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范小青
小說小青
作者:沙克
作者:沙克
可能由于我出生在蕪湖,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會的胡競舟把我當成鄉黨,在五年內約過我三回稿,當面約過,電話里約過,微信里約過,都是和藹的語氣不算是硬性布置作業。別當我有多吃香,恰恰相反,吃香的是蘇童、范小青、葉兆言、畢飛宇、趙本夫、儲福金和周梅森、朱蘇進那些作家,胡競舟為什么不去向他們約稿,讓他們去寫“作家談作家”之類的散文隨筆,還要把這種抬轎子的文章寫得生動好玩些。那些吃香的作家能保持生動好玩的姿勢,去給別人抬轎子嗎,鄉黨胡競舟啊,表面上你是看得起我,實際上是讓我給別人抬轎子,成全你手頭的的差事。
也許,寫這種文章來不得較真,來不得力氣,弄些閑淡筆意之類,小言小說一番足矣,就像路見抬新娘的轎子走得好好的,自己上去順手搭一把扶桿,近身看一眼鮮若桃花的新娘,總有近美者悅的意味兒。就是說,寫文章抬轎子要顯得從容,一副白相人的樣子,心不亂跳,氣不大喘,眼泛散光,面呈祥色。我答應過胡競舟,抬不抬轎子也得寫一篇不可能嗲兮兮的文章。
那就寫范小青,人見人愛的小青,私下里我叫她小青大姐。簡潔點,叫小青。
閑話起來有些啰嗦。1980年代中期我在蘇州讀書,學的是絲綢工藝,屬于絲中挑頭、綢上繡花的精細活兒,非心靈手巧者不能入道,更不會得道。我基本是那種粗針大麻線的心拙手笨者,卻還心分兩頭手抓三樣,一頭是我的專業工程技術學,另一頭是我的愛好文學,三樣是指貪玩蘇州的園林風景和影院、茶館。那時候小青已經出名,是蘇州世面上最當紅的小說家,就像張愛玲曾經在上海灘當紅那樣。當時的蘇州老少作家中,我知道陸文夫、朱紅、范小青、蘇童,還有車前子、陶文瑜、荊歌、葉球、張檣之流,我與后面幾位有過接觸,與車前子、陶文瑜、張檣熟悉一些,在一起吃過陽春面、生煎饅頭或松鶴樓什么的。按小青給我面子的含混說法,她在蘇州期間可能見過我那幫文青小朋友。其實,我在蘇州沒有見過小青,如果是在有我混跡于群眾中的那種文學場合,遠遠看見高居臺上的身著絲綢裙衫的美女范小青,那真不能算是見過她。到了我從蘇州讀書畢業后,小青的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紅起來了,接著電視連續劇《褲襠巷風流記》陸續播出,把個風流蘇州的細細叨叨的市井生活合盤兒搬到我面前。
對兩三千歲的姑蘇我所知甚少。對當下的蘇州和蘇州人我還是有所了解的,根據是,我原籍蘇州,我在蘇州讀書時的同班同學中有四分之三蘇州地區人、二分之一蘇州市區人,再就是我在觀前街的一個“褲襠巷”——清洲里的晚清民樓里住過半年多。還有啊,沒有蘇州與我之間的命脈聯系,我過去的文學路徑就會走樣,在下沙克會是另一種樣子。在蘇州生活的種種印象中,玩的是水巷、園林、茶館、虎丘塔,聽的是評彈昆曲,懷古的是吳王闔閭、夫差和張繼老師,夸的是絲綢之都,吃的是綠楊餛飩、前進餅饅、采芝齋副食品以及某次不小心挪進去的得月樓……是凡愛讀文學的蘇州人,是凡在蘇州讀過書的外地人,偏向一致地說得出名字的當下蘇州人,應該是陸文夫和范小青。
蘇州人的生活方式獨成一系,在他們眼里全國的城市除了上海就數蘇州好,不僅蘇州的現代化事物在全國領先,它的吳語文脈也保守得相對完好,這些是不是事實,世人們自會在心中掂量著舉手的。明清時,蘇州派作家李玉、朱素臣和朱佐朝、葉時章等一幫,與昆曲相得益彰而流芳于世,把蘇州的市井生活滲透在昆曲的精血中,例如朱素臣的那部《雙熊夢》傳過兩個朝代,變成昆曲故事片《十五貫》弄得在全國各地是家喻戶曉。假如日后歸納出“新蘇州派”的話,小青自然是其代表性作家,她的所有小說都浸淫著吳語文脈,這是她身為小說家的成型基因。她的長篇小說《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腳醫生萬泉和》深含現代主義人文精神,她的短篇小說《我在哪里丟失了你》、《城鄉簡史》、《我們都在服務區》具有后現代主義拆解理念,卻都是普適的生存關注和人性揭示,其中牽繞神魂的細碎敘事正是吳語氣韻。
斷續弄文學的漫長過程中交往過不少作家,除了性情交集而相處之外,便是就事論事的接觸。從1997年離開文學圈到2007年回來重新寫作,我才真地遇見小青,才有了和她在文學會議或活動中的就事論事的接觸,也有一些餐席茶肆間的碰杯牌敘。小青做過知青、大學教師,長期做著文壇官員,給我感覺是能官能文,氣量一如酒量,是白酒的氣量啊,現在公共活動中不興喝酒了,不過在休息時間來一點文友私飲還是可以的。
小青在蘇州水生土長了三十年,調到南京上班后也常回故里居住,可以說與連接無數水系、環繞太湖、穿過蘇州的大運河生生相關,所以她必須是百分百水做的女子。那么她的情智韻致怎么樣,唔庸蘇州噯喔傍倷岡(我用蘇州話對你說),靈似靈得來(好的不得了啊)。對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說詞,我早在口頭上續過兩句,“前興運河,后興淮揚”。這樣的話,就把明清以降的運河四大名都含連在一起了,運河文化在中國近古中古的地位和影響力是無與倫比的。
為了比擬小青,我臨時把關于運河流域的這則都市吉言改寫成: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中立小青,后立淮揚。這樣說小青,似乎比抬轎子還抬轎子了,為什么這么說?當人們說起河域作家比如江蘇里下河作家會說到汪曾祺,為什么就不能說到大運河作家范小青呢。假如不信大運河作家的說法,可以去明清小說和戲曲里搜尋,有多少的故事結構在蘇杭淮揚四府的街巷里弄中;可以在中國現當代文學或者僅僅在江浙現當代文學中尋找,有多少數量和體量的大運河作家在閃耀……
偶然去過小青的辦公室,坐在電腦前的她究竟是在瀏覽網上訊息,還是在處理單位公務,沒準是在忙中偷閑寫小說。她的小說,也許常是偷閑寫出來的。據我推測,小青這樣的作家中的主席,一定擺脫不了名目繁多的官場會議,耗去的光陰不會少。據我所知,全國范圍尤其是江蘇范圍內的各種公家、民間的文學會議包括私人文學活動,只要請她“撥冗光臨指導”,只要能擠出空閑她一定到場而使“蓬蓽生輝”。坐進文學場合中的她儼然是位女干部,拿著筆在紙上記點什么的,同時環顧四周,居然看得見隔兩座的與會者鋼筆字寫得漂亮,開始或最后,她得作一通重要講話以不辜負邀請方的厚望。當她開口說話時,嫣然是個女作家了,清氣拂面茶香襲人,一段風牛馬相及的閑話過后,便抓住此地此人此作品的優點特點,狠著勁地放大夸獎。講話的結尾一般是,鼓勵大家高舉江蘇文學的偉大旗幟前進云云。
忙于繁雜的各種事務以外,小青還得眷顧江蘇文學群眾的私人私情,樂于給別人抬轎子,這個有事相求抬你,那個出書寫序抬你,還有什么什么的抬你,抬得你神采飛揚覺得自己都跟小青差不多美了。小青愛幫人忙,小青愛成人之美,有口皆碑。
別怪我對小青有一個天大的疑問,她幾十年忙里忙外忙來忙去,忙了那么多公務俗事,是采用什么樣的分身術,突突突寫出了千萬字的小說?小青對我對別人都復述過她的文學前輩陸文夫的箴言:作家有兩種,要么是見書不見人,要么是見人不見書。我繼續發出疑問,我是見小青人,又見小青書,她突突突的千萬字小說是怎么寫出來的。
真是神了。我愛小青的人和小說。
(2018、11、27)
作者:沙克
來源: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