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閱讀“初戀”
——且說巴烏斯托夫斯基的著作

宋人趙普,輔佐趙匡胤建立大宋王朝,嘗自許道:半部《論語》治天下。
中國古人云: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講的是文不好比高低,大師者,須文學史有定論、開風氣之先河,以獨自特色的創作、理論,令文壇欽敬者,曹雪芹、吳承恩是大師,托爾斯泰、巴爾扎克也是大師,不寫長篇小說的契訶夫是大師,與他做法相同的蒲松齡同樣是大師。
大師若星辰。面面俱到說不好,如果從個人寫作生涯說起,受過極重要的影響和恩惠者,我心目中的大師還真的有一位:前蘇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
我稱他是“半部大師”,蓋因為昔日從軍云南,20歲上下年紀,無書可讀的階段,偶獲《巴烏斯托夫斯基選集》(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本,非琴和趙蔚青等人譯),如獲至寶,精讀細讀,受益匪淺。
及至后來專門購得1983年新版《巴烏斯托夫斯基選集》上下集,對上集中的三個中篇《卡臘——布迦日海灣》、《柯爾希達》和《森林的故事》企圖重新閱讀,不知為什么,竟無論如何也進入不了昔日的癡迷與狂想。巴氏反映蘇聯在頭兩個五年計劃期間改造大自然的這幾部作品,令人失望,枯燥乏味,全無下集諸多短篇洋溢著靈動之氣,所以我只能就自己真切的感覺,稱巴氏為自己心目中的“半部大師”。
但如果說巴氏選集上部一無可取,也不公平。我至少讀到了他談自己創作生涯的一段文字:《簡單談談我自己》。從這些文字中,我知道昔日崇敬的大師生于1892年,喜歡旅行,勤于記錄,聲稱:“只要一個人所能見識所能體驗的,我都能見識見識,體驗體驗?!彼€興致勃勃地宣布:“青春,對我來說,就是我現在思想行動的鑒定者。”說這話時是1955年2月8日,他剛過了花甲之年,較之那些集中寫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優秀篇什而言,感嘆青春不再的憂郁,自然有巴氏的一種道理。
從自傳中,我知道巴氏在1911年,剛滿19歲時就開始發表作品,他有兩個哥哥在1915年“一戰”中的同一天戰死在不同火線上,于是這個家庭中的幼子從此承擔了撫慰老母親的任務。此后他當記者、當編輯,認定“記者生活雖然雜亂、不安定,但我卻覺得這是作家最好的環境”。他寫了若干部作品之后,大約在1932年春天,辭去一切職務,當上了我們今天說的“專業作家”,巴氏稱這種專業寫作“雖然有時是痛苦的,但經常卻是理想的、可愛的”。
巴氏是個浪漫主義情懷極濃烈的人,有一次從食品店包茶葉的一張舊地圖上,他發現莫斯科近郊有一處無人知道的“禁區”——梅肖爾,那里有森林、湖泊、林間彎曲的小溪、荒涼的道路,他就決定去探險,一住好幾年。下集中的壓卷之作、頂讓人入迷的《夏天》,就寫自梅肖爾。
故而巴烏斯托夫斯基滿懷真誠地寫道:“我當年就到梅肖爾去了。從那以后,這地方就成了我的第二故鄉?!毕旅媸菢O具巴氏語言風格的一段抒情獨白:
“正是在這兒,我真正懂得了,怎樣才是愛自己的土地,愛每條雜草叢生的羊腸小道、每棵老白柳、每個映著一彎新月的澄清的池塘,愛靜穆森林中的每一聲鳥鳴。再沒有比這個地方更充實了我的。在這里我破天荒地第一次體會到,俄羅斯語言的形象性與魅力(按照屠格涅夫的說法),和大自然,和潺潺的泉水聲、鶴群的鳴叫,和落日的余暉、草原上遠處傳來的姑娘們的歌聲、遠處篝火裊裊的青煙,和這一切有著不可捉摸的聯系。”
梅肖爾接納了巴烏斯托夫斯基,巴氏也憑詩人的敏銳發現了梅肖爾,從此梅肖爾成為巴氏的靈感之源泉、創作之福地,如果沒有梅肖爾,我相信巴氏絕對成不了“半部大師”,我的幸運恰恰在于從“半部”開始,否則從頭閱讀巴氏,憑我對自己性格的了解,肯定早就“拜拜”了。
因此我在一篇賞析巴氏《盲廚師》的小文中,將自己20歲時與他半部文集的邂逅稱之為“閱讀的初戀”。
巴氏的這批作品,大多屬于散文與小說相間的文體,講究景物描繪,雜以情景交融的哲理闡述,情節性卻往往不夠充分,像他的《雪》、《一枚小鋼戒指》,再譬如他的《夏天》、《電報》、《菲娘的幸福》,都屬這一類作品?!睹N師》、《夜行的驛車》寫的是藝術家的生活片斷。從莫扎特到安徒生,都被巴烏斯托夫斯基的生花妙筆賦予了全新的、鮮活的形象,他們成為凸突的人物走進我們的閱讀視野,他們或者為了童話而放棄了貴婦人的愛情,寧可讓幻想代替現實;或者用超凡的音樂語言,為垂死的盲廚師描繪一幕燦爛光明的畫面,讓他幸福地離開塵世……巴烏斯托夫斯基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那么鮮明的個人痕跡,以至于我在20多年后再次翻閱那圈圈點點過的舊書時,內心還禁不住一陣旌旗搖動。
在《夏天》這一組文章中,巴氏寫古怪的“百分之十”老爹碰到“魔鬼”的故事,寫垂釣金色鯉魚的獨特感受,寫一只貓怎樣由“小偷”變成“民警”的過程,寫秋天的小白樺和告別夏天的瞬間優郁,把對俄羅斯大地的愛戀,不動聲色地傳導給讀者。
《雪》則是篇構思奇巧、意味雋永的小說,把戰爭年代中一對青年男女偶然的相逢詩意化,波塔波夫與達吉亞娜一見如故的緣份,展現得淋漓盡致,尤其最后一封來信,動人的美麗!因此我在此文結尾處寫道:“這種歐洲式的、爆發式的愛情,不僅僅為俄羅斯人所獨有。更主要的是,你能從中聽到生活波濤的喧響,一種使你心靈陶醉的聲音,牧笛、號角、蘆笙。仿佛受到明媚的陽光照射一樣令人目眩,誰能說生活不是美好的呢?我推崇《雪》?!?br />
關于《菲娘的幸?!罚业脑u語是:“實際上,這篇小說亦可題為《在路上》。在路上作者讓我們結識了俄羅斯秋天的迷人風光,也結識菲娘,但卻對她所說的‘給人以幸福’留下懸念和伏筆,要知道,她畢竟是一個‘無知的’鄉下婦女呀?!?br />
“又是在路上?!绷罕貙幹形军c出了主題,菲娘的幸福也就一目了然了。一個農村婦女的偉大胸懷,也在路上顯示給了我們。
“以談話開始,以聊天結束是此文手法之一。‘下面的河水閃著光。在水磨附近嘩嘩地響著。村莊上空繚繞著一縷麥秸的輕煙。這是秋天俄羅斯的輕煙。’多么美妙的富有詩意的結尾!”我由衷地感嘆道。
《雨蒙蒙的黎明》也是我極喜愛的一篇小說,巴氏寫一個蘇軍少校庫茲明在旅途中下船轉交一封家信,為他同病房的病友巴希洛夫,作者寫了巴希洛夫的不討人喜歡,又寫了他對妻子刻骨的思念,最后讓庫茲明上岸,半夜里乘馬車去會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把他的心理活動刻畫得準確細致,尤其當少校被迎進陌生女主人家的剎那:一種不明不白的激動使他生氣,為什么?“這種感覺,誰在夜間走進一個陌生人家,接觸到對方的隱秘莫測生活的時候,總是會有的,這樣的生活,就像一本遺忘在桌上的書,隨便翻開一頁———就算是吧,誰瞧見了這一頁,就會努力去猜想:書里寫的是什么?又有些什么呢?”
毫無疑問,這是一篇典型的充滿俄羅斯式的憂郁作品,一位40歲獨身軍官的一次巧遇,男女雙方一分鐘彼此凝視,從此成為沉重的回憶。我在當時大惑不解地評點道:“我不明白巴烏斯托夫斯基這位老先生想告訴人們一些什么?是想在《雪》之后補充說明:生活原非都是一帆風順的、美好的,相反還有沉郁,有惆悵,有難過得使人心靈緊縮的時候嗎?”
其實,這種淡淡的憂愁是作者思想的另一側面。我們可以從本書最后一篇《夜行的驛車》中深切感受到。他的思想寶藏是豐富的,在讀了此文之后,誰能不合上書本,默默回想一下自己的生涯與經歷呢?按照藝術欣賞中“移情”的說法,事實上我把自己當成了少校。我感到自己去代一位莫名其妙的人送一封傷筋傷骨的信,匆匆來去,如果女主人奧爾加·安得列夫娜挽留我的話,我想應該很堅決地留下來,把那本讀到65頁的書繼續讀完。
《在俄羅斯內地》也是極讓我折服的一篇作品,作者寫藥劑師,寫一群可愛的孩子,收破爛的老頭,寫出這群人內在的樸素與善良,最后筆鋒一轉,寫到與大劇院的獨唱家奧澤洛夫與他們的巧遇,這種善意的“誤會”,使我們心靈深處涌動起微笑,這是彼此信賴、互相幫助的俄羅斯人的精神本質,平實中見奇崛!
《“二七三”護林區》寫于1949年,主題與上文相似,作者在這里盡情傾訴了對大森林的感情。對風光景物的描寫,妙趣橫生。文中有一段話令我感動不已,他談的是人在自然中天人合一時的瞬間感悟,巴氏把森林、湖水、陽光、野花用一個“完美”的詞組來表現,同時他又不無遺憾地認識到自己的筆無力表敘這完美的自然。他承認“人幸福的時候,他是慷慨的,他竭力要成為美好生活的向導”。應該說巴氏的狂喜與慨嘆在我們身上時有發生,尤其面對完美的景物時,而“幸福的人最慷慨”的定義,也許不是巴氏的發明,可偏偏我從他的文章中覓出,只能認定這專利歸他。
巴烏斯托夫斯基,一個贈予我的青春以炫目光芒的大師,喂養過軍營中若干饑渴靈魂的慈祥的廚師,以色調多變的風格描繪俄羅斯自然景物的略帶憂郁的詩人,美的信徒,我為你在天之靈而祈禱、祝福!
(作者 為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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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人民政協報
作者: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