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昌耀詩歌的語言藝術及精神高度

詩人昌耀(資料圖)
今天講的主題是昌耀先生,我在其他地方講過昌耀先生的詩歌,唯獨沒有在青海講過。昌耀先生的詩歌里面,涉及到青海的很多意象密碼和信息密碼,所以咱們青海人應該對昌耀更有感覺,講起來可能會更有意思。
說到昌耀詩歌的語言藝術及精神高度。主要有兩點。
第一、對昌耀本人做一個比較全面的概述。
第二、介紹昌耀詩歌語言的藝術特征。
一、昌耀概述
1988年,《十月》雜志的編輯、詩人駱一禾與他的夫人張玞博士為昌耀寫過一篇評論。其中有這樣的表述:“詩人不是自封的,評價要由別人來說,因此,我們尤其感到必須說出長久以來關注昌耀詩歌世界而形成的結論:昌耀先生是中國新詩運動中的一位大詩人。”
1988年8月,《西藏文學》舉辦了一次“太陽城詩會”,我和昌耀都參加了,北大的謝冕教授在會上表示:“同意昌耀是大詩人的說法”。這顯然是順著駱一禾的這法而來的。駱一禾原是北大中文系的學生。謝冕是中國詩歌批評界的權威。
1998年,《人民文學》主編、詩人韓作榮在為《昌耀的詩》所寫的序言中,稱昌耀是“詩人中的詩人”。進而指出,“我在一篇文章中曾這樣評價昌耀:他的作品,即使和世界上一流詩人的詩作相比,也不遜色。他是當代為數不多的、用漢語寫作最好的詩人之一。”
“詩人中的詩人”,來自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是“詩人的詩人”這一評價。這句話在我的理解中有兩個意思,其一是指他是詩人中最好的那種詩人,其二,是指他是“能帶給其他詩人以啟動能量的那種詩人”。
一些具有超前藝術品質的好詩人,能讀懂和欣賞他詩歌的人,一般都較少。而那類通俗性的詩人,擁有的讀者卻很多。比如很多人都知道汪國真,汪國真的詩歌當年很流行,讀者面很廣,但他在詩歌界卻不進入被研究的范疇,因為這類詩歌一覽無余,沒有什么可評論的。而那類具有超前藝術品質的詩人,他們的詩當然也是寫給公眾的,但真正能從中領悟到其高妙之處的,則是那些具有專業眼光的詩人們,并從中受到啟發,獲得能量。
對于昌耀的推崇,大都來自專家人士。2015年,昌耀去世15周年的當天,《星星》詩刊主編龔學敏曾發過這樣一條微信:“昌耀是當代詩人中最好的,沒有之一”。
但這些評價聽來還是有些抽象。2010年前后,我在威海遇到了當年《詩刊》的資深編輯雷霆(昌耀的《哈拉庫圖》等諸多詩歌就是由他編發的)。聊起昌耀時,他說了這么一句話:昌耀這個人嘛,很特別,中國只有他一個人那么寫詩,他跟誰都不一樣。
這個說法很笨,但一下子把話說透了:昌耀是一位獨一無二的詩人。
盡管我們經常會很不嚴謹的,把“獨一無二”這個詞,送給許多不錯的詩人,但嚴格地說,所有的詩人背后都有一個“類”,都可以歸入幾種大的寫作類型。而只有昌耀,他一個人代表了一種類型。所以他的“獨”,才讓人感受特別深刻。
下來,且讓我們做個簡單的比較。
昌耀是1936年生人,與他年齡相仿或長他若干歲的那一代人中,此后出現了一大批優秀詩人,活躍在從1950年代開始的詩壇。比如公劉、李瑛、白樺、邵燕祥、蔡其矯、曾卓、牛漢……
公劉五十年代有一首著名的詩篇《五月一日的夜晚》:
天安門前,焰火像一千只孔雀開屏,
空中是朵朵云煙,地上是人海燈山,
數不盡的衣衫發辮,
被歌聲吹得團團旋轉……
整個世界站在陽臺上觀看,
中國在笑!中國在舞!中國在狂歡!
羨慕吧,生活多么好,多么令人愛戀,
為了享受這一夜,我們戰斗了一生!
“整個世界站在陽臺上觀看”,這是當年很著名的詩句。既是放在現在看,這樣的詩歌仍是許多人想追求而達不到的。這就是從那時延續至今的主流詩歌特征,豪邁的主體基調,時代歌手的立場,社會學的主題。到了七十年代末期的朦朧詩,其基調則從歌唱翻轉為質疑,成為批判現實主義立場上自我價值的深刻覺醒。比如北島的著名詩句:“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就是他從在文革時代過來以后產生的感受,是一種非常深刻的思想揭示。然而,這仍然是那種社會學意義上的詩歌。
而尚在1962年,昌耀所寫的,則是《峨日朵雪峰之側》這樣的詩歌:
這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翼翼探出前額,
驚異于薄壁那邊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
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
石礫不時滑坡引動棕色深淵自上而下一派囂鳴,
像軍旅遠去的喊殺聲。我的指關節鉚釘一般
楔入巨石罅隙。血滴,從腳下撕裂的鞋底滲出。
啊,此刻真渴望有一只雄鷹或雪豹與我為伍。
在銹蝕的巖壁但有一只小得可憐的蜘蛛
與我一同默享著這大自然賜予的
快慰。
昌耀寫的是什么呢?是大自然、歲月、生命。是人在陷入歲月的困境中,從深山秘境中感受著大自然的力量,與困境艱難頑強的精神搏斗。而生命在大自然和歲月中復雜的磨礪,以及精神生成的奧秘,則是詩歌所要探究的永恒命題。
與此同時,他在這里給出的,是中國漢語詩歌中一套完全由他獨創的,陌生、孤絕、礦石般的語言系統。這是他的詩歌最為讓人激動的魅力所在。我當年讀昌耀的詩歌,首先就是驚奇于他的這種語言魅力,并為之震撼。而語言,則是存在于一首詩歌中的更強大的力量。
《峨日朵雪峰之側》是昌耀流放祁連山時,生命大困厄中的一首詩作,也是他一生的命運模式和象征。而他此后之能成為一位大詩人,并形成唯他獨有的一套語言系統,其中的緣由又是什么?
要說明這個問題,則需要從他的人生中尋找答案。
1936年昌耀出生在湖南桃源的一個大家族。14歲在縣城上學的時候,瞞著家人自作主張報名參軍,成了38軍的一名文藝兵,不久隨部隊進入朝鮮戰場(在朝鮮戰場上,38軍因扭轉戰局的一戰而被彭德懷譽為“萬歲軍”)。
1953年夏季,朝鮮戰爭即將結束時,昌耀負傷,同年秋季回到國內進入河北省榮軍學校。在朝鮮戰爭期間,昌耀即跟隨湖南詩人未央等一批人開始寫作。也是1953年,他的文學小故事性質的處女作《人橋》,在上海的《文化學習》上發表,這一年他17歲。這雖然不能表明他有多強的能力,但卻能說明他對文學的癡迷與熱情。接著,他在河北榮軍學校讀到了大量的外國經典詩歌作品,開始在《河北文藝》上發表有關戰爭生活的詩歌,諸如《歌聲》等等。
1955年6月畢業季,青海省派員到學校招聘,他當即報名,成為青海省貿易公司的秘書。
1956年6月,他被選調到剛組建的青海文聯,接著便是1957年的因詩獲罪,但他根本不服。
這一時期,他相繼在省內外的刊物上發表了一批詩作。此間有一組《魯沙爾燈節速寫》,可代表他“高原風情+社會新貌”的基本風格。但表現平平。
1958年3月,他被做出“送農業生產合作社監督勞動”(期限為三個月)的決定,到了湟源縣日月鄉。后因與生產隊長的頂撞和一連串的不服而罪名加碼,開始了真正的流放歲月。先是在湟源的哈拉庫圖、西寧南郊的新生鑄管廠煉鋼,之后則輾轉于祁連山八寶農場,海南的新哲農場,直至1979年復出。此時他已43歲。
歷經21年的流放,昌耀被收拾服帖了嗎?
1979年第10月,他以《致友人》一詩,第一次在《詩刊》上亮相。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九死一生黃泉路,
我又來了:
骨瘦如柴,
昂起的——
還是那顆討厭的頭顱。
雖然“骨瘦如柴”,但不服的勁頭卻憋得更足,恍若涌動的火山尋找出口。
昌耀真正引起詩壇注意和震撼的,是發表在1980年第1期《詩刊》上500多行的長詩《大山的囚徒》。隨之,又是《山旅》《慈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構成了他自傳性的“流放四部曲”。從流放中因不服而要奔向“紅星高照”的京城去“公堂擊鼓”告狀,到最終領有一個荒原落難中的五口之家,這四部長詩對其流放生涯進行了全面的記寫。
這個“流放四部曲”,是中國一代落難知識分子精神史詩式的作品,其中對于生命在大苦難中的不屈不撓,高原秘境中酷烈壯美的大自然,古艷濃郁的藏族民俗風土,自我精神救贖中刻骨的宗教體認等等一系列的書寫,堪稱空前絕后。尤其是其中的《慈航》,可稱為中國新詩史上的“絕品”。
從1979年到1985年的六年間,是昌耀生命狀態最強盛的時期。“流放四部曲”之外,他更是相繼寫出了以“西部高原的造型”為主旨的,恢宏而輝煌的一系列詩作:《曠原之野》、《河床》、《尋找黃河正源卡日曲:銅色河》、《巨靈》、《牛王》等等。《河床》這首詩當年曾在電臺和多種場合被朗誦,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我從白頭的巴顏喀拉走下
白頭的雪豹默默臥在鷹的城堡。目送我走向遠方
這樣的詩句,呈現出荒曠的青藏高原上,獲得了神力加持的那種孤獨大男人,獨自而行的鎮定生命狀態。
但到了1985年,他卻意外地發出“嘆噓”之聲: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緣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這首題名為《斯人》的詩作共三行,談不上特別出色,卻因篇幅精短,此后被奉為昌耀的代表作。然而,它卻確鑿地顯示了,昌耀的精神形態從強盛的巔峰開始下滑的信號。
那么,到底又發生了什么呢?除了家庭關系和單位上的雞零狗碎讓他心煩,并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且他的頭上還多了青海省作協副主席和省政協委員的“桂冠”。但他關于生存的感受變了。在他胸中的激情隨著以上的詩作釋放一畢,加之50歲年齡上生命潮汐的衰退,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日子,跌入一地雞毛的平庸中,進而體會到一種深刻的無聊、倦怠與荒誕——他為之奮斗的一切真的有意義嗎?如果有,為何陷他于苦悶、困窘之中?
那么,生命的意義,詩歌的意義,到底又何在?
“行者的肉體已在內省中干枯頹敗耗燃。/還是不曾頓悟。”(《晚鐘》);
“人生有不解的苦悶”,“無話可說。/激情先于本體早死。”(《生命體驗》);
“生活總是一場敗局已定的博弈?”(《盤陀:未聞的故事》);
從1986年到1990年間,他的詩歌中出現了大量的這類詩句。
而這種感受,正是一位大詩人的生命中,預警機制和加力機制的啟動,也是他再次轉入深刻的標志。
為了從這種困境中自拔,他幾乎費盡心思。先是借一些特殊的古代歷史文化物象敲響“招魂之鼓”;繼而重走當年的故地,以獲取大高原地氣的灌注。隨之而有了這么一大批詩作:《遠離都市》、《故居》、《極地民居》、《在古原騎車旅行》《聽候召喚:趕路》等等。
昌耀所有重量級的作品,都是在陷入困境的自我精神搏殺中產生的。此間,他寫出了堪與《慈航》并肩的,自己的又一部代表作《哈拉庫圖》(1988年)。這是當代詩壇至今沒有能力去欣賞的,一部類似《百年孤獨》的杰作;也是一部伏藏著大量信息密碼而讓我愛透了的作品。
哈拉庫圖城堡是歷史上的漢藏邊貿之城,其下的村莊因此而得名,昌耀流放時曾在此冶煉鋼鐵。30年后重訪故地,遙想當年城堡中的繁榮和自己親歷的村莊的興旺,他此時看到的,則是一片衰敗。而他的故人們,也是死的已死,老的已老,他由此而倍感生命的徒勞與虛無。
然而就在這種沮喪中,他卻意外地被村中一個智障的“歌人”(青海方言中“咒世寶”式的人物),給上了一課。這位經常以吹響陶塤招引來村民,繼而開始他老掉牙了的有關憨墩墩故事說唱的歌人,顯然是村民們調笑取樂的對象,但他本人,則把這當成顯示自己存在價值的“不朽的大事業”。
村民不懷好意地逗他,你整天唱叨的都是些什么呀,有本事了你就說一說,憨墩墩的那個相好,為何把他喚作憨墩墩哩?也就是說,他倆到底有什么讓人想入非非的故事呢?誰知憨人更狡猾,并一臉的高深莫測:“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那意思深著……/憨墩墩那意思深著……深著……深著……”也就是說,并不是我說不明白,而是我說了你們也不明白。這個回答真是聰明極了。而昌耀,卻于此突然發現了一個偉大的秘密:平民百姓生命中那高出一切的喜樂精神!或曰生存的大智慧。正是因此,才使他們對無盡的苦難視若無睹。
昌耀一生悒郁拘謹,但卻保持著一種藏得很深的,“壞孩子”式的天真和頑劣。當他憋不住地偶爾在作品中頑劣一把,總能傳遞出一種放電般的驚人奇趣。此處用青海方言對歌人這段語氣不動聲色、卻又是惟妙惟肖的模仿,既讓人心頭大樂、暗自叫絕,更將其復雜的智能情態表達得淋漓盡致。但這樣的情節,原本只是大家熟視無睹的民間笑料,而把它視作深層的民間信息密碼和資源,并轉換出罕見的藝術效果,則需要過人的敏感和藝術能力。或者說,這是只有一位大詩人才能干的活。
你能想到嗎,正是哈拉庫圖人的這種大智慧,調整了昌耀的人生姿態,使他焦慮、倦怠的心情變得松弛淡然下來。接下來,正如他在《頭戴便帽從城市到城市的造訪》一詩中所傳遞的信息,他相繼以“著名詩人”的身份,前往上海杭州等地參加詩歌活動或擔任詩歌賽事評委,并借機延長線路以訪友漫游。
但這種逍遙的心態并沒能保持多久。此時,在國家的宏觀背景上,開始了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人人爭相“下海”,大家各顯神通,整個社會進入了以財富為王的商品主義時代。他又面臨新的人生變故:
其一,此時他的家庭已經破裂。在身體和心靈雙重歸屬感的深切渴望中,他的人生發生了兩場戀情,一位是在杭州的詩歌評獎中獲獎,并對他心懷仰慕的SY,另一位,是由熟人介紹給他的女友修篁。然而,他為此書寫的一系列詩歌顯示,這卻是始而不乏暖意,終而置他于火上“烘烤”的兩場戀情,使他在“被金錢打敗”了的感覺中,心靈“流血不止”。
其二,隨著家庭的破裂,他成了青海省攝影家協會西大街一間辦公室的借居者,在流離失所的狀態中,不時扮演一個“大街看守”的角色。
這就是他一再慨嘆的自己的命運:他少小離家出走,流放中無家可歸,到了54歲本該是功成名就的此時,他再一次無處置放身心。這是怎么了?是他不配享有更好的命運,還是上帝賦予了他特殊使命,讓他在不盡的人間苦難中,窮盡人生的奧秘?
這時,他的筆下密集地出現了一種特殊的文體,類似于散文詩的“不分行的詩歌”。并由這一相對自由的文體,呈現出當代詩歌史上絕無僅有的,一個帶有“無家”共性的底層人物系列。諸如馬戲團中根本沒人理會,卻與他的演出道具——一條粗壯的大蟒蛇,能形成靈魂般的愛的交流的小男孩(《與蟒蛇對吻的小男孩》)。再比如寄宿在城市過街天橋的地下通道中,三個毫無關系的天涯淪落者:吹笛子的盲人,拄柺杖的剛毅男子,懵懂的小男孩,卻組成了一個由音樂連結的“小天堂”(《地底如歌如哦三圣者》)……并由此而在人生奧秘的探詢中,相繼得出了是愛拯救了人類,是音樂拯救了人類的結論。
而《靈魂無蔽》一詩,則記寫了一個乞丐高貴的憤怒。
這是一個比之其他的同類,體能條件更差的乞丐。他從來都是蓬頭垢面,拖拉著長長的鼻涕,而且衣不遮體。但就是這樣的身體條件,他卻恥于低三下四地去乞食,而是從沿街的果皮箱中翻揀食物以充饑。因此,在好幾個冬天之后,你都覺得再也見不到他了,但他總是又出現在街頭。這使詩人為生命承受磨難的潛力而驚嘆。
更讓人意外的是,在一個雪融春暖的正午,當詩人行至一座婚紗影樓的櫥窗前,看見這個乞丐正手捂褲襠,神情專注地盯著櫥窗內一幀美人的玉照。這樣的一個人,竟“還保留著對于美的感受能力”!
令人更為驚駭的一瞬接著發生了,當他從櫥窗玻璃的反光中覺察到詩人在他身后出現,感覺到自己“美的沉浸”被干擾,遂猛地回過頭來——“燒得火紅的白眼仁里”,“噴發出輕蔑與憤怒”的烈焰,然后,不置一詞地扭頭而去。
這樣的表達真是高貴至極,正所謂“至高輕蔑乃無言”。這一瞬間,仿佛無意中干擾了他的詩人,更包括滾滾紅塵,都不值得他正眼一瞧。
這時候,你會突然意識到這位乞丐精神的高貴與強大。人在精神上的強大與渺小,取決于其欲念的大小和對外物的仰仗程度。欲念愈大,仰仗程度便愈高,其自身便在“仰人鼻息”中便愈發渺小。而體制世界的權力者所要建立的,正是這樣一種仰仗和賜予的關系,在對于仰仗者的賜予中實施精神上的支配。但這位乞丐,在寧可撿食垃圾而拒絕乞食時,他和這個紅塵世界的依賴關系已徹底解除。那么,支撐他能如此活下去并保持尊嚴的動力是什么呢?顯然,除了頑強的生命潛能,則是他“對于美的感受能力”。這是昌耀在人生奧秘的探詢中得出的又一結論:是美拯救了人類。
——這就是晚年的昌耀,他身負天命式的,把自己淹沒在大街上的蕓蕓眾生中,以窮盡人間的奧秘;并自我錘煉了成了一顆砸不扁、槌不爛的銅豌豆。
而到了這個時候,恍若又是天命,讓他最終顯現一位大詩人的真身。1998年,這位“大街看守”立地成佛般地搖身一變,以中國作家代表團一員的身份出訪俄羅斯,并寫下了他晚期最為宏富博大,具有華彩風格的長詩《一個中國詩人在俄羅斯》。
中國與俄羅斯,當年曾以“社會主義/人類大同之夢”為紐帶而結盟,此時又都處在由公有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期。在這個曾由一代蘇俄詩人點燃了他人生社會理想的國度,他所看見的,則是原先已人人平等的社會,重又分化成了窮人和富人的兩個世界。這也正是他與俄羅斯的同代詩人,共同的心頭之痛。于是,在雙方的聚會上,他順著俄羅斯詩人的話題慷慨陳詞:“看哪,滴著骯臟的血,‘資本’重又意識到了作為‘主義’的榮幸,而展開傲慢本性。它睥睨一切。它對人深懷敵意。”進而以一派國際無產者詩人的風范,申述自己的理想和人類之公義:“我一生,傾心于一個志士仁人認同的大同勝境,富裕、平等、體現社會民族公正、富有人情……”
接著,他又盡情地鋪展開對另一個大時空中的俄羅斯:普希金皇村的落地楓葉,大風雪中的獵犬、別墅,銀色號角與鋼琴……的沉迷與體認。他熟悉俄羅斯;熟悉那片遼闊大地上粗重輝煌的歷史和磨難;熟悉它文學藝術史上那一長串響亮的名字:引導了他人生理想的勃洛克,博大悲憫的老托爾斯泰,與他同樣歷經了流放和人生屈辱的陀思托耶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們。
這當是昌耀整個人生中最為放縱的時刻。他無所不知地承接著聚談中來自任何一個角度的話題,在詩人的國際主義圓桌上高談闊論,縱橫捭闔。參人類憂患之心,騁詩人天縱之才。此中情景,竟完全吻合了《神曲》中歷無數重地獄之難,而終至天堂之欣悅的那種大生命的圖式。苦難、疲憊、緊張的一生,徐徐松弛為人類大同夢境上空瑰麗的云朵:
“看啊,這是太陽向著南回歸線繼續移動的深秋……在月明的夜空,天際高大、幽藍。從波羅的海芬蘭灣涌起的白色云團,張揚而上,鋪天蓋地,好似升起的無穹宮。而東正教堂的晨鐘,已在純金鑲飾的圓形塔頂清脆地震蕩。”
——這就是昌耀最終的形象。這位殉道者的一生,至此已徹底完成。
兩年之后,當他在病痛的折磨中朝著病房的窗外縱身一躍,他在精神上應該已是了無牽掛。
二、昌耀詩歌語言的生成原理與特征
前邊提到了語言的重要性,那么,它重要到了什么地步呢?根據我的閱讀經驗,一部作品首先進入你的視野,并決定你是否把它讀下去的,就是它的語言。進一步地說,高質量的語言,是一個詩人藝術天賦、精神強度、美學理想、文化積淀的綜合體;因此,它是帶有能量的,如同一個高密度的壓縮芯片,其中伏藏著萬千氣象。芯片的密度小,其中的含量則小;平庸的語言則沒有密度,因為它一覽無余。
還記得五六十年代以來詩人們筆下的青海草原嗎?幾乎都是田園牧歌式的套路,藍天、白云、鏡子似的湖泊、滾動的羊群和牧羊女,當然,還有石油工人、地質勘探者的樂觀主義精神之類。八十年代初,在青海作協舉辦的一個文學名家寫西部的座談會上,重慶詩人梁尚泉讀了一首他寫柴達木的詩:
巍巍昆侖山
身姿多壯美
頭頂白雪
山腰青翠
多像咱石油工人
健康又魁偉
身著藍工裝
頭戴銀鋁盔
這首詩作,代表了當年的流行詩風,它簡潔明朗、構思巧妙,我當時立馬就記住了,并記到了現在。但它卻經受不了時間的篩選,今天再看,就會給人一種表層化的感覺。
從某種意義上說,昌耀改變了關于青海高原的詩歌寫作模式,1982年,他曾寫過一首《鹿的角枝》:
在雄鹿的顱骨,生有兩株
被精血所滋養的小樹。霧光里
這些挺拔的枝狀體明麗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澤,與獵人相周旋。
若干個世紀以后,在我的書架,
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才聽到
來自高原腹地的那一聲火槍。——
那樣的夕陽傾照著那樣呼喚的荒野。
從高巖,飛動的鹿角,猝然倒仆……
……是悲壯的。
這首詩作,首先對那種牧歌式的常見畫面實施了一次清場,使草原在大背景上回復到萬古靜寂的荒野之美,然后特寫鏡頭式地推出了一對生氣勃勃的鹿角。接著便是雄鹿在大自然的競技場和獵人的追殺中,至靈至美的天性演繹。雖然知道自己已處在危險中,但這一健壯的、精靈般的生命,卻帶著和獵人過招的游戲天性及自信,與之相周旋。如果不是出于這種天真和自信,它應該完全有能力逃脫。因此,當它最終在一聲火槍中猝然倒仆,你會感覺到那是美與天真的猝然毀滅,并體會到一種揪心的痛惜。而在這只雄鹿的形象中,你會確鑿地感覺到,寄寓了昌耀對荒原流放中的他自己,及一代爛漫知識分子的命運體認。他當年要是不跟有意刁難他的生產隊長頂撞,忍一忍,三個月后就可以回去了,但他最終卻沒有忍住,接著就是21年的流放。因此,這首詩作,既是源自一定的現實原型,又是他自己的心象折射。
我們原先有過這種詩嗎?沒有。見過這一場景嗎?不知道。但即便見過,我們也很可能會給它取個“雄鹿的悲歌”這類標題,從生態保護的角度去處理。這就是我們習慣性的詩歌社會學思維。那樣的話,我們能看到的,是一首用大義凜然再加悲憤的抒情,把人所共知的正確道理,再重復一遍的老套作品。
昌耀在一部作品中,曾有這樣一句極為重要的話,“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對此我們且不作深層解讀,但把它下降一個層次來引申,這就是“我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并以此構成他的寫作基準:大家都能看見的,就不是我要寫的;我只寫別人看不見的。
那么,他的這種看見能力,又來自何處?
關于這一點,我們從他的經歷中已經明白,乃是因為宿命性的磨難,總是把他擠壓到生存和精神的絕境。他是絕境中所看見的,當然是常規人生看不見的。對此,我不再啰嗦。
而“別人看不見的”的事物,則必須用別人看不見的語言方式來說出,因為常規性的公共語言根本無法表達。比如那個憨墩墩故事中包含的信息,你能用常規語言傳遞出來嗎?
而詩人的使命和榮耀,也正是在此顯現。詩人的一個能力是看見了我們常規人生中看不見的,這是對公眾認識領域的一個拓展;再一個,他表達了我們沒有表達過的,這是對語言邊界的拓展。這種雙層拓展,正是詩人的榮耀。在所有的文學藝術形式里,詩人在這兩方面的表現特別突出。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民族語言的發展,它認識事物的深刻程度和表達的精細深入,包括對那種不可言說事物的感受和表達,都是詩歌所干的事。在我們平時的日常交流中,有些特別奇妙的感覺或意思,我們拿普通的話說不出來,便會很自然地引用一些詩句,來替我們說出。而這種引用,則勝過萬語千言。這就是詩歌語言的功能,也是詩人對于一個民族語言的貢獻。
我曾注意到這樣一個現象,在昌耀同時代的詩人中,經歷了類似磨難的為數不少,類似題材的詩作也不少,但不幸的是,由于缺乏相匹配的語言系統,大多都未能實現本質性的說出。有的雖因表層的社會學意義而名噪一時,卻因乏于內在的語言藝術力量,最終都被時間淹沒。
而昌耀特殊的語言能力,又來自何處?我覺得一共來自三個方面,其一,是他自小由讀私塾開始的不懈的古文閱讀。“文革”初始,他所流放的祁連山八寶農場按要求燒書——燒封、資、修,大、洋、古之類的書。這里是知識分子聚集最多的地方,也是書最多的地方。他極為吝嗇地交出幾本應付差事,隨后則抱著一本《文心雕龍》不肯撒手。
其二,是他在參軍前的十多歲,即從他父親開辦的閱覽室中,接觸到宣傳新思想、新文化的新學雜志。昌耀的父親當年在北平讀過書,此后又到了延安的抗大,最后則脫離了部隊,回到老家的桃源縣城,開辦了一個公益性的圖書閱覽室。昌耀則從這個閱覽室中,接觸到了大量來自于香港、北平的介紹新思想、新文學的雜志,包括老舍的一些書,還有馬凡陀山歌等等。
到了河北榮軍學校后,他又開始了對諸如勃洛克、萊蒙托夫、洛爾迦等蘇俄系統大量經典詩人的熟讀。而每一位經典詩人,都是一個神奇的語言系統;或者說,他之所以能成為經典詩人,其詩歌必然呈現著非同尋常的語言魅力。中國新詩史上所有的好詩人,無一沒有熟讀外國經典詩人的。
當然還有第三,大家能想到嗎?這位兒時聰明的富家皮孩子,自小就對鄉野的童謠民諺喜愛不已,上小學時整天跟著佃戶家大他兩三歲的小姑娘,一邊顛跑一邊學記著鄉諺童謠,直到晚年還能大量背誦。在我的感覺中,這些鄉諺童謠有些是表達意思的;有些則是并不表達意思,僅是一些有趣的車轱轆話,以供孩童們磨練嘴皮子,起到語言啟蒙的作用。但是,它卻跟鄉村的風物民俗、跟田野中的地氣,存在著一種隱約的深層關系。而正是這些包含了豐富民間智能信息的童謠民諺,既構成了對昌耀兒時的語言啟蒙,也培養了他此后的語言趣味,更使他對大地上的物象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和領悟力。
記得2007年第一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期間,我與當年西部詩歌的代表詩人、少年時代即從四川避禍到了新疆,繼而流亡了20來年的楊牧聊起昌耀。他向我問了這么一個問題,燎原,我一直想不明白,昌耀的那個年代和他的環境,應該沒有多少書可讀,那么,他詩歌中的那種語言資源是從哪里來的?當時我的《昌耀評傳》已經寫完但還沒出版,我就給他講了上邊的內容,他一聽就馬上說到,哦,這我就明白了,真是想不到啊!
是的,說到這里我們就會明白,昌耀詩歌語言的來源和生成原理:他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而中國古典文學+外國近現代經典文學+鄉野童謠民諺,三者在相互映射中產生的化學反應,則激活了他對于語言的無窮想象。因而,這使得他在表達那種別人看不見的事物時,首先具有了相匹配的語言能力;進而會懷著“我怕我的寫作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難”(妥斯托耶夫斯基)的那種心情,以苦熬式的苛刻,去實現他的表達。顯然,這其中還包含著一位詩人之于詩歌的使命意識和寫作抱負、人生抱負。
說到這里,我還想強調另外一個事實。盡管少年時代就接觸過大量中外經典,但他1957年之前發表在刊物上的詩歌卻表現平平。而促使他真正成為昌耀的,則是從流放生涯逐漸開始,直到他的精神世界發生了深刻變化后,他的語言風格才隨之發生了轉向孤絕、陡峭、綺麗,繼而是另人眼花繚亂的巨大變化。
這也就是說,語言形態是一位詩人深層精神形態的折射。簡單地說,所有好的詩歌都具有這樣兩個指標:一個是詩人感受世界的深度,一個是語言表達的強度。
接下來,且讓我們對他詩歌中的語言奇觀,作一個大致的領略和欣賞:
——這是他在《山旅》這部長詩中,對流放時期大山秘境中景象的描述:
“我記得陰晴莫測的夏夜
…………
閃電的青光像是一條扭曲的銀蛇,
從山中騎者那驚馬的前蹄掠過,
向河谷遁去。隨著一聲雷殛,崖畔的老柏
化作了一道通天火柱。暴發的山洪
卻早已挾裹著滾木礌石而下,從壑口奪路。
燃燒的樹,
為這洪流秉燭。”
“我記得暮春的白雪自高空駕臨的氣概:
霎時間,天地失去生命的綠。
子夜,卻是雪霽月明,另具一種幽雅。
高山的雪豹長嚎著
在深谷里出動了。
冷霧中飄忽著它磷質的燈。
那靈巧的身子有如軟緞,
只輕輕一抖,便躍抵河中漂浮的冰排,
而后攀上對岸銅綠斑駁的絕壁。”
以上的這些描述,可謂酷烈之至,又綺麗神秘之至。
而《慈航》“凈土”部分的草原秘境,則有如伊甸園般的超然與安寧:
“在外人不易知曉的河谷,
已支起了牧人的夏宮,
土伯特人卷發的嬰兒好似袋鼠
從母親的袍襟探出頭來,
詫異眼前剛剛組合的村落。”
“沿著河邊
無聲的柵欄——
九十九頭牦牛以精確的等距
緩步橫貫茸茸的山阜,
如同一列游走的
堠堡。”
在此,我還想向大家特別強調下面的這段意象:
“但在墨綠的林莽,
下山虎棲止于斷崖,
再也克制不了難熬的孤獨,
飛身擦過刺藤。
寄生的群蠅
從虎背拖出了一道噼啪的火花,
急忙又——
追尋它們的宿主……”
這一意象,極為酷烈刺激,典型地折射了昌耀自己流放期間,“克制不了”的“難熬孤獨”。但這個下山虎真的存在嗎?大家都知道,青海高原上根本沒有老虎。記得昌耀當年拿著《慈航》的草稿給我看時,特意指著這一段問我感覺如何。然后不無得意地告訴我,這是詩人梁南在東北森林中“勞教”時親眼所見,并講給他聽的。然而,在80年代的詩壇上名氣遠比昌耀大的梁南,卻并沒能在自己的詩歌中消化得了這個資源,卻被昌耀轉換為自己詩歌中的經典意象。
以上對高原秘境中的大自然這讓人震撼的描述,是中國近現代詩歌史上從來沒有過的。現在回想起來,我最初之所以被他的詩歌所吸引,首先就是緣之于這種震撼。大自然原本是中國詩歌(諸如唐詩宋詞)的傳統審美主題,但到了現當代卻近乎中斷。因為詩人們把所有的氣力,都用到了對于思想教化意義的搜尋和拔高上去了。因此,是昌耀,在當代詩歌中恢復了大自然的魅力。他的大自然不是作為人的陪襯,而是由歲月沉淀的信息和他自己心靈密碼相混合的,一個有靈魂的獨立生命體。如果我們把眼界再放開一些就會發現,這也是俄羅斯詩人藝術家的傳統。在他們的作品中,總是灌注著俄羅斯大地寒冷、遼闊、粗重的氣息,他們的作品才總是呈現出史詩式的氣概。
——不僅如此,昌耀那些與大地氣息相連的鄉謠民諺性的筆墨,同樣讓人驚奇,“流放四部曲”的最后一部——《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記寫的是他荒原流放中的最后歲月。此時,他已在流放中結婚,并有了三個孩子。而這首詩的開頭是這樣的:
“西羌雪域。除夕。
一個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
和她的瘦丈夫、她的三個孩子
同聲合唱著一首古歌:
——咕得爾咕,拉風匣,
鍋里煮了個羊肋巴……
是那么忘情的、夢一般的
贊美詩啊——
咕得爾咕,拉風匣,
鍋里煮了個羊肋巴,
房上站著個尕沒牙……”
這是寫于80年代初的詩歌,那個時代的詩歌都是反思文革、振興中華的主題,以及義憤填膺、義正詞嚴的基調,而昌耀的筆下卻出現了這種東西!那么,你在這里感受到了什么呢?你首先會感覺到驚訝與有趣。繼而感受到這滑稽古怪的民間藝術中,存在著一種地氣蒸騰的古老力量。這荒原落難中的五口之家,正是憑借對這鄉謠民諺游戲式的背誦比賽和逗趣,才在新年將至的除夕時節,獲得了其樂融融的生機,并實現了對于苦難的遺忘。
在此我想特別強調一下,在我們通常的觀念中,“有趣”并不是一個高級的文學標準,在許多人的眼中,甚至覺得它不值一提。然而,從本質上說,它卻是那種高級文學境界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代表著一個詩人心靈活力的強度;他感受世界的豐富度;及其將這種鮮活的民間資源,轉換為文本生機的藝術能力。由此而使我們的閱讀體會到一種驚奇,并使心靈變的更富彈性。這其實正是文學的本質功能之一。可惜的是,我們許多人的寫作正與此相反,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原本頗為有趣,但一進入寫作,卻立時鉆進了莊嚴的套子中,煞有介事,了無趣味。
昌耀在這一方面的筆墨還很多,比如他在《象界》一詩中,對“故事故事當當/貓兒跳到缸上”這一青海民謠的整個引用,卻又轉換出“古瑟古瑟當當/昴哀窕島岡桑”的語言圈套,把表達意思的語言,轉換為無內容的聲音,以此傳遞他垂立城市忙碌的人海,而神思恍惚,而靈魂出竅般的,追隨著從記憶最深層浮起的這一童謠的聲音,抵達綜合了他兒時記憶的,天真無邪、靜謐古樸的鄉間時空。
當然,還有《哈拉庫圖》中那個憨墩墩的故事。
我的列舉已經夠多。至于其他的語言奇觀,尤其是作為他語言風格代表的古漢語的構詞與物象,比如在《曠原之野——西疆描述》中,關于古絲綢之路這樣的描述:“我記得夫人嫘祖熠熠生輝的織物/原是經我郡坊驛館高高乘坐雙峰駱駝,由番客/鼓箜篌、奏篳篥、抱琵琶,向西一路遠行”;再比如他大量的關于現代生存荒誕感的這類既帶有偷著“使壞”,又顯得一本正經的描述:“醒見物欲肆虐,/卡車前肢搭上了客車后肢”(《剎那》)等等,我不再贅述。
那么,昌耀到底是一位什么樣的詩人呢?我曾做過這樣的概括:
深重的苦難感和命運感,來自青藏高原的土著民俗元素和大地氣質,現代生存劇烈精神沖突中悲憫的平民情懷和博大堅定的道義擔當,構成了他在詩藝和精神上對于當代漢語詩歌無可替代的奉獻。
進一步地說,他是由我們這個民族多難的歷史,積儲在大地民間古老的文化血脈、道德力量、山河魂氣,奉獻給20世紀的一位大詩人。在他的身上,折射出了中國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命運,以及“君子自強不息”的行跡。
2016年,我們舉辦了昌耀詩歌獎,這既是向昌耀的致意,也是對當代詩歌發展的助力,在國內取得比較強烈的反響。隨著時間的推移,昌耀正在被我們這個時代越來越多的有鑒賞眼光、鑒賞能力的人所認識,所尊敬。而天佑德酒業集團對于這個詩歌獎的加盟和鼎力扶持,無疑體現了企業獨到的文化眼光和熱忱的社會責任感。詩和酒的結盟,原本就是中國文化的古老傳統。而在這個講求傳播的時代,相信兩者的合力,會對于當代詩歌和企業文化品牌,產生更深遠的傳播力量。
我今天就講到這兒,謝謝大家!

詩歌理論家燎原(宋醉發/攝)
作者:燎原
來源:原鄉詩刊
責任編輯: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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