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智正:寫作讓人害羞

孫智正(資料圖)
我確實想過,一個人好端端地活著,為什么要寫小說或詩。答案就是偶爾的愛好。有答案會安心一點,這就像有人喜歡釣魚,有人喜歡打游戲、打籃球、看電視一樣,很難有一個確定的為什么。
當你釣魚釣得很好,打籃球打成喬丹,你就有機會變成一個職業選手,可以一輩子長久地從事。聽說,當一個人吞吃燈泡吞出了名氣,他也可以靠這個獲得滿足和收入。
寫作一定跟這樣的事差不多。
當然,它無形中還有這樣的傳統,期待藏諸名山流傳后世,有限的肉體結束了,無限的名聲和作品永流傳,所以,以有涯汲汲于無涯。
另外,你無法解釋你為什么喜歡吃燒雞和麻辣燙,或其他一個具體的什么食物,只能說遺傳、環境、教育、機遇種種,讓人恰好喜歡上了寫作。
“寫作”這么正式的詞語也讓我有點害羞。我理解的寫作一定是不炫技的,技巧、信息、思想……對于小說而言都是低級的、低階的、附加的。小說非常平靜地把一些字句排列在一起,也許會有一個“故事”以方便排列,然后靜靜地散發著“世界觀”、“人生觀”、“語言觀”和“敘事學”。
不過我對惡趣味確實有點難以割舍的相投,即使它不應該屬于小說本身,但又有什么關系呢,一個強大的小說應該悅納萬物。
下面是一些斷斷續續在微博和微信上記錄下來的對寫作的感受和思索,簡單地分了下類——
1
事情早就有了,現在它被寫出。
一個句子在寫出來之前就從來沒有出現過。
讓你的寫作本身成為“知識”。
寫作不靈,向學術乞靈也不會靈。
真正的寫作者很少,總是曠古絕今。
相信理論,不相信理論和寫作的關系。
反對寫作中的搖滾范兒、文藝范兒、電影范兒、哲學范兒、學術范兒。
2
只寫熟悉的,只寫能寫的。只寫。
不畫畫、不寫詩、不拍照、不練書法、不拍電影。
寫作成為日常的一部分。
下雪了,正在寫《雪》。
寫完了,可以去洗衣服了。
因為很多地方都寫著廣州,所以來到了廣州。
寫身邊的事情。
不寫和自己“無關”的東西。
不會寫到“知更鳥”,因為不知道它是什么鳥。
3
工作時就會忘記虛無,所以反復寫作。
東西不會寫得太多只會寫得太少。
不要回頭看,一直往前寫。
就應該慣性寫作。
不需要回頭去看自己寫的東西,回頭看出來的問題都是假問題。在寫作中產生的問題才是問題,這些問題在持續的寫作中會“自動”解決,然后在寫作中又有了新的問題,低著頭一直往前寫就是了。
寫作的好處是可以一直寫。
寫作是一種勞作,所以就會有勞作的快樂。
想寫,這是寫作的最重要的天分。
數量,數量,數量啊。
練習,練習,練習啊。
準確、普遍、新鮮。
研究對世界的感觸。
4
寫得平整。
壞東西的一種是平庸地寫獵奇的題材。
一部100萬字的小說不能有一個字詞、一個標點、一個句子顯眼。
需要顧左右,需要前后句子打掩護,變成一個集群,一個整體,沒有哪個句子特別好看,沒有哪個詞語特別特出,全部都很普通,形成一個平靜的、均勻的整體。
不要有花招,不要抬高也不要故意降低,努力準確地把感觸和想法表達出來,這很難做到。
之前有個想法,把寫的所有東西排成一行,新寫的加在后面,這一行像射線一樣向前延伸,永不折返。不好實現,我想只有排列在空中。
我們要違背自己的“美學”,使用警句、格言,才能語驚四座。
我想把寫的所有東西集成一本書,書名叫《一萬頁》,其中的那些章節就是《青少年》、《南方》、《句群》、《一萬句》等。
好看的字體好像讓寫的東西變好了。
5
當代只有一種寫作形式,那就是文字從左往右的線性排列。
希望有一天只寫《日記》,不再寫“詩、小說、戲劇、散文……”
不用寫作其他形式了,寫大部頭《日記》即可啊。
6
再極端的寫作寫出來就“客觀地”作了退讓。
沒有“一個人”的寫作。
我寫的所有東西都是別人傳授的并得到了他們的允許。
名利是寫作的動力之一。
寫作的人都是永恒感比較強烈的人吧,也就是過去感、未來感、科幻感等等。
能寫出那么一點點人面對無盡的時間和無限的事物時的悲楚就夠了。
有時希望所有人看到我寫的東西,有時因為被有些人看到而不安。
7
寫東西是一件既嚴肅又隨便的事,不要哄抬它。
無趣地寫及有趣。
樹根是樹木的倒影,這么寫好不好意思?
你把詩寫得這么好,害不害羞?
寫出來的都是遺作。
下面是關于《句群》的寫法——
平面和球面
我想《句群》像一個拼圖,或者像在畫一幅大畫,我每天想起來就去畫上幾筆,我想用漫長的時間把它完成。不過最終它會摞起來,不會像一張畫那樣展開,它會變得很厚,我對厚書情有獨鐘。我非常在意數量。不過雖然它是摞起來的,我又希望它是平面的,每個句子看上去都普普通通的,每個標題也是這樣,沒有警句、沒有工句,沒有特別漂亮的句子,每個句子都平平常常,一個句子消滅前面那個句子,句子互相打掩護互相抹平。但當我回頭看時,發現沒有做到,也許是因為一則則寫的,多則幾千字短則幾百字,總顯得有些“用勁”。所以我這么安慰自己,那就讓每一則變成一個單位,一則則像一個個凸點,像籃球的凸點一樣組成一個整體光滑的球面。
記憶和歷史
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每天都在寫,寫的都是當下。后來發現無論寫得多么快,還是落后了,我永遠跟在時間的后面,雖然有時快踩到腳后跟了。所以我寫的都是“記憶”,都是“歷史”。由此我對“歷史”增加了一點好感。也許《句群》會同時意外地變成一部以個人為中點出發的龐雜的“歷史”。
我想寫東西是一件虛無的無奈的事情。我們又要回歸到時間這個問題上來,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要死,其實就失去了做任何一件事的根基。但是我們還是在做著,也許最大的理由是還活著,總要做點能獲得“轉瞬即逝的人們的轉瞬即逝的贊美”的事情。
“唯手熟爾”
我相信“拳不離口、曲不離手”這個說法。既然其他行當需要這樣,那么寫作也應該這樣。對于寫作,我只發現了一個“真理”,那就是唯手熟爾。多讀多想多寫,如此而已。不斷地練習,直到發現、出現新東西。我覺得《句群》既是在不斷練習,也是在不停地完成一件正在完成的事情。
自我觀察和日常的“發明”
很少回頭看寫過的《句群》,可能是怕被自己以前寫的東西“影響”。我覺得《句群》一開始更多的是記錄,接著慢慢似乎變成了自我觀察,接著最近似乎更在意日常的“發明和發現”,去抓住和寫出當時的感觸,也許這個感觸人人會有,但沒有凝視、注意、放大、固著過。不反對“重復”,“新鮮的發覺”也會讓我覺得高興。然后我希望語言是平白的,沒有自己臆造的字詞,沒有別扭的句式,沒有“知識”,光從字眼上說,小學三四年級的學生都能看得懂,所有字句都是“現成”的,一些現成的字句放在一塊兒組成一個新鮮的“使用”。我更看重這個使用,不是詞匯更不會是“新鮮的修辭”。
微博、微信和“日記”
一開始,《句群》是微博,后來寫著寫著,我覺得可以變成一種“文體”,后來想了想,可以叫“句群”。“句群”這個詞是現有的,用來形成這個文體的形狀和意思也比較合適,就是它更多的是指把一些句子寫出來組成一個群落。它既不是“詩”也不是“散文”也不是“小說”也不是“戲劇”(按照四分法),它就是句群。我發現有些寫作者會刻意強調文體的區別,在我看來文體說到底沒有區別,當代所有的文體都是把文字從左往右排列,我覺得這是最根本的“文體”。微信寫多了又促使我去寫像“俳句”、“格言”一般的《一萬句》。最后還有個想法是,我們是不是不用再寫什么其他的了,“日記”是最根本的,每天想到點什么想寫點什么就寫下來,這就是“日記”就是寫作。
來源:《西湖》雜志
作者:孫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