大規模回來,這兩年更是寫得不可收拾。黃紀云,這兩年不斷寫作,而且對詩歌事業投以很大的支持,完全是無私、無我的,他并沒有想通過大規模投入得到點什么好處。去年有人編了一本《工人詩典》,我說這是功德無量的事,記錄當代詩歌進程中一個很重要的層面。就像官員寫詩一樣,官員寫詩作為一種現象,本來中國是有傳統的,但是現在有些官員他沒有必要寫作,也有官員為了安頓自己身心在寫作,這帶有一定的宗教意義,其實是一種自我救贖。
對于朱濤,我特別理解,掙錢是不得已的事,順便之事。但是他實際上在商海里面,有自我喪失感。那種存在的感覺,可能是流失得更快。因為他被傷害,需要有種方式把自己贖回來。我覺得是這樣。包括像許立志,在那么艱苦的狀態當中,每天堅持撐著眼皮寫下詩篇,確實是靈魂上一種很深刻的需要。我特別理解像朱濤這樣,回來以后一發不可收拾地寫了這么多。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被靈感女神光顧或者被詩魔附體。我覺得是有很深刻的內涵,是一種救贖的需要。這種idea,這種進程,在這些節點上,甚至比一直在寫作的人更重要。
像朱濤這樣回來寫的,也會遇到問題。我快速翻了一遍,包括看燕窩的評論《重返詩歌:侏羅紀元與鴨嘴獸》,燕窩不斷地說傳統的傳統的,意思是說朱濤的寫作原來是用比較傳統的方法。我覺得很有意思??墒俏蚁雽χ鞚齺碚f,也注意到剛才朱濤在辯駁時說了《半輪黃日》,大概作為自我闡釋,所以回到情人的廢墟或者廢墟的情人這個難度是非常大的。因為這30年是我們的經驗,經驗是變化最快的30年,所以有疊加的東西,而且確實我也承認,朱濤兄的詩也是能感覺到80年代的東西,包括修辭方式,包括好多意象是80年代常用的,而且是作為核心意象來使用的。
我也注意到詩集的第一卷,“抬走自己”。挺難的。要是重新開始,要干的第一件事就像打掃廳堂一樣地抬走自己,但是挺難的。所以第一首詩,“翅膀飛走了/半個身子在掙扎”,可以講是一種自創,因為不可能像80年代那樣,完全的是有翅膀寫作,現在幾十年以后,翅膀意象變得比較刻意,變成經驗寫作,而且經驗里面很多是殘缺的、黑暗的、苦痛的。所以抬走自己是難的。
另一方面我也注意到,《風暴的臉色》。閱讀確實需要很多前提的東西,這也是說到詩歌教育。就是說你經驗不足,通常很難。當然也有寫作的問題但是閱讀也有閱讀的問題。《風暴的臉色》這首詩很有意思,“黑暗慈祥/無需戴蜂窩般的面具/驚嚇你們//他黃昏的口袋裝滿聲音:/笑聲 哭聲/流水聲 爆竹聲/子彈的呼嘯聲/萬籟俱寂聲//取決于他臉上的風暴/吹向哪里?!彼院苡幸馑?,他說的是臉上的風暴。當然還有一個,就是生活的風暴、時代的風暴。如果單獨地說,風暴的臉色應該是那個意義上的臉色,包括商場上的。
李少君:最后我們還是要請慶祥,這是你的主場,而且給這本詩集寫了一個很有激情的序言,請慶祥說一說。
楊慶祥:聽了各位老師的意見之后,加深了我對朱濤詩歌的認識,這也證明了朱濤詩歌本身的復雜性,讓我有一些新的想法。
我愿意再次重復一個文學史上的小插曲,當年米沃什第一次看凡高的畫的時候,他說他腦子“嗡”地炸了一下:他居然敢這么畫!他怎么可以這么畫!因為這些作品完全超出他的審美、經驗和預期。米沃什說這成了他經?;貞浧饋淼囊粋€時刻,當我們突然面對一個陌生的作品或者陌生的藝術形式的時候,我們應該警惕自己的既有觀念,警惕自己的那種排斥性的審美習慣,如此才能真正去理解那些優秀的作品。這是我想說的第一點。
第二點,剛才各位老師也提到了,朱濤他到底是哪個時代的人?歸來者的寫作不是朱濤一個人,是一個普遍的現象,這個現象當中折射出很多問題。什么是同時代?阿甘本認為同時代是那些不合時宜的人,是那些躲在這個時代的邊緣、沒有被這個時代主流裹挾進去的人,不是那些在廣場舞臺的中央的人,而是躲在一個隱秘的角落,但同時像釘子一樣通過某種方式鍥進這個時代,這才是同時代和同時代人。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朱濤是我們的同時代人?,F在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一種是強調他作品中的80年代美學,一種認為他的詩歌展示了全新的東西。我覺得在朱濤這里這個關系是非常辯證的,如果他的寫作與80年代有什么關系,我覺得恰巧是克服了80年代,克服了80年代的宏大敘事和日常經驗。
第三點,朱濤的詩歌里面,有一種很強烈的歷史意識。這是讓我很欣賞的地方。朱濤是一個有強烈歷史意識的人,剛才說他是經驗寫作,呈現了很多經驗,這個經驗來自于哪里?不來自于朱濤自我,同時還來自于歷史,正是因為朱濤詩歌里面有自我和廣場,在自我和廣場的一個互動之中生成了一種經驗,而這個經驗是我們對日常經驗的扭曲和變形,在這個基礎上才能討論朱濤詩歌中的超現實色彩。
最后一點,我覺得朱濤詩歌里面有一個寓言性。為什么不太懂?因為有寓言性。寓言是對隱喻的超越,隱喻往往是碎片化的,而寓言是整體性的,同時由此生成一種批判性。我在寫序的時候引用了他的兩首詩,最后被出版社刪掉了,因為里面有非?,F實的批判的東西。其實朱濤很多詩歌里面有這種指向,比如剛才有人提到的恐怖。托馬斯曼在《魔山》里有一個世紀之嘆,他說:“我們這個時代的準則不是自我的完成和解放,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準則恰恰是——恐怖?!蔽矣X得同樣適用于現在,我們這個時代不僅是恐怖,而且是貧瘠的恐怖,缺乏創造力的恐怖。朱濤詩歌里經常有劊子手、行刑者、處死等等意象和隱喻,并用一種哥特式的風格來結構這一切。宏偉講的我很贊同,朱濤每一首詩是一小片,但是每一片組合起來以后變成一個歷史怪獸,就像一個恐龍一樣,攜帶著很多時代的氣息,不僅僅是80年代,也不僅僅是90年代,也不僅僅是此時此刻,是這個時代生成的。這是我特別感興趣的地方,也是我對朱濤的一種期待,他究竟能將這種歷史的經驗處理到什么程度?
我很期待朱濤未來的寫作。
李少君:最后請朱濤自己說一說吧。
朱濤: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這種活動,因此我問慶祥我要不要講話,他說要講。所以我就寫了個稿子,這里就照本宣科了。
首先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犧牲寶貴時間參加我的詩集《半輪黃日》首發式暨作品研討會。尤其是謝老不顧舟車勞頓,身體微恙依然大駕光臨。說實話,這么短時間能匯集如此眾多優秀的批判家、詩人、雜志和媒體的朋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脫離文學活動已經很久了。一方面忙于自己企業的事務與發展,另一方面也是性情所致,我比較羞澀和幽閉。但人世的事往往經常逆轉。某個因緣際會,會徹底改變原來的河道。記得是在去年九月,作為嘉賓有幸受邀參加詩刊社在福建永定舉辦的31屆青春詩會。在那里認識了一幫青年詩人和評論家。特別是詩刊社的彭敏與人大楊慶祥博士。我的作品意外得到他們的抬愛。大家鼓勵我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聽聽不同的聲音,博采眾長。于是有了這次研討會。當然我非常感謝好友著名詩人、評論家、詩刊副主編李少君先生,沒有他的全力支持、組織、推廣,不可能這樣圓滿。我也要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表示謝忱。
關于這本詩集的出版,我想作些簡單的介紹。這是我近一年利用星散時間在飛機、高鐵上一揮而就的。幾乎沒有修改。之所以能寫得這么多這么快,得益于我的寫作觀念巨大的變異、寫作能力與技藝的大幅提升。我寫得很早,82年開始,但也消逝很快。約寫了5年一百多首詩歌后中斷經商去了。期間雖然沒有停止讀書,但當我2006年想重新拾筆,幾乎喪失了寫作能力。一部分原因是手完全廢了,很難想象干枯的魚能夠重入江湖作飛行的躍動。第二繼續原來的狀態已索然無味。在青黃不接與冥思苦索中認識了廣東詩人燕窩,她的“狗眼看世界”的思維模式徹底顛覆了我的寫作觀念,在屢敗屢戰的嘗試后,終于在08年一年內寫了一本詩集《站在舌頭上》。盡管我不太滿意,畢竟蹣跚起步了。后又擱筆。四年后在南寧的一個美麗早晨,突感魔鬼附體,重新瘋狂寫作。自此停不下來。至今一年半已寫了近160首詩,風格是自己比較喜歡的。空閑我常想:我算是一個正常合格的寫作者嗎?完全率心所致,隨心所欲。想寫就寫,不愿寫就停。后來我終于明白,寫作于我是一種有意趣的人生游戲。當這種游戲吸引我時,會血脈僨張,意氣風發。當游戲乏味,則驟然離場。當然在有志為詩歌獻身的人眼中,這是一種嚴重的疾病。但對我可能是一種好處,把詩歌寫得更加純粹、純凈一點。
為什么寫作和怎么寫,一直困擾所有寫作者,于我是特別強烈。我很早開始寫作,又旋即中斷。因此登攀文學山峰成了一種揮之不去的夢魘。這被我當成了不斷探索詩藝的不竭動力。我的詩歌觀是建立在這樣的思考之中,即一個詩人必須在現實與超現實之間尋找一個危險的“心理現實”平衡。相信讀者。拆除不必要的多余橋礅,讓想象力的翅膀成為高聳的墊腳石。同時用反客為主的手術刀激活盲目世界的眼睛,創造新鮮新奇的詩意,克服陳詞濫調。通過多重并置的意象建構個人鮮明神秘而繁麗的風格。并自覺踐行無主題創作,在字與詞,詞語與詞語、段落與段落之間的上下結構中運用銜接、錯位、顛倒、脫節等手法,推出隱蔽的思想。
我并無世俗的其他嗜好。因此在未皈依宗教前,文學會在未來的歲月替代終極目標,開展自我救贖。詩歌最美妙的另一個樂趣是可以讓你上天入地,飛檐走壁,完成現實世界無法實現的自我。在超現實的虛擬邊疆與自己對弈。在近兩年的詩歌實踐中,我還得出一個稚氣的結論:質量出自數量。因此我會在未來的三年內,保持每年出一本詩集的速度逼迫自己成長。希望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繼續相會。再次謝謝大家。
李少君:這個決心下得很有意思,明年相會。今天非常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能夠來參加朱濤詩集研討會。我看朱濤也很正常,也沒見他上過醫院什么的,怎么寫了這么多疾病、苦難、災難,后來我想可能就是他說的,高強度的生活、高強度的現實、高強度的意象、高強度的精神困境迫使他尋找一個突破。今天通過這個研討會也讓我更進一步地認識了朱濤和他的作品!最后再次感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