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詩檔案|葉延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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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詩檔案是在梳理新中國成立后延安籍,或者在延安生活、工作過的詩人。每期一個詩人的代表作(盡可能有長詩、組詩)+簡歷+照片+評論組成,為了使資料的完整性,可能每期稿子的體量很大,我們不求閱讀者完整地閱讀,但求為以后做研究的提供一個重要的線索鏈。
延安詩會的同仁永遠是詩歌的義工。
目錄
葉延濱自選詩二十首/葉延濱
風吹歲月——憶延安插隊三題/葉延濱
論葉延濱詩歌的四種品格/姜宇清
葉延濱人本文本論/沙克
葉延濱簡介
葉延濱自選詩二十首
作者:葉延濱
干媽
——陜北記事之一(選章三)
她沒有自己的名字
她沒有死——
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笑著,張開豁了牙的嘴巴。
我不敢轉過臉去,
那只是冰冷的墻上的一張照片——
她會合上干癟的嘴,
我會流下苦澀的淚。
十年前,我沖著這豁牙的嘴,
喊過:干媽……
我馱著一個“狗崽子”的檔案袋,
到圣地延安,
為父母贖罪——
為他們有神的力量,
沒有在監獄,炮火中倒下。
為他們有人的弱點,
在和平的年代也生下我這個娃娃!
為他們在語言當子彈的戰場,
只會說實話的嘴巴,
被無數彎著的舌頭打垮……
帶色的風清掃這狼藉的戰場,
我是卷進黃土高原的一粒砂。
連知青也像躲避瘟疫一樣討厭我,
喪家狗——實際,也不算難聽的話。
“孩子,住到我們家吧。”
“不!我不需要聽憐憫的話。”
“孩子,我們老倆口也要個幫手,
我為你做飯,你替咱擔水……”
也許,這只是一個借口,
但我的自尊的天平需要這塊砝碼!
從此,我有了一個家,
我叫她:干媽。
因為,像這里任何一個老大娘,
她沒有自己的名字,
“王樹清的婆姨”——人們這樣喊她……
鐵絲上,搭著兩條毛巾
帶著刺鼻的煙鍋味,
帶著嗆人的汗腥味,
帶著從飼養室沾上的羊臊味,
還有從老漢脖子上擦下來的
黃土,汗堿,糞沫,草灰……
沒幾天,我雪白的洗臉巾變成褐色,
大叔,他也使喚我的毛巾。
我不聲不響地從小箱子里,
又拿出一條毛巾搭在鐵絲上,
兩條毛巾像兩個人——
一個蒼老,
一個年輕。
但傍晚,在這條鐵絲上,
只剩下一條搓得凈凈的毛巾。
干媽,當著我的面,
把新毛巾又塞到我的小箱里:
“娃娃別嫌棄你大叔,
他這個一輩子糞土里滾的受苦人,
心,還凈……”
我愧對她頭上的白發
十年,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舞臺,
有多少個悲歡離合,多少個想不到?……
我多么不愿用一滴辛酸的淚,
作為對干媽所有美好回憶的句號!
啊,十月的鞭炮炸響,
鄉親們才告訴我這個噩耗,
三年前,她就死了,
死于陜北最平平常常的病,
胃出血,加上年老……
啊,三年!是哪一個好心的鄉親,
在騙我,每月一次地:
放心吧,我很好、很好!”
怪誰呢!怪誰?誰?!
沒牙的嘴啃著羼糠的窩窩,
佝僂的腰背著沉重的柴草,
貧困——熬盡了她生命的最后一滴血,
枯了,像一根草……
不!這個回答,我接受不了,
延安,四十年前紅星就在這里照耀!
她說過,當她還是一個新媳婦,
也演過“兄妹開荒”,
唱過“挖掉了窮根根眉梢梢笑”!
“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
啊,請百倍愛護我們的土地吧——
如果大地貧瘠得像沙漠,像戈壁,
任何種子,都將失去發芽的生命力!!
——干媽,我愧對你滿頭的白發……
干媽,你咧開豁牙的嘴笑了,
告訴我,你那沒合上的嘴,
想對我說些什么話?!……
1980年10月號《詩刊》首屆青春詩會專號
中國
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女郎,
雙手拳在胸前,
“How great! China……”
她贊美著老態龍鐘的長城。
不,可尊敬的小姐,
對于我的祖國,長城——
只不過是民族肌膚上一道青筋,
只不過是歷史額頭上一條皺紋……
請看看我吧,年輕的我——
高昂的頭,明亮的眼,剛毅的體魄。
你會搜尋不到恰當的贊美詞,
但你會真正地找到:“中國”!!
1981年
想飛的山巖
——驚心動魄的一瞥
一只鷹,一只掙扎的鷹
向江心伸直尖利的嘴吻
爪子陷進山腹
兩只絕望而又倔強的鷹翅上
翼羽似的松林
在凄風中顫動
一塊想飛騰的山巖
數百年還是數千年啊
永遠只是一瞬
濃縮為固體的一瞬
想掙扎出僵死的一瞬
一個凝結為固體的夢境
一個醞釀在詩人心中
來不及寫出的悲壯史詩
你是自由前一秒的囚徒
又是死亡前一秒的存在
是延續數千年追求的痛苦
對岸是亭亭玉立的神女峰
是聽憑命運的安寧
那顆心早已是石頭了
她早已不會動
也永遠不能動
想飛的鷹,你能飛嗎
當你掙脫這濃縮千年的一秒
你的自由將需要你
用聳立千年的雄姿換取
你將消失
和禁錮你的死神一起消失
我相信,你會飛的
你的飛騰是一場山崩地裂
你的身軀會跌入大江
你的靈魂是真正的鷹
驕傲地飛越神女峰的頭頂……
1982年
棋的悲劇
兩根手指夾起一枚棋子
棋子上寫著:馬
馬沒有腿兒
只好讓別人夾著跑
然后啪地擲到棋盤上
喲,好疼!
規則是記牢的
棋譜是爛熟的
只是命運不是自己的
明知這一步錯
偏偏沒辦法說
哎,臭招!
悲劇是知道了真理是什么
悲劇是知道了真理沒嘴說
舍車馬保將帥
輸贏都是挨吃的貨
如果每個棋子都長著敢說的嘴
呀,如果!……
1989年
斂翅的鷹
斂翅驟落危崖
爪如松根嵌入石縫
垂云般的雙翅悄然收褶
折褶蕩嘯云霄的浩氣
折褶英雄未泯壯志
也折褶孤獨折褶寂寞
折褶追求者的目光和風!
骨縫里也有幾絲悲愴
血液里游曳欲望的蛇
俯瞰這混沌蒼茫的世界
沒有閉上的一雙眼
是群山上浮起的星
驀然雙翅輕展
抖落翼羽中折褶的一切
最后一次滑行于暮云
消失于殘陽殞滅的
沉沉深淵……
1989年
泰山頂聽天街風嘯
一夜風嘯人難寐
氣度不凡的天風
吹我成魚——
一條在風中掙扎的魚
在音樂中游弋的魚
誤入天國的魚
一條找不到自己今夜夢的魚!
游不進夢,因為風
難覓自己,因為風
是風聲鶴唳卻有萬千豪氣
從天庭直落九霄的風
從石頭沖竄蒼穹的風
從老樹中發芽的風
從小草上跌落的風
更有來自鼓來自鐘的
才配成這天街天風!
是石碑們在合唱苦難風流?
是吟哦帝王巡幸的十八盤?
還是挑夫的長喘
還是朝香的低喃
高亢奔放深沉委婉低回淺吟
……
啊,莫不是蒲松齡
留下一盞孤燈
喚出萬千精靈?!
夜宿天街不尋夢
長臥天街聽風嘯——
這一夜長如五千年
又短似一聲雞啼
1989年
黃河槳
老船工死了
閉了眼還揚著一只手
兒子掮起這只手又走向
河灘……
多么令人驚悸的手呵
血枯筋萎只剩臂如巨椽
五指粘連為一面槳
手輕撫黃水,手揚手落
老船工的魂魄
在舷上吱呀吱呀地叮嚀:
兒喲!……
1991年
缺席的狼
羊群一天天壯大了
小羊們的教科書上有一章
——關于狼
世界上已很久沒有見到狼了
羊與狼的一章是在
古代史第三千零一頁
沒有教授怎么開課?
羊的老師的老師的老師
一輩子才聽過一句:狼來了……
只好去請狼的遠親,狗
狗已經在都市狹小的空間變成吧兒
小吧兒們害怕羊頭上的那些犄角
去請狼的朋友狐貍
狐貍沒請到只找到一只貓
貓正忙著請律師告老鼠偷了他的早點
于是只好排隊買票上動物園
動物園里的狼,只吃過雞
沒見過羊,警惕地把雞藏在尾巴下
回家的路上有個孩子喊了聲:狼來了
疲憊的羊們立即精神抖擻
好像準備迎接高貴的客人……
1994年
一座薩莫爾王的教堂
在奧赫里德城邊的小山上,有一座薩莫爾王的教堂,牧羊人對我們說,這個教堂從來就沒有建成過,白天建好,晚上就會坍了屋頂……——題記
這個沒有屋頂的教堂
站在荒野,像一個沒戴帽子的人
我也摘下帽子向他致敬
相對無言
我試圖聽見當年的喧嘩
試圖聽見雷霆和倒塌的聲音
啊,這是一個完成了的雕塑
為你,為我,也為每一個
企求完成的生命——
一個生命從弱小到強大
但也就在最強大的那一剎那
生命屋頂的一角有了裂縫!
一個王朝從誕生走出鼎盛
但也就在高舉酒杯的那一瞬間
一滴酒滴出了王朝的血管!
我敬畏這座教堂
它無言卻把雷聲炸進我的腦海
“沒有永恒!沒有完成!沒有……”
也許這就是教堂無言的昭示
那么神秘又那么簡潔
像老人會老,像孩子會長大
“你有了成功更會失敗!”
“你既已出生就會死亡!”
我無言,面對這座無言的教堂
在薩莫爾王古堡山上
有一座永遠沒有完工的教堂
我把它帶回了東方,變成
一首永遠不能寫完的詩……
1997年馬其頓
樓蘭看到一只蒼蠅
在千里死海的腹地
出現了一只蒼蠅!
啊,它只能是我們這支探險車隊
沒經批準的非法乘客
是搭乘日本的沙漠越野吉普?
還是搭乘德國奔馳沙漠大貨?
陽光如一萬支箭矢
蒼蠅在樓蘭死城上空快樂地舞蹈
啊,蒼蠅,你的命運是什么?
——是一次偶然的進入
你成為這支探險隊的成員
穿過了原子彈靶場,羅布泊湖底
雅丹地貌區飛進了歷史?
還是在車隊離開后,你獨自在這死城
最后孤獨地舞蹈
最后悲壯地振翅?
啊,蒼蠅,它飛離了車隊
不能再搭車返程!
半小時后,它將是樓蘭古城惟一的生命體!
啊,蒼蠅能入詩嗎?
只因一次錯誤搭乘
只是換了一個背景——
不是垃圾場,不是美食宴,不是鮮果
不是你的廚房和你的衛生間
不是!
只是死亡大沙漠中的死亡之城里
死亡之屋外與死亡之樹上
一只還在飛動的生靈……
生命真美麗!
生活真美好!
生存真美妙!
我三次高聲地贊美啊
只因為一只在死海之上飛舞的小蒼蠅!
1999年10月樓蘭
愛情是里爾克的豹
愛情是動作迅疾的事件
像風,迎面撲來的風
像鷹,發現目標斂翅的鷹
像閃電,你剛發現了又隱沒的閃電
從此,一切
都不再和以前一樣了
愛情是里爾克的豹
在鐵柵那邊走啊走啊
而你隔著鐵柵
望著那豹發著綠光的眼睛說
等待,還是死亡
愛情是大樹
是橡樹和青楓
所有枝條都交錯的天空
是樹下的小花
花兒正初綻露水中的花蕾
是花邊的小草
草叢中有一處墳塋
是墳塋里兩個人安靜地躺著
兩個人都在回憶
頭一次約會的那個晚上
躺在草從里
數著滿天星……
2000年
臺北故宮感懷
這是臺北,是北京故宮
故宮到了臺灣不會忘記故土
這是故宮,是一片故土
故土里有你和我共同的故鄉
這是故宮,是咱的故鄉
故鄉向我們走來無數的故友
這是故宮,是誰的故友
故友說不盡的是祖先的故事
這是故宮,是祖先故事
故事引著你和我看風雨故都
這是故宮,是歷史故都
故都收藏著我們情感的故園
這是故宮,是情感故園
故園里走一圈遇到多少故舊
這是故宮,是知己故舊
故舊總不會忘提醒回歸故里
這是故宮,是你的故里
故里件件文物都是無價故書
這是故宮,是全部故書
故書金縷玉雕記載千鈞故實
這是故宮,是金石故實
故實不湮忠奸黑白條條故轍
這是故宮,是人心故轍
——啊,故宮走一回故轍
那是中國人的心之轍!
2000年臺北
唐朝的秋蟬和宋朝的蟋蟀
唐朝來的秋蟬
不太講究平仄,它畢竟不是
李白,李白只有一個而唐朝的秋蟬
很多,很多的秋蟬
就讓天地間高唱前朝盛世調
冰河鐵騎兮大河孤煙
四方來朝兮長安夢華
啊,風光過的蟬是在用歌唱
為那個盛夏而唱
氣韻還好,氣長氣短仍然高聲唱
只是畢竟秋了
秋蟬的歌,高亢而漸涼
宋朝的蟋蟀無顏
北宋無院
南宋無庭
無院無庭的蟋蟀躲在墻根下
也要哼哼,也要嘰嘰
丟掉江山的宋朝也哼哼嘰嘰
忙著為歌女們填詞
難怪躲進墻根的蟋蟀也要唱
小聲小氣
長一句再短一句
雖是聲輕氣弱
卻讓閨中人和守空房的美人
失眠,然后在蟋蟀的撫慰里
養出美女作家,凄凄切切烈烈!
唐去也,唐蟬也遠了
宋去也,蟋蟀也遠了
無蟬也無蟋蟀的現代都市
只有不知從哪兒來的風
吹彈著水泥樓間電話線的弦
請撥唐的電話,請撥宋的電話——
忙音!忙音!忙音!……
2000年
一個音符過去了
一個音符過去了
那個旋律還在飛揚,那首歌
還在我們的頭上傳唱
一滴水就這么揮發了
在浪花飛濺之后,浪花走了
那個大海卻依舊遼闊
一根松葉像針一樣掉了
落在森林的地衣上,而樹林迎著風
還是吟詠著松濤的雄渾
一只雁翎從空中飄落了
秋天仍舊在人字的雁陣中,秋天仍舊
讓霜花追趕著雁群南下
一盞燈被風吹滅了
吹滅燈的村莊在風中,風中傳來
村莊漸低漸遠的狗吠聲
一顆流星劃過了夜空
頭上的星空還那么璀燦,仿佛從來如此
永遠沒有星子走失的故事
一根白發悄然離去了
一只手拂過額頭,還在搜索
剛剛寫下的這行詩句——
啊,一個人死了,而我們想著他的死
他活在我們想他的日子
日子說:他在前面等你……
2005年
大唐的骨頭
秦川八百里從東走到西
掛在嘴上的故事都是大唐的
鳥鴉做巢的老樹是大唐的
小狗撒尿的石碑座是大唐的
海碗里的羊肉湯泡著的饃也是大唐的
老漢二兩燒酒下肚吼出來的泰腔也是大唐的
華清池那干裂了的老湯池是大唐的
曾經泡酥楊貴妃,也泡酥大唐廣袤疆土……
碑林里的墨寶最值錢的還是大唐的
政績刻在石頭上,江山賣與誰家當收藏……
李白的詩為證,能換酒的都換酒了
杜甫的詩為憑,能熬湯的都熬湯了
只剩下一副曾經勵精圖治的骨頭
丟在這遠離大唐的地方
華山,大唐的骨頭
這副錚錚傲骨讓人相信有個了不起的歲月叫唐朝
2008年
一棵樹在雨中跑動
一棵樹在雨中跑動
一排樹木在雨中跑動
一座大森林在雨中跑動
風說,等等我,風扯住樹稍
而云團扯住了風的衣角
一團團云朵擁擠如上班的公交車
不停踩剎車發出一道道閃電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哭泣的雨水找不到騷亂的原因
雷聲低沉的回答:我知道是誰
當雷聲沉重地滾動過大地
它發現它錯了
所有的樹都立正如士兵
誰也不相信有過這樣的事情
——一棵樹在雨中跑動……
2013年
荷花記
太陽用光線的帚尖
挑起三滴露珠
落在兩扇荷葉上
荷葉上的露珠滑動
滑向早晨九點,正九點
一朵粉紅色的嫩荷花開了
不羞不澀地開在九點
我前面的那人,在九點
按下快門,攝入九點的荷花
我后面的那一位,飛一樣消失
消失像一陣疾風
風尾巴留下一句話——
我趕去明年的此刻此地
等另一朵九點的荷花……
我呆立在荷前
與荷相對無言
說什么呢,無言正好
我不能說我的腳變成了藕
把我固定在荷塘前
讓我倆一秒一秒
相視相守
變丑變老
2015年
白鷺
是誰用剪子,好快的剪子
剪下云的一角
這碧綠的湖水上
遺落一片潔白的孤獨
孤獨的白云從心中
伸出一支長長的腳,像一根釘子
釘在湖水驚慌的舌尖上
一支瞄準好的獵槍,槍管折了
像枯焦的荷葉,折垂水中
槍腔中的那顆沒能射出的紅皮子彈
開成一朵粉紅的荷花在風中搖動
白鷺飛起來了
湖水輕松地嘆了一口氣
一串低沉的雷聲追趕白鷺遠去的背影
2016年
一顆子彈想停下來轉個彎
一顆子彈開始了飛行
從一聲巨響中穿過細長的槍筒
這顆子彈驚恐的呼嘯前行
它想停下來,但立刻明白了
它沒有權利想更沒有權利停下來
命定了是一顆出膛的子彈
那就飛吧,不想也要飛
那還不如不想
不想就是服從命令的好兵
服從命令,誰的命令?服從命
子彈的命,就是要飛一回!
想轉彎?因為前面有個人影
這想法還沒有冒出來
飛行的無形力量就讓子彈
成為了另一個詞:擊中目標
這四個字讓子彈洋溢著光榮感
光榮而驕傲的子彈
光榮而驕傲地結束了飛行——
夾在一根肋骨和皮下脂肪間
突突跳動的血管擠壓著它
讓子彈體會到疼痛咬嚙的力量
它有點后悔飛到了不該來的地方
停在肋骨間的子彈有時間后悔
但所有的時間都沒告訴它
它錯在哪里?也就是說:無權后悔
正在這時一把鉗子夾住了子彈
把它拖到光亮的世界
一見到光亮,子彈就興奮
興奮地準備再次起飛
但接下來的是一次更深的跌落
當!子彈被丟進拉圾鐵盤里
天啊,子彈知道了這就是它的命:
一生只飛一次!!
這時它突然明白
為什么有那么多子彈
不光榮、不驕傲、不擊中目標
卻把一生只飛一次的命運
變成了自由……
2016年
長滿綠銹的劍
每一塊銹斑,都在癢
癢癢地提醒玻璃柜中的劍
曾經吹毛立斷的風流
無數剔骨挑筋的淋瀝
劍老了,劍退出江湖了
劍想忘記這一切
容易啊,只要一塊磨刀石
亦可再次回爐,讓鐵錘擊打
榮幸啊,此劍被冊封一級文物
那些癢死人的銹斑
是劍被風雨佩帶上的勛章
是劍不可磨滅的光榮
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在透明的高貴的絲絨之上
那些發著綠光的銹斑
讓劍永遠地癢,癢死
也不可超度……
2018年
風吹歲月
——憶延安插隊三題
作者:葉延濱
成為風景的豬蹄
你也吃過豬腳,也叫豬蹄。我看那個叫“舌尖”的電視片,我發現導演聰明,因為他把舌頭和腸胃,變得有記憶了。是我說錯了?我理解錯了,那好,就這樣說吧,這部記錄片給我的啟示就是:舌頭和腸胃是有記憶的,這種記憶藏在你內心最深的地方,用那些味蕾感知的世界的味道,連同那美味產生時的風景,都收藏好,等你老了,閑得發呆時,翻腸倒肚地去想。
到了東川的橋兒溝,就可以看到寶塔山了。看到了,就算到了。在延安插隊的日子,每月有一天進延安城。進延安城是件快活的事,休息的日子,不想再窩在溝里。從落戶的曹坪出溝,到公社李渠七八里。到李渠就到川道了,川比溝寬,溝里的河叫溪,溪流進了川叫河,川道里的河叫延河。在川道的公路上再走二十里,就到了延安。上一次延安來回走六七十里,圖啥呢?看一回電影?逛一回延安的馬路?還有,還有就是到橋頭那個飯店買一只鹵豬腳。從插隊的小村子,走到賣鹵豬腳的飯堂柜臺,是一個稍有點漫長的過程。好吧,兩個詞,鹵豬腳再加延安,就像一個命令符號,打開一串風景……
洗臉、刮胡子、換一身干凈的衣服。一出窯洞,村頭的婆姨就招呼上了:“延濱喲,今天不出工了,啊呀,上延安啊。家里匯錢來了,燒得坐不住了。嫂子沒瞎說,看你急得臉都紅了,不叫你捎東西,放心去逛吧!”一邊打招呼,一邊流星大步往村外走,生怕這些大嫂子小媳婦說出什么更“騷情”的玩笑來。人說這里婦女地位低,買賣婚姻。然而村上的習俗是女子出嫁前,和男人一樣出工。女子結了婚就是“全職太太”,一個月最多出工五天,其余時間都在家里管孩子做家務。閑下了身子,閑不住嘴,和知青男孩開玩笑是婆姨們最開心的集體娛樂,用今天的話來形容叫“精神廣場舞”。
逃離婆姨們的笑聲,沿溝底的小路往外走,心情也漸開闊。山峁越走越低,眼前的溝口越走越寬,天藍藍任云飄,那些云好像是從心窩口溜出來,看著就親,望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咧嘴笑。笑什么,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溝里的風景就像村莊里的親戚,簡單得用不光手上的指頭:山峁、水溝、窯洞、青苗,數得過來的幾棵樹、幾條狗、幾只雞,數不過來的是這天上的云。
路是越走越寬,走到李渠就是公社所在的場鎮了。那時不叫鎮,就叫公社。我們村第一個上調的插隊女知青張桂花,就招到了公社,當了公社廣播員。張桂花長得漂亮,老鄉夸“一笑兩酒窩”。所以她老笑,笑著就不下地了,在公社的石窯洞里,說說話就掙錢。那時真羨慕這女子,主要是悄悄也喜歡那倆酒窩。酒窩剛到公社,我還去看望過這同村的插友,坐了十多分鐘,東拉西扯,沒鹽閑說。愣沒見到人家露出那倆酒窩。以后再上公社,就只想,不見了。
走過了李渠,就是直通延安的大川道。公路沒有鋪柏油,汽車一經過,就揚起一堆塵土。早先還有夢想,招手擋車。后來發現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像招工一樣,可望而不可及。好在路上車不多,所以,失望的機會也少。一個人走大路,比走小路還寂寞,寂寞就喊,走過村子,啊嗬一聲,回應是汪汪的狗叫。沒狗叫的地方就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斗志昂揚……”那年月這歌挺流行,現在回想起來,悟出一點味兒來。
進了城,如果有電影,休管演什么,也看一場。那時還沒有什么可看的,連樣板戲都還沒有上電影。電影院里除了西哈努克,就是阿爾巴尼亞。西哈努克親王不在柬埔寨待著,《西哈努克訪問西北》《西哈努克訪問東北》,西哈努克專職當我們的新朋友,雖是紀錄片,卻是彩色的,阿爾巴尼亞是老朋友,老故事片,都是黑白的。票價都一角錢,想想還公平。就這樣,也不是回回能瞅上。停電,那么這一天無黑白,更無色彩。
最后的高潮是橋頭飯堂。那年月,飯堂人少,吃飯要糧票,一張大拇指般大的紙片,把饑餓擋在門外。天不絕人。窮得叮當響的陜北,有窮人的窮講究。當時的當地老百姓不愛吃豬下水和頭蹄。賤得很。橋頭飯店里賣的鹵豬腳,一只三角錢。除了知青,當地人幾乎無人問津。我懷疑,這鹵豬腳也是插隊知青到了以后,這個飯堂的重大新舉措。
遞上三角錢,然后,大師傅用一張黃色的糙紙,包上一只醬紅色油亮并散發香氣的豬腳。接過這只豬腳,我坐在靠窗的長條凳上,望著寶塔山,想起那老電影里的臺詞:“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手上的豬腳真香,窗外風景如畫。
想到此,我覺得我還沒有老……
甘溝
那年我一到這個地方,便覺得這個地名也許錯了,應該叫干溝。這的的確確是一條干涸的大山溝。在延安南面的富縣,從茶店子向東,走六十里到一個叫任家臺的地方,這是軍馬場的場部。從場部再往東走二里,向北一拐,就進了甘溝。溝里可種包谷,在我們來以前,老隊的農工就讓滿溝的包谷長出來等我們來收割。走完了這條溝,就到了隊部,人稱甘溝二連。在這個地方,我只生活了不到半年的時間,但這是我從農村來到的第一個國營單位。拿工資,每月二十七元。吃國庫糧,盡管還是干農民的活兒,放馬種莊稼。時間是1972年秋。
在地圖上你今天也還是找不到這個地方,這么七拐八倒,甘溝的實際位置是在一片原始林區中部。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回憶在這里干活兒的情形,因為我在農村當過生產隊副隊長,所以在這兒很快成了“好樣的”,上調到總場去看倉庫。我看倉庫的地方還是在這片原始林區,但我是新職工中百里挑一選出來的,心情如范進中舉。如果不是從甘溝上調場部看倉庫,而是從北京放到這里來看倉庫,我就不是范進而是林沖了。事情沒變,起點變了,心境也就不同。說到這里,想起有人說“老三屆”的人有特殊性,我看這其中有這么個道理:下了十八層地獄的人,只要往前走,就一步上一層,層層新天地。說到一邊去了,還說甘溝吧,說說我還記得的幾個人。
有兩個北京知青是從安塞招來的,一男一女。他倆一來,大家就看出這是一對相好。混熟了,知道他倆是在一個隊里插隊。再熟些,知道這個隊就只有他們兩個知青。真熟了,才知道隊上只給了他們一孔窯洞。為什么不多給一孔窯?窮,隊上沒有錢多砌。怎么住?一個大炕,中間用大箱子隔開,一人一半。于是,大家“啊”地一聲,說的,裝作說明白了,聽的,裝作聽懂了。這件事在連里曾讓男知青和女知青們著迷地幻想了一段時間,他倆的插隊滋味自會是與眾不同的另一番天地啊!不過,大家對他們的想像是偏向于浪漫而非下流,因為他們在多次招工中,只招男時,男的沒走,只招女時,女的不去,于是雙雙來到我們這個甘溝二連。上次看《孽債》,我就想到他倆,《孽債》是海派故事,而他倆是京派言情。
我們的排長是老職工,他升任排長就算干部了,軍馬場與軍隊的規矩一樣,排長就是干部,而班長還是工人。大家都知道,他當排長的一個原因是他娶了場長的千金,是駙馬爺。駙馬爺不是自由戀愛當上的,是經人介紹,讓場長看上了。駙馬爺只當了半天,婚禮后,夫婦進了洞房,不到一個時辰,駙馬就被趕出家門。第二天兩人去辦離婚,一進門,女的就說,他是個流氓,一上床就對我耍流氓!民政干部一邊聽一邊開離婚證,男的還沒開口,這婚就離完了。排長說到這,就笑,是個傻女嘛。駙馬撤了,不能把排長也撤了,他就從場部調到甘溝來了。
另一對就亮色得多了。男的是從老軍馬場調來的老機耕隊長,隊長夫人是北京知青,用知青的方式評價,盤兒亮,條兒也好。盤兒是指臉,條兒是說身材,算得上是軍馬場“場花”。調皮的知青把軍馬場的場歌稍加改動,放聲歌唱:“我愛馬場啊我愛馬,馬場還有一枝花……”那機耕隊長模樣實在太一般,能得到這么一個妻子是什么原因?一個說法是自然原因,原先的那個軍馬場地闊天寬,機耕時節,拖拉機開出去,可以睡上一覺,醒來也沒到地頭,轉過車頭,再接著睡,也絕對不會開出了地頭。這女知青是他的助手,整天單男獨女,又沒有放不下心的事,就自然成了一家人。另一個說法是社會性的,說女的是個高干子女,老子被打倒了,無家可歸,死了一條心,找個根紅苗正的“工農兵”。
這三對男女,頭一對是有點悲劇色彩的喜劇,第二對是有喜劇色彩的悲劇,第三對是悲是喜一直是個謎,大概這一對是今天許多電視劇中的主角,常常一看電視劇就讓我想到他倆,于是也想到了甘溝。
馬場的詩社
這是久遠的事情了,似乎早忘記了,只是因為報紙上關于救護一個嬰兒的報道,喚起了這一段回憶。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我和二百名在延安插隊的知識青年,被招到延安以南富縣深山里的“延安軍馬場”當農場工人。這個馬場位于富縣縣城以西六十多里的深山,原先叫任家臺林場,1971年被部隊接收變成軍馬場,山大溝深、樹茂林密,在黃土高原是一片罕見的林區。我在馬場一大隊的甘溝二連當了半年農工,調到場部當上了供應科的保管員。場部多是從山丹軍馬局調來的老職工,從延安抽上來的知青只有幾個人。供應科除了我當保管員,還有兩個外交部的子弟當會計,一個是小劉,父親原是在香港工作的高級干部,“文革”中被秘密逮捕,渺無音訊。小劉還保留著一些照片,香港半山的豪宅,一身打扮如資本家的“少爺”。另一個是小蔡,父親是外交部機關事務管理局的頭頭,據說全中國的好廚師都歸他爸管,只不過也靠邊站了,否則小蔡不會來當馬倌。此外,場部辦公室還有兩個北京女知青,她們先從北京到山丹軍馬場,從那邊調過來,長得也可以,對我們這些延安土八路不愛搭理,所以,供應科就成了連隊延安插隊知青到場部辦事落腳的據點了。
聚到一起,沒有飯局,但有酒有煙。煙是我集腋成裘,攢的。汽車司機拖拉機駕駛員領材料時,都要遞上一支煙,接過來,往筆筒里一丟,一天就半筒。酒是場部加工隊自釀包谷酒,每天釀出的新酒入庫時,哥們兒從門口經過,喊一嗓子:“熱的!”用茶杯舀上半杯,這是常事。有朋自連隊來,香煙管夠,燒酒伺候,漫天海聊,也真快活。酒加上煙再加上青春二十的幾個小伙子,聊到后來,就唱《三套車》《紅莓花兒開》。天天如此,也沒勁。一次,五連有個眼鏡說:“我寫詩,念給你們聽?”他有幾本禁書。“下次帶來!”馬場實行的是大禮拜,十天才有一天休息。十天后,眼鏡來了,神秘地從書包里掏出幾本又破又黃的書來:“別讓人看見了,了不得,封資修!”可不是嗎?《花間集》《西廂記》,還有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和其他一些小詩集。我只記住了這三本書,因為這三本書最受歡迎。一下子,大家都寫起情詩來了。我沒有寫,那時,我的興趣不在詩歌,而且也沒有人需要我的情詩。我記得,每次小劉都認真地調侃這些“情詩圣手”們,嘴上叼著一只大頭煙斗。我看著小劉想:“這個煙斗大概就是資本主義的香港留給他的最后一點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可惜煙斗里裝的是貧下中農抽的蘭花煙。”在這個“詩社”存在期間,我只寫過一首詩,應該說改寫過一首詩,就是長詩《歐根·奧涅金》里,達吉雅娜給奧涅金的那封信。我覺得這個故事很動人,但這封信譯得沒文采,便動手重寫了一遍。記得是在冬天,當時,馬場的場部也發生了一件中國式的愛情悲劇——
場部一個司機,和家鄉的一個姑娘戀愛,并且讓姑娘懷上了孩子。這個女人離開家鄉來到馬場,想在這里弄掉這個孩子。這女人長得高頭大馬,天天在球場打球,又蹦又跳又跺又跑,那孩子就是不出來。最后,孩子還是足月生出來了。孩子降生那天,當父親的司機出車到西安拉貨去了。天降大雪,四野茫茫,那女人自己給自己接生,用布包上孩子,爬上場部后面的山坡,在半山腰刨了個坑,把那剛出生的嬰兒埋了。她從山坡走下來,被鄰居發現了,在人們的追問下,她只是放聲大哭。于是,一群人尋著她留下的腳印,上了山,扒開土堆,在冰雪里埋了一個多小時的嬰兒,居然還有熱氣!嬰兒被送進了場部醫院搶救。消息傳開,想要這孩子的人多得在救護室外排起了隊:“這孩子命大,好養活!”“是個男孩!”“一個鐘頭都凍不死,神了!”故事最后是中國式的喜劇——出差回來的爸爸,二話不說,把母子接回了家,然后從場部開出一張結婚證,到處派送喜糖。
我吃著喜糖,用詩句重寫了達吉雅娜那封信和《歐根·奧涅金》部分長詩。我從來沒把這件事當作我創作的開始,這件事后不久,延安軍馬場撤銷了,喜糖和詩社也都像那年的雪,悄然消失了。
原文刊于《上海文學》2017年7月號
論葉延濱詩歌的四種品格
作者:姜宇清
中國詩歌進入當代,理論界的總結多在詩與社會、詩與歷史、詩與傳統、詩與異域、詩與旗號等等外圍方面,而對詩歌藝術本身的討論,特別是對當下經典詩人的梳理,在個體性個案性創造性系統性方面顯的不足,有時也難做到客觀,耐性和包容。這一點會直接影響到詩學理論詩美實踐的科學建構和自身藝術發展的水準和深度。因此,建議詩界設一個詩歌名人堂,把那些已逝的和健在的星級詩歌大師和他們的詩歌經典都請進去。信息時代,時光之速有時會將星空變暗甚至也會使許多星光變回沙粒,但也同時會將其中一些大星沖洗得越加光燦,釋放詩體生命的永恒光焰。詩歌星河可以從古代、現代、歷數到當代,傳統之河由所有星星構成,星空之深邃則由大星構成。
本文選擇的個案,是當代著名詩人葉延濱和他的一些經典詩作。研賞葉延濱的詩歌名篇,不僅因為他曾長期擔任中國兩大國刊《詩刊》《星星》的主編,為當代漢詩發展,培養推出詩歌新人,做出重要貢獻。主要理由還在于葉延濱在從事大量社會進步文化藝術活動的同時,始終是一位杰出的詩人。葉延濱詩作不僅數量多而且質量高,他被詩界公認為“詩歌常青樹”。而最可寶貴的是他的詩具有著詩歌星空的四種品格,即開闊、厚重、奇崛、冷艷。開闊在于文體樣式的交叉地帶的開放;厚重在于意境類型齊全圓滿;奇崛在于形象與思想兩股能量的瞬間交匯;冷艷在于活色生香中復歸寂靜。這也是作為文學的精英文體的詩歌,所具備的基本品格。
開闊:文體樣式的交叉地帶的開放
談到經典,一般而言,一個詩人的代表性詩作,從一首到幾首到十幾首甚至有的可以到幾十首。而葉延濱的經典詩作,粗估至少會在百首以上。他把他的詩作為一個母體,當做一片土地,而后把眾多個生活領域當做種子種進來,開花結實收割。如他的詩植入歷史,植入藝術,植入時事,植入地理,植入民生,植入生態等等。最終,這種種植入一起變為進入,進入一部交響的當代生存的年輪,(《年輪詩章》長江文藝出版社)詩意棲居的年輪。由于詩對廣闊生活的種種吸納和植入,葉延濱詩章年輪的漣漪,已不在生活的淺水灣,淺水灣的詩能說的清;他的詩在生存的深水潭,深水潭的詩說不盡。以下我就自己的閱讀,為這種種植入列一個代表性的詩單供葉詩研究者參考。葉延濱植入歷史的詩如《早晨與黃昏》,《干媽》,《御花園》,《謁一個紅衛兵墓》,《長城,真的斷過》,《囚徒與白鴿》,《“達爾文”的故事》,《詩,天國的瞬間》,《羊皮筏》,《斷鎬》,《“法西斯”》,《黃河槳》,《現代生態學》,《瘋狂的雪地》,《再寫圓明園》,《一具媽的骷髏》,《戰爭的尾聲》,《為歷史畫像》,《歷史的碎片》,《渴死者的雕像群》,《唐朝的秋蟬與宋朝的蟋蟀》,《一枚老郵票》,《黃河源》,《赑屃 之死》等等。這些詩成功之處在于共同顯示著一個詩史交叉互滲的標度:詩不是記錄歷史,而是為史立碑。葉延濱植入藝術的詩如《生命之火》,《在紫光下》,《讀陜北名歌集》,《西斯廷教堂啟示錄》,《致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羅蒂》,《蘭亭訪王羲之不遇》,《在華沙一所中學與孩子們談詩》,《與肖邦相會在風雪中》,《在冬宮看護油畫的女人》,《張家界水墨》,《一個賣肉的屠夫給我講詩》,《音樂的手指》,《存放眼淚的小瓶子》等等。這些詩成功之處在于共同顯示著一個詩藝交叉互滲的標度:詩不是藝術的肉體,詩是藝術的魂魄。葉延濱植入地理的詩如《中國》,《白色,囚禁在雪線上》,《西部傳說》,《石獸》,《泰山頂聽天街風嘯》,《泰山飛云》,《乘索道纜車登泰山》,《阿拉斯加雪峰》,《加拿大國會大廈游記》,《天鵝湖》,《羅布泊,燃燒的空氣》,《阿里山大雨》,《蛇島記行》,《俄羅斯大地》,《雁門關數雁不遇》,《平遙城戲說小康家史》,《敲響大鐘的死神》,《克魯姆羅夫城堡里的關帝爺》,《休漁的嵊山島》,《五大連池火山遺址印象》,《瘋子》,《在重陽宮逍遙樓品茶》等等。這些詩成功之處在于共同顯示著一個詩歌與大地交叉互滲的標度:詩不是漂泊的紀游,詩是游思的停頓。葉延濱植入時事的詩如《環城公路的圓與古城的直線》,《窗外尚無詩意》,《再寫圓明園》,《玫瑰花站在醫院門口》,《一具馬的骷髏》,《樓蘭看到一只蒼蠅》,《危機》,《我們還在打仗》,《一個人在城外》,《現代語匯:和平》,《藍牙》,《盜版的葉延濱》,《遲到的數學》,《謝幕》,《歌唱情書時代的愛情》,《位置是個現代命題》,《活著的項羽》,《明日有大風》,《大愛啊也許只是一滴》,《北京四環路地底的傳奇》,《一彎月亮上了山》,《大唐的骨頭》,《生銹的花圈》,《在耶路撒冷尋找一個故友》,《與一株精英級的麥穗對話》,《戈蘭高地的石頭正在開花》,《進化史》,《手機》,《愛情是怎樣從長篇小說變成手機短信》,《一只橡膠輪胎進了首都》,《長高的城市》,《痛苦》等等。這些詩成功之處在于共同顯示著一個詩歌與時空事件交叉互滲的標度:詩不在新近發生著什么,而在新近消逝著什么。葉延濱植入宗教的詩如《蓮花開了》,《我的普陀》,《云岡石窟的小菩薩》,《懸空寺心情》,《時間到了》,《一個音符過去了》,《寺中掃帚聲》,《風鈴》,《石不語》,《彌撒,魁北克大教堂》,《一座薩莫爾王的教堂》,《洗手儀式》,《凱爾采大教堂墻上留下的痕跡》,《站在約旦河耶穌受洗禮處》,《石碑與青藤》,《不從門口進來的客人》,《心在高處》等等。這些詩成功之處在于共同顯示著一個詩歌與精神交叉互滲的標度:詩不是宗教意識,詩是一種情劫或清潔儀式。此外,還有植入科學的詩,植入民生的詩,植入生態的詩等等,不在一一例舉。體裁的開闊,使詩意的棲居在葉延濱詩歌中成為了時間與存在的可能,自然帶來了詩體樣式的開闊,在這開闊的地帶頗具猴氣的葉延濱拔一根詩毛變為很多個,散文的葉延濱雜文的葉延濱理論的葉延濱編輯的葉延濱影視的葉延濱,在詩人的葉延濱這里來了一次大匯合大交叉。他的詩里有了戲劇、影視、雜感、邏輯、音畫、雕刻等多種元素的植入,有了古典、浪漫、現實、寫實、印象、象征等多種思潮手段的綜合出新。自然在他的包容性書寫中又衍生出戲劇詩,小說詩,電影詩,雕塑詩,繪畫詩,幽默詩,諷喻詩,童話詩,預言詩種種。打破了傳統的單一書寫,在題材與體裁的豐富開闊的交叉地帶,實現著一種百科全書式的純詩冶煉。
厚重:意境類型齊全圓滿
談詩繞不過意境。意境之于詩,雖不是僅有,確終為獨有。古今的詩,東西方的詩都繞不過,意境是詩魂是詩命是詩源,越是經典的詩越成為好意境創生的詩。權威的詩論都認同詩以境界為上,而境界確是要活生生的脫胎于意境的母體。這樣一個呈現為天人合一的自然范疇,呈現為靜心潤體的美育范疇,呈現為定性禪悟的宗教范疇,呈現為壓縮物我的語言范疇,呈現為氣韻生動的藝術范疇,呈現為終極關懷的哲學范疇等等,當然會是詩界論及最多的,最多的又往往是最習慣的,最習慣的又常常成為最少的。例如我們的教科書上一談到意境,就總是習慣地解釋為情景交融四字。其實情景交融只是意境的一個層面。從理論上說清楚并不容易,這里我主要想說葉延濱的詩,尤其從詩美實踐層面為我們豐富了或填補了意境的類型,這在詩藝上是一種探索和貢獻。由于上述論及的開闊的交叉,他的詩自然生成了情景交融,思相對應,神物遇合三種,或還要多的意境類型。近年出版的《葉延濱自選集》中的三百首詩作,共同指向了自然的哲學的美育的宗教的語言的藝術的可化意境種種。在他的詩作中,意面包含了情、思、神三面,分別將感染力思想力想象力三力含融;境面包含了景、相、物三維,分別將景觀界相觀界物觀界三界化合。
在情景交融型的詩作中,比重大的是他的紀游一類。葉延濱這類詩的意境不在于習慣的山水寫意,精致抒懷,而常是在代表性景觀背后深藏一種詩歌判斷,抒寫大國風范,民族尊嚴。只要是此類代表性景觀,就是詩人的一份獨愛,疼愛和大愛。如他寫長城,泰山,圓明園等類詩作,詩人不止一次抒寫,是多次寫過,反復中又每每出新,這是難度系數最高的一種,鏡面大意面也大。重要的是這些詩都寫得極具風骨和尊嚴,如《中國》:“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女郎,/雙手拳在胸前,‘ Howgreat! China……’/她贊美著老態龍鐘的長城。/不,可尊敬的小姐,/對于我的祖國,長城——/只不過是民族肌膚上一道青筋,/只不過是歷史額頭上一條皺紋……”(1981年)另一首同題材的《長城,真的斷過》更有象征性:“……長城斷過,真的斷過/因為一陣炮火,一場山洪/一次地震,一次崛起和沉淪……/走過這一段殘垣真難啊/一步一險,一步一嘆/走過去,前面仍是長城/仍是那英姿,那風骨,那膽/這才是我嘆服和崇拜的人生——/從天邊向頹斷處苦苦地攀援/從頹斷處再站起來走向天邊……”(1983年)寫斷裂,實是直面了最真實的長城,長城最為悲壯崇高的一面。意面大到略過長城之表,直呈歷史苦難深處的另一道真正的看不見的長城,這才是長城之魂。“從天邊向頹斷處苦苦地攀援,從頹斷處再站起來走向天邊”,是深吟,更是一種構筑和重塑。不僅寫中華之忍之韌,更寫中華之任之仁。這一點在《再寫圓明園》中表現尤為豐沛。“一次瘋狂的開花/燦爛了古老的夢/一次瘋狂的涅槃/驚醒了古老的夢/說的是/五千年竟是/一根火柴?!/一根石柱/又一根石柱/還是一根石柱/永恒而又固執地站著/在扼守一個遺忘/所以他們不長葉子/所以他們不長年輪/只長一句話——/“中國人/請向我一樣沉默/哪怕三分鐘/如果不會回憶/那么不配站在這塊土地上!/我所有的葉片脫落了……/站著的/就沒死”(1991年)這是詩中的大調子,莊嚴肅穆,痛感淋漓,石頭開花過涅槃過死過活過,石頭站著醒著良知著,呼喚著責任著昭示著,葉延濱把一首游園詩寫成真正的碑志詩,這首詩應該鐫刻在圓明園的石柱上,這是詩的奇跡更是詩的榮光。即使是純賞景休閑類的詩,詩人也寫出大的含蘊。他寫泰山的有多首,都為上乘之作。有的看上去寫的隨意簡單,確為大手筆,像古代詩經一樣,不刻意再現或表現,只在有意重復中強調藝術呈現。如《乘索道纜車登泰山》:
坐在索道的鐵匣子里
上——泰——山——
一幅玻璃透明了歷史
從現代的窗框
看傳統的風景
坐在索道的鐵匣子里
上——泰——山——
好像坐在家里看電視
隔著一層山水
少了氣喘和汗
坐在索道的鐵匣子里
上——泰——山——
變成一個越境者
不留指紋足跡
隱入漢唐碑銘
坐在索道的鐵匣子里
上——泰——山——
無顏和攀登者們交談
好在傻瓜相機
敢容齊魯眾山
坐在索道的鐵匣子里
上——泰——山——
離去也揣回幾分遺憾
接連幾個夜晚的夢
都在石階上走個沒完……(1989年)
詩的建行共五節,每節五行,每節頭兩行重復,“坐在索道的鐵匣子里/上——泰——山——”,是記實,確為現代人身游的“獨姿”,這是個大景致,這個“坐姿“有別于俠客的腳姿,挑夫的肩姿,或古代帝王的轎姿。這一“坐”就穿過五千年。每節的后三行,寫的極為簡潔,由身游進入心游夢游文化游。這是一首十分講究節奏韻味和慧構的詩,一首經典的現代旅游詩。勻稱,平衡,整齊,靜美。舉重若輕,意面境面都不限于“泰游”本身,概括的是現代人整體的游歷游趣游懷游思。感受的豐富性關涉到人與自然的關系,傳統文化與工業文明的關系,然而詩是中性的平靜的,在對便捷的現代游景復沓吟味中,更多滲入的是夢中“在石階上走個沒完”的流連與“遺憾”。生態與文化思考的含量盡在不言中。
思相對應,是葉延濱詩歌意境的另一類型。不同于情景交融類是以“情景”表出意境,而是以“思相”表出意境。思相對應中的“相”不是表象,形象,近于心象。不是景致景觀而是物事物候物象,準確說是一種現象的品位。“思”不僅指思想,同時包含思想的過程,思想的結果,甚至包括思想的表情。思相對應中萬物皆備于自心,萬物皆有自心。是更偏重主觀抒寫的一種。這種類型更多指向葉詩中的哲理詩。理從象出是謂思,象入心者是謂相。如《飛鳥的影子》:
……
鳥的影子投射到大地上
沒有人注意這些最小的云彩
飛鳥的影子在地上,像海里的魚
悄悄地游出我們的視線
而那些遠行的候鳥
用一生的影子寫出長長的經線
從南到北,從北到南
就像我用一生的時光追逐
一行永遠對我充滿誘惑的詩行
那一行詩是我靈魂天空中飛鳥的影子
……(2009年)
這首詩線條單純,是葉詩中唯美類的,氣息舒緩,氣質高蹈。生命意識天然物趣妙合無間,詩人在相界(象界已難尋到)找到了一種靈魂的承擔者,詩思的替代物,進而將其中類似的意識世界,其中的悟性與物趣藝術地演化。物質的世界是相似的,世界充滿對應。這類尋找到生命現象間相關點,進而引發心物內在本質聯系的呈現了事物結構的相似性,實現了物理與情思的相一致相統一的詩,我們稱其為對應的詩。它的主要審美特性具有包容性形態性和關聯性。因為是取兩面(人與鳥,影與詩)并非單面,它在聯想、想象的統一性中構筑時空,相性思性兩面具在,寫影寫靈互為參照,互從對面而來,對相言有了悟性,對思言有了形體、框架。形態性在于對應寫作中,自然對于內在詩思賦予了形象的肉體,呼吸,聲音,色澤。形態又表出種種狀態的對應樣式,或取平行以顯時間,如《時間到了》,或取立體以塑空間,如《阿拉加斯雪峰》,或取遠近以載反思,如《謁一個紅衛兵墓》,或取開合以辨真性,如《讀陜北民歌集》,或取收放以狀永恒,如《斂翅的鷹》等等。談到“鷹”這一物相,似乎是葉延濱一份獨愛,是詩人偏重男人氣派抒寫的最具對應感的“心象”。寫過多首,各呈角度,凝神定氣,悲沉巨麗:
斂翅驟落危崖,爪如松根嵌入石縫
垂云般的雙翅悄然收褶
骨縫里也有幾分悲愴,血液里游弋欲望的蛇
驀然雙翅輕展,抖落羽翼中折褶的一切
最后一次滑行于暮云,消失于殘陽殞滅的沉沉深淵……(1989年)
似乎是事物有多少種狀態,詩人就去觸摸多少狀態,這是一種誠實而又帶創造性的詩美體驗,搜尋著物態也遵循著物態,使詩成為自然天成的藝術。而在所有對應形式中,最難寫的是一種關系對應,而恰恰是葉葉延濱寫的最為嫻熟最出彩最有名的,如《囚徒與白鴿》,《夕陽與河》,《石碑與青藤》,《唐朝的秋蟬于宋朝的蟋蟀》,《證據與浪漫》,《池塘與魚缸》,《冰山與巖石》等等。關系對應也可為一種復式對應,難度更大一點,它是兩種關系四個點位的對應。不僅帶來思辨趣味,閱讀美感,而且顯示了被結構化了的思想的周至與清醒。
神物遇合,是意境中更高的品相,是詩之神境。葉延濱的詩是想象力的抒寫,在沒有想象力的時代呈現和復原了原創的神奇的想象的世界。如《危機》:
在這個世界的某一處
經度緯度再加上洞穴的深度,啊呀
一枚沒有退休的核彈
堅守著一條跨越洲際的軌跡
啊,像一首古詞
君在那頭,我在這頭
我在這頭
這條軌跡的另一個終端
是我的這張書桌
是書桌上這首詩
是下面的這個句號
那么,我就先不劃上這個句號
讓那邊另一只手
準備敲擊核彈發射鍵盤的手
遺忘了這個最小的坐標吧
在這個世界的一百年前
在我放置書桌的地方
一位還沒有退位的君王
正看著我今天的詩行
啊,這是一篇什么怪物
不和平仄,不成體統
他在那頭
在百年長鏈的那一個起點
他怒不可遏地說:拿下
那個早發了一百年的逮捕令
飛速穿越時間之鏈
到達我的書房我的耳邊
卻成了風,嘯叫的風
在窗外送來了寒流
啊,自由的風啊
我寫下對風的頌歌
在時間與空間的危機中筆尖跳著芭蕾舞……(2000年)
這首詩在想象中將眾多名稱物件人物集結遇合一起,煉成一塊。經緯,洲際,核彈,書桌,捕令,君王,詩人,洞穴,風,自由,歷史,現代,冷戰,和解,時間,空間,生命,自由等等。大師即是如此,是在什么地方將什么物件搬動或拾取,又在什么看不見的地方焊在一起卯在一起黏在一起了。似小說,故事上演又旋即消隱;似戲劇,沖突開始又旋即閉合;似電影特寫拉近又旋即位移;似音樂,繁鉉激奏又旋即停頓;似繪畫,心凝筆潤又旋即空白。神物遇合意境中的物,從情景交融中的景觀,思相對應中的現象,走入具體獨立的物件。神,更多表現為想象力本身。在神奇的想象力中,客體世界凝固的部分,孤立的部分,僵滯的部分,寒冷的部分,脆弱的部分,發生著轉化。它們在溶解在突圍在上升在暖化在固守,它們在看不見的地方建立聯系,發生瓜葛,成為詩意的渾融的遺世獨立的生命整體。這類詩是奇境之詩,以想象力較力,是最具創造力的一種,最不能以日常語言解讀的一種,詩的想象調動了讀者的想象,詩人與讀者只以想象對話即可。這種意境是走的更遠,詩的全部美、昧、魅似乎只在想象中呈現和完成,想象即是一切。《赑屃之死》,《石獸》,《棋的悲劇》,《舉棋未定——詩人對戰爭的美學思考》,《我想變成一座島嶼》,《月族》,《礁的絮語》,《對臘梅的一種態度》《對一株精英級的麥穗對話》《一枚老郵票》《火焰玫瑰》,《雙面刺繡》,《瓷器店里一件金屬制品》,《握在手中》,《黑茶之韻》等,是這一類型的代表性作品。
奇崛:形象與思想兩股能量的瞬間交匯
一首好詩必是一首釋放熱能和正能的詩。一個詩人也就好比是尋找和發掘這熱能正能礦藏的礦工,然后又稱職地成為將這熱能正能提煉壓縮,制成一座語言藝術宮殿的建筑師。在此類尋找,發掘,制成的創造性勞動中,葉延濱通過意境的三種類型,將形象與思想的兩股能量在瞬間交匯。不僅體現了此種能量生產的速度和這種能量的整體性有機性有效性,更重要的是詩人將這速度變成一道閃電,照亮生活在日常與習慣的黯淡光影中的久久期待。莫里斯﹒梅特林克曾經這樣表達過他對此種期待的渴望:“我渴望能讓我看見生活的某些場面,找到其中的聯系,并且把他們的淵源和隱秘之處探索出來。……我總是希望把我那卑微的日復一日的存在所包含的美、崇高和真摯顯示給我,哪怕僅僅是一剎那也好;希望能讓我看見那些我所不認識的存在、力量或上帝與我同處于斗室之中。我期待某種更高的生活以奇異的剎那在我尚未覺察的情況下忽然略過我最慘淡的時刻。”(《日常生活中的悲劇》)不僅是梅特林克,藝術大師都看重這“剎那”,萊辛稱之謂“富有包孕的頃刻”,歌德稱之謂“現象最強烈的瞬間”,科勒律奇稱之謂“情志的自然釋放”等等。葉延濱詩歌思想與形象兩股能量的交匯處恰都產生和爆發于這類美感綻放的“剎那”。這里要特別提到按時序收在《葉延濱自選集》首尾的兩首詩,這兩首詩也許從藝術上看不是葉詩中最完美的作品,但確是重要的作品。葉延濱寫都市的作品看重新的命名角度,寫于1978年的《早晨與黃昏》,這首詩獲當年的《北京文學》獎,從此葉延濱的詩歌開始為詩壇注意,詩人說:“世界上有兩個北京/早晨的晨露里泡著的北京/黃昏的黃沙中飄著的北京”。這是具有詩美象征性的思想與形象的交匯,也是認識和進入一座歷史文化名城的邏輯起點。接著作者描繪:“黃昏,北京。赤金般的天穹/環抱著神話中的東方古城/故宮還穿著威嚴的龍袍/十三陵已做完了天子夢/只有遍體鱗傷的長城/抱著群峰,舉著夕陽的燭火/回首圓明園遺址上/炎黃子孫鏟不掉的恥痛年輪……/早晨,北京。/天是湛藍的梳妝鏡/……穿綠軍裝升旗的士兵/建筑工手中綠色的油漆桶……/民族之樹長青/國魂醒在早晨”。這是詩人寫作《年輪詩章》的起點,也是一個痛點和夢點,也同時是一個歷史的拐點。詩寫于改革開放的前夜,詩人開始抒寫年輪詩章與國家在痛定思痛中開始民族復興同步同夢。這是一個激情的發端,具有啟示性的思想的開篇,此后的作品延續了這個基調。(葉延濱詩歌似乎在經歷著兩個重要時期:激情時期和寂靜時期。)另一首寫于2010年的《心在高處》:“心在高處,高處像鷹展開馭風的翅/在高處,看見我像一支勤快的黑色蟻兵/在命運的迷宮中匆匆地趕路/心在高處,高處像隱居在群星之中/在高處,能看見,許多新來的人哭喊著/像蓓蕾匆匆開放,許多離去的人沉默地忘掉歸途……/心在高處,在高處,誰看見/我那高傲而晶亮的心/我要把它收回來,收回來/用我所有的體溫捂熱這顆心/心會悄悄地告訴我/忘記了的那些曾經為我引路的詩篇……”。對心靈的吟唱,從沉重的肉身中脫化出的高貴的心靈的吟唱。這是自我的心也是普眾的心,是自我審視的內心也是供普眾審視的內心。詩人將心置于高處又不時將其收回,如果不是這心的照耀我們怎么會反觀到自身的缺陷,只有心是高貴的,我們才會清醒地意識到虛妄的自我不過是塵世中的一群“小黑蟻”。(“小黑蟻”喻象再準確不過)在《西斯廷教堂啟示錄》里描述米開朗基羅時,詩人以同樣的角度抒寫著此類升華的歷程:“進入一個人的靈魂/必須袒露自己的靈魂/看見一個藝術家的靈魂/必須有藝術家自己的靈魂”(這也是交匯,是更高處的交匯。)引這兩首詩是想說明葉延濱詩歌能量交匯,是有著兩個重要的泉源的,一個是夢源,一個是心源。夢源是交匯的根由,心源是交匯的升華,唯有這夢源,交匯的活水才不會枯竭;唯有這樣一顆不斷在生命的煉獄里升華的“高心”,交匯的涌流才不致渾濁。
那么循著兩端我們再看中間,就清晰看到葉延濱詩歌能量交匯的方向或點位:交匯于場面,交匯于提問,交匯于句心。梅特林克提到他所渴望看到的“場面”,分解開來一是氣場一是在場。葉延濱很多詩是一種有“場”的詩。有氣場的詩和在場的詩。思想滲入形象又衍生形象,形象又在哪里落腳,集聚,歸屬?在“場”里,“場”吸進歷時與共時的詩美兩面,因而“場”即詩的交會之所。如《唐朝的秋蟬與宋朝的蟋蟀》就是典型的這類有場詩:
唐朝來的秋蟬
不太講究平仄,它畢竟不是
李白,李白只有一個而唐朝的秋蟬
很多,很多的秋蟬
就讓天地間高唱前朝盛世調
冰河鐵騎兮大河孤煙
四方來朝兮長安夢華
啊,風光過的蟬是在用歌唱
為那個盛夏而唱
氣韻還好,氣長氣短仍然高聲唱
只是畢竟秋了
秋蟬的歌,高吭而漸涼
宋朝的蟋蟀無顏
北宋無院
南宋無庭
無院無庭的蟋蟀躲在墻根下
也要哼哼,也要嘰嘰
丟掉江山的宋朝也哼哼嘰嘰
忙著為歌女們填詞
難怪躲進墻根的蟋蟀也要唱
小聲小氣
長一句再短一句
雖是聲輕氣弱
卻讓閨中人和守空房的美人
失眠,然后在蟋蟀的撫慰里
養出美女作家,凄凄切切烈烈!
唐去也,唐嬋也遠了
宋去也,蟋蟀也遠了
無蟬也無蟋蟀的現代都市
只有不知從哪兒來的風
吹彈著水泥樓間電話線的弦
請撥唐的電話,請撥宋的電話——
忙音!忙音!忙音!……(2001年)
唐朝的秋蟬是一個場,宋朝的蟋蟀是一個場,沒有秋蟬沒有蟋蟀的現代是一個場,仔細閱讀,玩味無窮。有場的詩,一般而言就都同時包舉了“氣場”“在場”兩面。長聲長氣也好短聲短氣也好,斷聲斷氣也好無聲無氣也好,大聲大氣也好小聲小氣也好。氣在,歷史則在文明則在,這就是氣場;氣在,文脈則在詩脈則在你我則在靈魂則在,這就是在場。以蟲為鳴,以聲達心,以場成器,在詩詞回吟中,戲王朝之更迭,演文化之傳承,這是葉先生的趣味,也是詩歌的造化啊。這是表現于縱向的詩場,還有表現為橫向的詩場,表現為時空并置的詩場,如《歸宿》,《在冬宮看護油畫的女人》等詩作。
交匯于場的詩思,體現出葉延濱思想的“提問”個性或屬性。他的詩多表現為一種主觀向客觀提問的方式。以思想性談詩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因為詩畢竟不是概念和觀念的世界,而詩的能量確是最終要表現為思想與形象復合的總能量,尤其是葉延濱的詩歌,其所有的篇章無一不是體現為詩思的沖擊波爆發力的那種。即使是《干媽組詩》這類敘事的詩,也同時深刻表現為思想的詩。《干媽》是中國新詩進入新時期繼《大堰河我的保姆》之后的另一座抒發和高揚親情的里程碑,然而更帶思想性。干媽,是沒有血緣的血親,超越了血情的至情。延安之所以是圣地,就在于他不僅在戰爭年代養育了革命,而且在和平年代收留了所謂的“反革命”。“延安,革命的窮娘……”這仍是個問題。時至今天,《干媽》仍是我們的審美教材。在更看重聲名的今天,再讀《他沒有自己的名字》時;在講究“舌尖時尚”的今天,再讀《我怎能吃下這碗飯》時;在頭頂越見稀疏的今天,再讀《我怎能愧對她的白發》時;在需要洗澡照鏡的今天,再讀《鐵絲上掛著兩塊毛巾》時;在眼睛容易迷失的今天,再讀《燈,一顆燃燒的心》時;在心容易焦躁的今天再讀《夜啊,靜悄悄的夜》等等。三十年過去了,再次捧讀《干媽》詩章仍感親切,清醒和清明。我們不是主張回到昨天,我們是在記錄昨天為昨天立碑的詩的語境中,找到我們的時代與人性得以幸福與健康發展的根由。“她沒有死/她就站在我的身后/笑著,張開豁了牙的嘴巴”,這是最有形象能量的三行,我敢說,這三行是當代人物詩中最具靈魂雕塑般的三行,是絕去形容,獨標真素的三行。
交匯于句心。句心包含了句子句意,但不囿于句子句意,它與詩人的責任和良知掛鉤,它是全詩展開的軸心,它也許表現為某個照亮全詩的警句,也許是出現或不出現在詩行中的某一個可以一字立骨一詞見髓的關鍵字或關鍵詞,這后者似乎是葉詩中更擅長更看重更鐘意的部位。如他寫華山的組詩,我們欣賞其中兩首佳作《一彎月亮上了山》和《大唐的骨頭》:
《一彎月亮上了山》
華山真的很滑
石壁不知是被哪把刀削哪柄斧劈?
劈山救母那孩兒使的勁也太猛了
呀,看一眼都暈!
暈成一團團云
云都滑溜下去,云想扯住一枝樹一棵草
那些草和樹呀早早地都移民西安了
西安熱情,就用羊肉泡饃讓它們忘了華山
連太陽也滑下去了
不想下去的太陽憋得滿面通紅
撒開所有的光芒像一張張網
貼在華山的峭壁上也沒撐住下滑的身軀啊
只有一彎月亮
幽雅地爬上了華山的肩頭
那月亮彎彎的銀簪子般的秀氣
誰家的這彎銀月亮今夜勾住了華山的魂?(2008年)
詩題本身就是一個句心,“一彎月亮上了山”是足夠的優雅,但句心生于這優雅的背面,即在僅有的“上了山”的背面,其他都在“下滑”著,“下滑”即坐穩了句心。句心在優雅地提醒著詩人與讀者,我們正在下滑著,我們的責任與良知是看清這下滑,抵住這下滑,扛起這下滑。
《大唐的骨頭》
秦川八百里從東走到西
掛在嘴上的故事都是大唐的
烏鴉做巢的老樹是大唐的
小狗撒尿的石碑座是大唐的
海碗里的羊肉湯泡著的饃也是大唐的
老漢二兩燒酒下肚吼出來的秦腔也是大唐的
華清池那干裂了的老湯池是大唐的
曾經泡酥楊貴妃,也泡酥大唐廣袤疆土……
碑林里的墨寶最值錢的還是大唐的
政績刻在石頭上,江山賣與誰家當收藏……
李白的詩為證,能換酒的都換酒了
杜甫的詩為憑,能熬湯的都熬湯了
只剩下一副曾經勵精圖治的骨頭
丟在這遠離大唐的地方
華山,大唐的骨頭
這副錚錚傲骨讓人相信有個了不起的歲月叫唐朝(2008年)
詩題本身就是一個句心,“大唐的骨頭”是足夠的強壯,但句心生于這強壯的背面,即在僅有的“強壯”的背面,其他都在“餐食”著,“餐食”即坐穩了句心。句心在強壯地提醒著詩人與讀者,我們正在餐食著,我們的責任與良知是看清這餐食,抵住這餐食,扛起這餐食。不然我們的強壯就會是只剩下這骨頭了。“剩下”是句心的延續,與前面的“下滑”是因果關系,即是說,如果我們這樣下滑下去,我們還能剩下什么。句心的浮出使詩人筆下的山岳抒寫仍是沒有閑心,形象與思想的能量在此交匯的地方仍是葉詩式的提問式,在熱能揮發的同時富有冷艷的格調。
冷艷:活色生香中復歸寂靜
冷艷,在于活色生香中復歸寂靜,這是葉延濱詩歌的生命特征。從色調,從性味,從氣象,呈現詩歌中的生命軌跡生命品格生命境界。在此種審美創造流程中,葉延濱的詩歌特別表現出以下三點,一是肉體高度與靈魂高度取平;一是母子意象的生生滅滅,滅滅生生;一是走過生命鬧境,直達生命靜境。
葉延濱是看重生命體書寫的詩人,他在發掘靈魂深度時更關注肉體本身。如《生命之火》《在紫光下》《清癯的背影》《血液的歌聲》《骨頭縫里的詩句》《我純潔的像一根骨頭》《石縫里的血》《羊皮筏》等詩篇,都是關于肉體的頌歌。詩人寫肉寫血寫骨寫皮,寫生命體的各個組成部位,都能寫到“入髓”地步。他在《西斯廷教堂啟示錄》中描寫到耶穌在人間的使者教皇訓誡人們低下頭這個肉體姿態時說:“這是全世界的教堂為人設計的唯一姿態/……/在西斯廷教堂里每個站立的人/都取一個共同的姿態/抬起了頭又仰起了臉……/為教堂天頂上面/有米開朗基羅的——《創造亞當》……/靈魂退化的雙翅剎那間渴望飛騰/(1988年)”這是被狄德羅稱為是思想表情的一個姿態。這不僅是文藝復興中的肉體關注,更是永恒的詩體關注所使然。這是略含宗教性的歷史性的描述,現實中普通生活中的肉體關注在葉詩中的表現就更多更為普遍,如《在冬宮看護油畫的女人》《位置是個現代命題》《黃河槳》《一個人在城外》《洗手儀式》《塔爾寺一把小紅傘》等等。我們引述《在冬宮看護油畫的女人》一詩:
……
看護油畫的胖胖的女館員
呼吸著皇宮高貴的氣息
與這些世界名畫里的美人兒
提香的美人魯本斯的美人
戈雅的美人拉斐爾的美人
一樣呼吸著啊
……
那彈性的皮膚包裹著青春
那皮膚下的血管涌動著欲望
一百年不變三百年不老
啊,在我驚喜而忘情的佇立處
沙皇也呆立?列寧也駐足?
斯大林也溫情?普京也驚回首
……
都是過客,緩緩的過客也罷
匆匆的過客也罷,正在過的過客也罷……
過客們走過的,什么也沒留下
只留下這些曾經蘇聯的娜達莎
蘇聯的曾經青春迷人的娜達莎
和名畫上的美人一樣呼吸冬宮里高雅而名貴的氣息
……從蘇聯來的小姑娘們忘記了
返回青春車站的車票(2003年)
詩人描寫的不是油畫中的女人,而是看護油畫的女人;詩人描寫的不是從油畫面前走過的政要或游人,而是守護油畫的女人;詩人描寫的不是油畫前的過客,看客,而是陪護油畫中的美人并同油畫中人一同呼吸“冬宮里高雅而名貴的氣息的”女人;詩人描寫的不是看護陪護守護油畫的普通女人,而是“曾經蘇聯的娜達莎”;詩人描寫的“曾經蘇聯的娜達莎”是“ 從蘇聯來的小姑娘們忘記了返回青春車站的車票”的如今的娜達莎;還有寫看護油畫的女人又由油畫中的女人寫出等等。這是極富意趣與神韻的詩,最使肉體生命活色生香的詩。詩里呈現的“高貴氣息”是詩人刻意呈現的一種普通生命氣息,是女人的氣息,男人的氣息,消失的氣息,存留的氣息,藝術的氣息,生活的氣息,青春的氣息,滄桑的氣息,人的氣息,民族的氣息,苦難的氣息,時代的氣息等等一同混合的“高貴氣息”。 詩人描寫的人物因感性而可愛,因可愛而美麗,因美麗而純潔,因純潔而圣潔。 這首詩中有著思想的嬌子——靈魂的各種層次與生命的愛侶——肉體的各種肌質。而且兩者都取平了,后者似乎還要高出前者一些。
一個成熟的詩人在表出詩體生命狀態生命組織時,總是有著自身穩定性的一面。葉延濱經典詩作中的冷艷之調在形象建構上,常常表現為自然生成的一種流動的活色生香又復歸寂靜的母子意象。如在《干媽》中,干媽為母意象,分解為若干子詩篇中的“油燈”“毛巾”“飯碗”“白發”等為子意象。此種手法使詩體結構具備了立體的美和穩定的美。母子意象又有其多層級和相對性,如相對于延安圣地,延安就成了母意象,干媽又為子意象。再如《羊皮筏》一類詩作,一只羊為母意象,羊肉羊奶羊皮等為子意象。而相對于母親河黃河,黃河為母意象,羊皮筏又為子意象。葉延濱詩中的母子意象組合形式仔細研究,極有層次和意味,更富有律動感。在詩人筆下,母象宜大子象宜小,母象宜穩子象宜變,母象宜靜子象宜動,母象宜遠子象宜近,母象宜老子象宜嫩。母意象為元意象根意象,為本源系統,子意象為派生性意象,為可塑性系統。葉詩中母子意象最顯著的特征是有孕育感、陣痛感、爭脫感和血親感。母子意象,天地大化,生生滅滅,以至無窮。這即是復歸寂靜。還應提到葉延濱詩中的母子意象,除了這種整體性表出外,更多是在想象與聯想的推擁下出現的母子意象群組,如他寫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羅蒂(及其聲音世界):
雪山冰崩時你在哪里
大海漲潮時你在哪里
鷹隼編織雷電時你在哪里
雄獅奔突追趕羚羊時你在哪里
玫瑰承接晨露時你在哪里
乳霧輕纏華林時你在哪里
大漠駝鈴搖彎炊煙時你在哪里
流星曳火射過蒼穹時你在哪里(1991年)
這是有點特殊然而是非常豐富的具有創造性的母子意象組合形式。詩人寫的人是母意象,詩人用以呈現的物態是子意象;詩人要表現的聲音世界是母意象,詩人用以呈現的畫面組織是子意象;(子意象極為活躍,作為母意象的世上好聲音是可以用作為子意象的畫面群描繪的。)不僅有相對性,還有互換性。其中的八組畫面可是八個母意象,分別呼喚分解為八個子意象的帕瓦羅蒂。還有八組畫面又可局部形成八組母子意象,如雪山之于冰塊,大海之于晚潮,雷電之于鷹隼,高原之于獅羊,玫瑰之于晨露,樺林之于乳霧,大漠之于駝鈴,蒼穹之于流星等等。母子意象的空間,既是生命綻放的空間也是美感流布的空間。
冷艷,是葉延濱詩歌的生命色調。他的詩走過生命鬧境直達生命靜境。這冷艷,一是由于思想的注入,一是表現為對生活背面的直面和凝視。在生命的激情區和平靜處,在生命的喧囂所和優雅地,在生命的輝煌端和黯淡部,在生命的上升節和下降段等等,葉延濱更關注后者,看重倚重敬重后者。他的詩在浸透著人生苦難與滄桑感味中表現出對人性的尊重,對尊嚴的恪守,對生命的赤誠。冷艷,最終使詩體生命在活色生香中復歸寂靜,這靜境在葉詩中又一分為五,呈現出無形之靜,無常之靜,無懼之靜,無語之靜,無動之靜。
無形之靜謂之運,如《在重陽宮逍遙樓品茗》:“幾枚翠綠者/在一杯清泉水中做最后的功課/……俯仰、旋轉、升升降降/……沸水中無聲的舞者/修練到如此/春秋一世、生死一回/不就是該發芽就發芽/該涅槃時就赴湯蹈火不變色嗎?”無形實是有形,是形的復歸,因此逍遙樓上不逍遙,茶品即茶命。“讓小女子的指尖掐,是命/讓大鐵鍋里的老嫗掌心揉,也是命/是命就認,幾分苦,幾分澀/還有幾分芬芳/那就是活了一回的茶之魂/……知心者茶也/一口茶入肺腑,茶啊/你可品出我的這顆心/從這塵世滾滾沸水中帶來的心/幾分苦?幾分澀?幾分芬芳/可夠上當一生知己,半世知音?”(2007年)從茶形到茶功再到茶命再到茶心,這個過程即是整個的生命過程,被詩人精妙地吟唱到了活色生香的地步,所謂復歸寂靜,表面看是描述著從茶樹到茶品的形消過程,實質在詩人將身心全部托付交付于客體的契合默認過程時,復歸寂靜就恰恰是換回了從形消到形歸的過程。這形歸已經不是茶品了而是茶魂了。先是活色生香中復歸寂靜,再在復歸寂靜中生香活色。這是積極人生的流程也是詩美創造的流程。
無常之靜謂之憫,葉延濱詩歌有很多是直面人生無常的題材,寫苦難,寫突如其來的災情災禍,如《搶救……緩行》《颶風已經停息》《大愛啊也許只是一滴》《戈蘭高地的石頭正在開花》《在耶路撒冷尋找一個故友》《獻給玉樹的女兒》《火車》等。從中提煉堅韌品性,大愛風范和悲憫襟懷。在災難到來之前之后,一顆燃燒的詩心以此緩解和釋解人世的悲情和寒冷。正如詩人將命運比作“一只小黑蟻”,在《火車》一詩中把出軌的火車,把災難比作“一頭沒有思想的驢”,提醒置于不測命運中的同類在可掌控與不可掌控的悲情中,珍重保護自己的肉體和靈魂。這類詩在不安中祈禱平安,在廢墟中修復完整。在被苦難裁解的肉體碎片中招魂,在活色生香復歸寂靜中慰藉生命。這類詩中,死去的活著,逝去的方生。
無懼之靜謂之勇,如《羊皮筏》:“黃濁的激流對高原說/這就是你給高原男人安排的命?/羊皮筏靠在岸邊……羊奶擠干了讓兒子們泡在奶酪里/羊肉風干了讓老爹們醉在酒杯里/羊毛捻成線讓婆娘們吊在線錘里/只剩這一張張皮/讓男人們的命運浮沉/當兒子當父親當丈夫又當水鬼/一切都奉獻然后又再生的羊皮筏/又是一只羊扔進了狼群/洶涌的濁流是一萬條蒼灰的狼/追逐著撕咬著撲抓著/早已舍卻生之渴望的羊皮筏啊/在激流里再無死的恐懼/羊皮,弱者的象征/然而將一切都與生命同時奉獻/之后的之后何等英武矯健/男人們登羊皮筏而入激流/而冒險而驍勇而高昂頭顱/因為奉獻而自豪于生存的男人啊/不知是羊皮筏浮起你的命運/不知是你的命運給羊皮筏以生存/浮浮沉沉中我的眼眶濕潤/當兒子當父親當丈夫再當水鬼/這就是高原的靈魂之昭示/你這讓人愛又讓人恨的滾滾激流”。(1989年)詩寫得如同黃河本身一樣激越浩蕩,吟命運之不測,贊抗爭之強力,揚生命之精彩。這首詩的冷視的角度,在我看到的寫黃河寫苦難寫博弈寫命運的詩里,達到最完美最無可挑剔的地步。冷視在于詩人筆下的強悍確是最弱的那種,這是最撼人心魄的地方。面對茫茫黑暗淼淼不測環環兇險,小小肉身短短生命,其實就是弱如一只羊似的。然而就是這只羊在“之后之后的之后”,在與“一萬條蒼灰的狼”似的命運風浪的決戰中最終贏得勝利,建立起人性的敬畏人生的壯麗。都奉獻了就再無恐懼,這是生命的從容,更是從寂滅的涅槃中走入到最大的寂靜。
無語之靜謂之禪。葉延濱寫“無語之靜”的詩,有著多種角度的鍥入,都寫得頗具經典性。如《赑屃之死》《一枚老郵票》等。代表性的是寫新昌大佛的《石不語》:“石佛啊/你立在這里千年/我今天才與你相見/是相見恨晚?還是相見有緣?/我問佛,石不語/不語的石頭是大佛/石佛啊,我早知道這里/有游歷山水的詩仙李白/李白的詩早寫入小學生的課本/李白如此盛名,你卻多年沉寂/詩與經,孰更近人心?/我問佛,石不語/不語的石頭是大佛/石佛啊,你是石頭也有佛緣/是你刻成了佛像才有了緣?/還是你早在石壁中/人們把你從石頭里請了出來?/是石在佛先?還是佛在石前?/我問佛,石不語/不語了千年啊,石頭就成了佛!”(2007年)這是一首在極小的篇幅極微的世界探究有關石與佛、詩與經、自然與宗教、時空與藝術等等大命題的詩,是具有佛性佛緣的詩美探討,在東方慧根的禪佛境界中揉進了哲學的理性美學的感性宗教的神性自然的天性。一切都在提問中解決,界限在疑問中模糊又在肯定中清晰,答案于大美不言中得到豐滿、延伸和渾融。無語之靜經歷了頓悟與了悟的過程,詩入無語的禪境,沉淀了喧囂游境和滾滾紅塵。
無動之靜謂之恒。這種寂靜在《阿拉斯加雪峰》中書寫到極致:
時間第一次告訴我們
它也會直立為一仞冰峰
只是上面沒有碑文
不知它什么年代成為了時間
也不知它什么年代復歸雪原
時間第一次告訴我們
它也會橫臥為一條冰川
只是永遠不會流淌
不知時間為什么結成了冰塊
也不知冰塊何時才釋放歲月
沒有時間沒有古今沒有運動
也沒有色彩和聲響
只有陽光和冰雪永恒地相望相峙
相望如初戀,每一天的陽光都撫遍雪原
相峙又如仇侶,聽不見一滴淚水的融化
沒有愛與恨,愛與恨也凝為無垠的潔白
一張千古潔凈的大紙啊
只印上波音747機翼的影子
那影子還沒停穩又變成潔白的冰雪……
這是一篇大詩歌,第一,雪峰是時間象征體,在這里自然奇觀與詩歌奇觀取平了。詩所言及的主題最大化到時間。世間沒有什么事物不是在時空坐標中消逝或駐留,活色生香又復歸寂靜。第二,雪峰是個心物混合物。詩人給時間塑形。我們存在于時間或與時間同在,而沒有人看見時間的面孔。詩人說時間不是一個平面時間是個立體,時間的“聳立”讓我們看見時間威儀;詩人說時間不是一個液體時間是個固體,時間的“凝積”讓我們看見時間氣象;第三,雪峰是個詩意冷藏室。不僅冷藏著對時間的詩意描述,還有對寂靜的刻畫,對靜止的呈現,對純粹的分解,對無垠的展示,對永恒的凝結。第四雪峰是個動靜孕育器。詩人以“無動”寫“有動”,以“有動”寫寂靜,詩人所有的提問在這里都是說與寂靜的,寒冷溫暖,相望相峙,愛恨情仇,宏觀微觀,矛盾統一等等生命的諸多層次,都在此容器中得到融合,轉化,孕育,制衡。
晚唐司空圖曾為詩歌品格或境界開出二十四單,如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煉、勁健、綺麗、縝密、疏野、清奇、委曲、超詣、曠達、流動等等,是個大貢獻,但其中沒有冷艷沒有寂靜。而冷艷之調,在詩體生命的活色生香中復歸寂靜,這確實是詩歌最大品格最高境界,仔細閱讀,求全恒定,我們會發現在古今大詩人筆下是不乏此種整合性歸屬性的品格和境界的。葉延濱的詩歌所呈現的品格,是對傳統的承續和創新,又是對現代美學的消化與融合,是一個復興的民族日漸自信的精神證言,使葉延濱的詩歌如同他的另一本選集的名字成為了:時間背后的河流……
2014年春于寧波
原載于《星星》理論版10月號-11月號
葉延濱人本文本論
作者:沙克
當我對百年中國新詩進行比較系統的一番思考時,按照自己所理解的詩歌觀、價值觀、寫作觀和方法論,把這一百年的詩歌歷史分為五個階段:泛自由主義的民國時期,1949年至1976年一元化的國家主義時期,1977年至1989年的多元化轉型時期,1990年至1999年的消隱沉淀時期,2000年以來的網絡波普時期。出道于民國時期的詩人幾乎全都過世,民國詩歌的漢語革命和美學品質已然成為百年新詩的一種象征;國家主義時期的詩人存世者多已進入耄耋鮐背之年,幾乎已不動詩筆。當下的中國詩壇,基本勢態是由第三階段的40后到70初的詩人作支撐,由第四第五階段的75后到80后的詩人作推進,由第五階段的90后到00后作跟進;就詩歌代際而非年齡輩分而言,當下詩壇呈現出的是五世同堂、千姿百態、共涌詩潮的熱狀。
1977年至1989年多元化轉型時期涌現出來的新生詩人,主要有朦朧詩人、新現實主義詩人、現代主義詩人(包括第三代詩人),他們經過漫長的歷史沿革和寫作演進,理所當然地構成當下中國詩歌的事實性基礎;他們具有從40后到70初的年齡梯階,內含著詩歌藝術的主體結構。他們當中有40后詩人的北島、葉延濱、葉文福、李發模、周濤等,50后詩人的楊煉、嚴力、梁小斌、歐陽江河、于堅等,60后詩人的吉狄馬加、韓東、楊黎、邱華棟、默默等等。三四十年過去了,他們依然在寫作、在創造,持續地發表作品出版著作,適逢其時地做了百年中國新詩的主要沖刺者和完結者。上述的新現實主義詩人,也被稱為“新來者”詩人,那是相對于1980年左右的“歸來者”詩人艾青、綠原、陳敬容(民國時期成名)和公劉、流沙河、昌耀(1950年代成名)等等而言的,他們是當年的詩歌新生力量,其代表性人物有葉延濱、葉文福、李發模、桑恒昌、張新泉等一批詩人,他們被1980年左右的時代所造就,名震詩壇而進入文學史,而其中活在當下、寫在當下、引領風頭者當數葉延濱。時值中國新詩百年華誕,葉延濱以占其五分之二歷程的人本和文本的造化積累,成為這個盛典現場的主角之一。
立于人本的先行者
現代主義藝術是結構性的,后現代主義藝術則反其道而行,對具體的文化事物包括歷史事實一概進行解構,但卻不能否定歷史存在的結構性形成和不斷的補充完善,解構主義本身也將被補充結構到文化史的坐標中。我在此引出本文論點,葉延濱是當代詩歌史中重要的代表性詩人,百年中國新詩史中的結構性詩人,正是要說明結構性詩人的價值性、歷史性所在:優良的人本、文本與創造力的完好統一。
在當代中國詩壇,葉延濱僅僅以代表性詩人的身份立世已經足夠,他40年的詩生活閱歷包含了太多的人生性和價值性的內容。葉延濱為人師、為人友,堪稱善,為寫作、為詩業,堪為精;事實上他不僅僅是一位堪為精、堪稱善的個體存在,他還是中國詩歌航母的一位艦長,曾任《星星》和《詩刊》的主編,現任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主任、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是一位資歷全面的詩壇主帥。幾十年來他為中國詩壇培養詩歌人才,推進詩歌事業作出了人所共知的杰出貢獻。
我與葉延濱詩歌淵源始于30年前。1986年我在蘇州一所工科學校讀書時,創建了一個名叫火帆詩歌沙龍的文學社團,聚攏一些院校和社會上的詩歌青年,進行寫作、閱讀的廣泛交流,接著我創辦主編民刊《火帆》詩刊,推出全國各地詩歌同仁的作品。我們的社團成員有150多人,主要有沙克、柏常青、張檣、客人、尹樹義、林浩珍、謝宏、陶文瑜、韋宏山、王道坤、瓦蘭、車前子、小海、安子,以及伊慧英、史光柱、阿非、曲光輝、唐洪波、徐徐、師濤、匡文留、凌子、宋路霞、白瑪、梁粱、谷鳴、阿櫻和他他等數十人。他們都是當年的優秀青年詩人,當下的實力中堅詩人。火帆詩歌沙龍聘請了1980年代各種詩歌力量的代表性詩人做名譽成員和盟友,如“歸來者”詩人艾青、綠原、流沙河等,朦朧詩人楊煉、顧城、舒婷等,新現實主義詩人葉延濱、李發模、陳所巨等,第三代詩人孟浪、周倫佑、宋琳等,臺港詩人洛夫、余光中、黎青等,國外漢語詩人云鶴、方昂、南子等,這份名譽成員和盟友的名單表明了火帆詩歌沙龍對于詩歌藝術的寬廣兼容性質,而名譽成員葉延濱作為詩人個體和作為《星星》主編的寬厚包容精神,最為切近《火帆》的藝術表達和價值期待。如果沒有當年這個影響不凡的詩歌社團和民刊《火帆》,也許我和一些同仁詩人的當下存在狀況就會不同,就沒有我寫這篇文章的緣由。
此前,我對葉延濱的了解僅僅是符號性的“著名詩人”和“代表作《干媽》”等詩歌;此后,對葉延濱的理解是人本與文本的結合,逐漸從報刊媒體認知這個人,然后更多地閱讀他的作品。在許多中國詩人的心里,都藏著關于三個地址的問答題,如果誰能隨口說出三個準確的地址:成都市紅星路二段85號《星星》編輯部,北京市虎坊路甲15號《詩刊》編輯部,合肥市宿州路九號《詩歌報》編輯部,那么,他必然是來源于1980年代的資深詩人。在那個熱火朝天的詩歌年代,青年人寫詩的癡情遠超過如今考公務員的熱情,如果不是公職家庭的子女、沒有城市戶口而便于就業,如果不能考上院校得以分配工作,此外的青年們,在上述三種報刊上發表一兩組詩或若干首詩或許能夠改變命運,直接間接地達到上學、就業、擇偶、晉升的目的,有的人從工人農民直接變身為公務員和其他公職人員,甚至“坐直升飛機”被提拔為文化藝術界的官員。當然,寫詩不為上學、就業、擇偶、晉升的青年也有很多,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寫詩僅是源于家庭文化熏染和生性愛好。然而,假使沒有《星星》、《詩刊》和《詩歌報》的存在,也許就沒有堅守詩歌的所謂當代詩人沙克的存在。上述問答題中的三個地址有兩個與葉延濱有關,他先后做過《星星》和《詩刊》的掌門人。
葉延濱做了幾十年詩歌刊物的編輯、主編和詩歌界的統領,不知扶持助長了多少曾經像我這輩和更多下輩的詩人群體,不知改變了多少詩歌青年的命運,他對當代中國詩歌的歷史進程,擔起了潤物細無聲的一份導引作用。既然是在敘述葉延濱的人本,不妨說得生活化一些。葉延濱少年時蒙受“黑五類”子女磨難,艱險徒步6700里作“革命串聯”,青年時下放到貧苦的村野謀生……這些融入骨髓的命運履歷,熔就他完整的人格和良知道義,對他的做人行事方式影響終身。當他成為“擁權巨大”的詩歌執業者,從來都在敬畏著詩歌的本身,從來都不擁權自重,為人處事從來不以獲得回報為企求;他甚至常常謝絕投稿作者、發表作者的小小吃請,也一貫婉拒詩歌作者登門致謝。相反,他在主政《星星》和《詩刊》的20多年間,不知倒請登門的作者吃過多少回工作餐。在當今文壇,能做到這樣不近人情卻又近乎人性、詩性的文學報刊主編能有多少?在我幾十年的印象中還有一個,他是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中期的《詩歌報》主編蔣維揚,他和葉延濱一樣是不近人情卻又近乎人性、詩性的當代詩歌的導引者,在那一代詩人們的內心里,對他們深懷如此的共識。《星星》、《詩歌報》和《詩刊》是中國詩壇的三大高峰報刊,鼎力支撐著中國詩歌的進步和未來,葉延濱、蔣維揚做其主編,確是人盡其賢、才盡其用,實是中國詩人的幸事。
在我放棄外貿國企高管的未來,放棄擺好辦公桌椅的政府公務員的機會,轉行到玩筆桿子的媒體雜志、文藝協會供職25年來,我斷續的詩生活與葉延濱的關聯度就大了一些,可我們一直以來就是清水如許的君子之交。我在《星星》和《詩刊》發表詩歌或許有七八十首,一次又一次獲得過稿酬,卻從沒請他喝過一次茶;我與葉延濱的人際關系,僅僅是后生與前輩、作者與編者的普通關系。偶爾的時候,我反過來做他的編輯,把他的散文、隨筆和雜文、評論發表在我負責的地方報刊的版面上,彼此憑作品說話的職業性往來,真的沒有什么客套,似乎顯得有些清靜冷淡。在與葉延濱30年的詩歌淵源中,前20多年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他這個人,直到我離開詩壇10年、又于2007年回歸詩歌后,還是沒有見過他一面。到了2010年代的近些年,我才在一些詩會中幸遇葉延濱,真可謂一見如故,卻對他沒有相見恨晚之感,唯有對他這個人的內外在的果不其然的確證。
有那么長久的文字交往歷程作鋪墊,我稱呼葉延濱為師,為兄,或者叫他葉帥,意即詩壇老帥、帥哥,或者常常叫他老葉,怎么稱呼葉延濱都不以為忤,他總是笑而默而接納。
我幾十年的自由寫作和陌生投稿,從八分錢一張的郵票當家到電子郵箱當家,發與不發作品任由編輯作主,從不到編輯部登門造訪,從不過問投稿結果。但有那么一次投稿是例外,我對葉延濱提出了請求。那是2005年初,處于詩歌寫作休眠期尾段的我,讀到當年第1期《詩刊》發表綠原的開卷新作《絕頂之旅》,我當晚就寫了一篇評論《清澈,混沌,峰頂,冰山一角的巨鯨——從綠原的詩<絕頂之旅>談起》,從電子郵箱里發給葉延濱。我在投稿附言中認真懇切地對他說,綠原是1940年代的七月派代表詩人、1980年代初的“歸來者”代表詩人,當代最具國際影響的大詩人和文學翻譯家,沒有之一,他在身體欠安的耄耋之年寫出如此深刻大器的作品,令我產生少有的震撼和感動。綠原淡泊名利的低調人生遭遇過太多的挫折壓抑,卻為中國文壇創造了卓越的文學成就,他1942年出版詩集《童話集》,被譽為“詩壇神童”,他曾幫助胡風寫30萬言書上書中央于1955年被打成“胡風骨干”,他1997年以權威的譯著《浮士德》獲得首屆魯迅文學獎翻譯獎,他1998年成為首位獲得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桂冠詩人金環獎”的東方國家的詩人,他2003年獲得國際華人詩人筆會“中國當代詩魂金獎”。在這些含義極大極重的價值符號里,60多年的思想之光穿過他曲折的命運隧道,呈現著綠原的傳奇色彩和中國文人的鉆石精神。我寫這篇評論,就是在代表幾代讀者向他敬禮。云云。希望延濱主編兄切切重視此稿。
意料之中的是,葉延濱親自編輯了這篇評論稿,很快發表在《詩刊》上。然而,綠原對此卻感到了小小的意外,原來他在電子郵箱中看了這篇評論時提醒我,要做好沒有任何反饋的心理準備。他認為,評論對他的溢美之詞他不敢承受,深感慚愧。當他看到《詩刊》發表的評論后,又謙遜地在電子郵件中對我說,看來《詩刊》對你的文章很賞識。直到今天為止,關于綠原作品與評論的這一段背后的事情細節,我沒有對葉延濱說過一個字,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也許在葉延濱身上發生的敬畏詩歌、精為詩業的故事太多了,通過葉延濱而發生的善待人事的佳話太多了,多得前后三代詩人都能對他說上一番和幾番,無需我再多嘴多言。葉延濱作為當下中國詩壇的先行者,一個社會人、詩歌人,他潔身自好的純靜心態,務實樸質的根本品行,敬業助人的寬善情懷,使他的人本精神穩穩立于世端,廣受敬
立于文本的常青樹
在閱讀葉延濱的詩歌文本前,先得準備一些閱讀的尺子,否則可能會變成一種模糊閱讀而不食其味,因為葉延濱詩歌寫作的時間跨度長達40年,歷經了當代詩歌藝術變遷的幾個代際,其美學觀念、藝術審美、語言技法和價值構成在不斷演進。總體而言,葉延濱的詩歌文本包含著巨大的豐富性、矛盾性和關聯性,必須找到相應的一些尺子來度量他不同時期的作品內質,才有可能體認到一位詩歌大家對于漢詩藝術的超然貢獻。
美學、文藝學和詩學的不斷外展、滲透和細化,為詩歌閱讀提供了諸多互相關聯的通道和方式,比如以中外文化為區別的本土主義、民族主義、西方主義、全球化,以藝術風格為區別的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唯美主義、象征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波普主義,以現代哲學為區分的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唯意志論、存在主義、反邏各斯中心論,還有以文本解析為區分的比較文學、美學、文藝學、詩學、結構主義、解構主義、互文性理論,等等,這許多復雜而有所交叉的學術范疇和工具論,可以度量當代中國詩歌的一切類型,當然也能從中找到適合葉延濱詩歌類型的幾把尺子或許多尺子。是的,一兩把尺子度量不了葉延濱巨多詩歌文本的千萬氣象。以中外文化為區別的尺子來考量,他的詩歌有本土主義、民族主義、全球化的多重元素;以藝術風格為區別的尺子來考量,他的詩歌有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多重色彩;以現代哲學為區分的尺子來考量,他的詩歌有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存在主義的多重理念;以文本解析為區分尺子來考量,他的詩歌需要用文藝學、詩學、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的多重解題方法來分析。
本文在這里所強調的當下性,把當代詩歌的時段姑且指向文革后的1977年至今的40年,那么對葉延濱在當代詩歌中的學術定位,可以如此表述,他是當代詩歌史中重要的代表性詩人,重要在他的詩歌文本長達40年的生命延伸性。1980年左右,屬于葉延濱詩歌寫作生涯的青春期,他正是以點位性的詩歌文本《早晨與黃昏》、《干媽》和《環城公路的圓與古城的直線》等代表作,名世立史。然而在當代中國詩壇,我們所處于的動態文化機制下的代表作,常常被賦以意識形態的時效性,加之詩人們寫作代表作時往往只有20多歲、30多歲,致使這類代表作一旦被固化為詩人的價值符號,那么在時代訴求變化、文化機制變革、審美標準遷變的過程中,它們會漸漸變得勉強、尷尬直至名不副實,不得不以“時代性局限”來規避時代進步后的質疑,甚至有一些詩人干脆否定自己那些代表作的不成熟、不藝術和不純粹。另一方面,詩人在這種代表作之后的漫長寫作生涯中,價值觀念不斷趨真、美學認知不斷掘深、詩學程度不斷提升,逐步擯棄過去作品中那種外在的附加值,歸于生命、藝術的本值,詩歌文本超越過去不知多少倍,但是卻再也得不到當初產生代表作時的影響力和認可度。那樣的代表作,等于是在封殺詩人進步的可能,終會變成貶低詩人進步文本的“反代表作”。當代文學史論的局限性和滯后于文本的反價值問題,是個重大而顯見的學術課題,難道不值得學界警醒和重視嗎。葉延濱出道時的《北京的早晨》、《干媽》和《環城公路的圓與古城的直線》等詩歌,是他早期作品、成名作、代表作的三位一體,時至今日,依然散發著彰顯人性、逼視現實和反思文化的藝術光彩,盡管如此,它們肯定不全是葉延濱詩歌藝術生涯中的高峰所在。
從《干媽》這組詩,我們看到葉延濱為新現實主義詩歌琢成了一塊奠基石。關于這種新現實主義,我認為是對過往“高大全”的偽現實主義的反撥修正,是忠于客觀存在前提下的適度反思;忠于是策略,反思才是目的。干媽的形象代表著農耕文化及其思想情感,即人性本真的樸素善良。“我不敢轉過臉去,/那只是冰冷的墻上的一張照片——/她會合上干癟的嘴,/我會流下苦澀的淚。/十年前, 我沖著這豁牙的嘴,/喊過: 干媽……///她沒有自己的名字,/“王樹清的婆姨”——人們這樣喊她……”(組詩《干媽——她沒有自己的名字》),這組得到過無數好評的詩歌杰作,沒有受到那個特定時代的過多束縛,即與意識形態過度關聯和明顯策應的局限。這種反思與傷痕立意下的寫作很難,不僅要依靠典型細節、高度概括的敘事加抒情的語言構建能力,還要暗含超越意識形態的文化審視,否則《干媽》就不會被三代讀者呼喊了37年。在特定的文化機制下,緊貼時代容易成就作品,時過境遷更容易發生變質,舊時代的代表作很可能被新時代所擯棄。所以,超越時代的文化審視,才是詩歌文本得以長期存活的能源。生命存在也是如此,無不內置著合理性與矛盾性的糾結,生活中存在一位善良勤勞的干媽是合理的,她活得那么窮苦與她的善良勤勞之間是矛盾的。葉延濱在這種傷痕和反思的糾結中寄寓了詩意的訴求:命運的折磨來自哪里,我們召喚一種改變世態的力量。《干媽》的語言所指是命運刻畫、心事描摹,形成清晰的人物和事件場,語言能指是對人性的深挖與對生命處境的憐憫。
真正的現實主義者絕不會一味地抒情贊頌,淪為不知不覺的表揚現實主義,他必須有根于社會擔當的批判精神,才配得上立足于社會現實。在被余秋雨激賞的《環城公路的圓與古城的直線》中,那些由直線交叉成“僵死的條條框框/構成古城格局的特點。”成了葉延濱批判現實主義的標靶,“立體交叉路口,車輪飛旋如風,/環形公路帶來新的語言。/像原子在回旋加速器中奔馳,/轟擊著在僵死的格局中/在古城盤踞了數百年/尚未僵死的保守和自滿!”這首詩代表了葉延濱的一種藝術與思想,語言細節的力度釋放,語言所指的立場表述,詮釋了現實主義的真義:鞭促障礙性事物的消除,陳舊性事物的改進。
過往的新現實主義詩人們的詩歌文本,有一些淡出了當下的審美視域,而葉延濱的《干媽》、《環城公路的圓與古城的直線》卻絲毫不失所值,反而被賦予新的解讀新的價值。原因在于,葉延濱沒有把《干媽》、《環城公路的圓與古城的直線》等成名作當成頂在頭上的包袱,當成止步的終身頂峰,而是當成詩意遠行的一次起步,他一直行走在詩路上,不斷寫出更為優異的詩歌來覆蓋過去,創立藝術新高,從而帶動他全部作品內涵的升值。如果他的詩歌成就止于早期代表作,那么他只能是當代文學史中的那一類點位性詩人,即使如此,在國家主義穩固的文化懷抱里也已經足夠成功。
但是,葉延濱在寫出那些“新來者”的新現實主義代表作之后,像他所寫就的環城公路那樣,又經歷了30年探索革新、轉變曲行的寫作進步,他的詩人身份從“新來者”變成“引領者”和“常青樹”,作品風格從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再到后現代主義,詩歌文本從“語言為思想服務”到“語言為藝術服務”,再到“詩歌為生命服務”,他的詩歌成就在不斷加碼,分量和質量在不斷升高,最終歸結成自身的葉延濱主義,把他結構到百年中國新詩史的命脈中。結構性是一個動態坐標系統的穩定勢態,難以被遷延的時間所置換變更,比如馮至、穆旦、戴望舒、艾青、綠原、北島、楊煉、海子、吉狄馬加、昌耀等等詩人。點位性則是變化勢態,可能被遷延的時間坐標所消解撤換,比如文革時期的那些所謂名家名作,早已被遷延的歷史流波淹沒消解。
1980年代下半葉到1990年代,功成名就的葉延濱勤勉地在詩路上探索行走,他的文化視野更為寬闊,藝術觀念更為靠前,技術手法更為豐富,在不斷轉變優化的過程中,從早期的現實主義走向中期的現代主義。說他走向現代主義,首先是指他對“詩言志”的軟化轉變,表現在語言形式的層面上,可以拿他寫于1989年的《斂翅的鷹》為例,“斂翅驟落危崖,爪如松根嵌入石縫/垂云般的雙翅悄然收褶/骨縫里也有幾分悲愴,血液里游弋欲望的蛇”,此種詞語交織的意象疊現,脫離了“判斷句加排比句和虛詞感嘆句”的現實主義豪邁志向及敘述架構,進入現代主義范疇的意象主義和象征主義。葉延濱的詩歌向現代主義的進化,主要還表現在深化、強化反思力度的方面,歸入對既定事物觀念進行反撥諷刺和幽默化、荒誕化的現代主義精神。例如他寫于同期的《乘索道纜車登泰山》,“坐在索道的鐵匣子里/上——泰——山——/一幅玻璃透明了歷史/從現代的窗框/看傳統的風景/……/坐在索道的鐵匣子里/上——泰——山——/離去也揣回幾分遺憾/接連幾個夜晚的夢/都在石階上走個沒完……”在這么一個輕松愉快的登山觀景的行程中,葉延濱在意的不是眼里的歷史和事物,而是活躍在腿上的愿望之夢,玄機性暗藏,現代性畢現。
現實主義詩歌對于外在事物的夸張抒情和加溫抒情的“詩主情”的征象,在葉延濱1990年代的詩歌中逐漸得以消隱轉化,他的抒情方式也由為主題需要的物象抒情,轉到為生命需要的意象抒情。比如《致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羅蒂》,“雪山冰崩時你在哪里/大海漲潮時你在哪里/鷹隼編織雷電時你在哪里/雄獅奔突追趕羚羊時你在哪里/玫瑰承接晨露時你在哪里/乳霧輕纏華林時你在哪里/大漠駝鈴搖彎炊煙時你在哪里/流星曳火射過蒼穹時你在哪里”,近乎霹靂節奏的詩意激流,類同于美國詩人艾倫·金斯伯格的語言暴雨、搖滾樂的電閃雷鳴,也讓我想到王小龍《紀念航天飛機挑戰者號》的語言爆炸,這些激烈的語感語義串聯,正是現代主義詩歌在生命內部躍動的意象情緒。他在1990年代的另一首詩《風暴》中寫到,“我所有的日子/都是在風暴中跑散的馬群/那些灰眼睛的馬兒/善良而憂郁//……把你和我的日子吹跑的/不是風又是什么? //馬兒找不到回來的路/如果你見到/一匹或一群褐色的馬兒/孤獨的老馬/溫馴的小馬/請給它一把青青的草//……風暴后還留給我一頭小馬駒/我的屬馬的小兒子/乖乖地守著我/守著我未來的日子”,在生活化的低溫抒情中,把詞語化、象征化的馬兒,用風暴之繩牽向自然的原處,牽回自我的體內。此處從現實主義轉為現代主義的言詞中留有一些舊抒情的痕跡,但其語言形式之美已經與內容大意并列為文本的首要。
再看一首《樓蘭看到一只蒼蠅》:“陽光如一萬支箭矢/蒼蠅在樓蘭死城上空快樂地舞蹈//……半小時后,它將是樓蘭古城惟一的生命/……死亡大沙漠中的死亡之城里/死亡之屋外與死亡之樹上/一只還在飛動的生靈……//生命真美麗!/生活真美好!/生存真美妙!/我三次高聲地贊美啊/只因為一只在死海之上飛舞的小蒼蠅!”此詩所呈示的內涵不止是語言層面的藝術性質,不止是生命狀態的意象抒情,主要是對生命態度和體察深度的升華: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一切生命力都是值得贊美的。這就是現代主義詩歌精神的核心所在。
經過對“詩言志”的軟化轉變,對語言形式層面的藝術手段的轉變;然后轉化“詩主情”的模性,抒情方式由主題需要的物象抒情,轉向生命需要的意象抒情;再經過對生命態度和體察深度的升華,葉延濱完成了詩歌審美的三級飛躍,成為絕不一般的現代主義詩人,那種以良知擔當而非語言戲法介入社會現實的現代主義詩人。
從葉延濱《獵豹印象》、《我純潔得像一根骨頭》、《黃河槳》、《母性》、《舉棋未定》、《火焰玫瑰》、《蓮花開了》、《克里姆林宮背后》和《存放眼淚的小瓶子》等數十首1990年代的主要作品中,我們感知到了一位以現實主義為基石的現代主義詩人的精神實質:開闊、揭示、反思、批判,歸于純粹的語言造化和真實的生命禮贊。用葉延濱寫于 1990年的 《我純潔得像一根骨頭》來概括:“有時候一切都是多余/只有骨頭是人生定義”。葉延濱的人生現代主義,有根有襻,有因有果,能夠把那些沒有骨頭的修辭現代主義敲得粉碎。不斷探索行走、刷新創造的葉延濱,成為當代中國詩壇立于詩歌文本的常青樹。
立于再生的新高標
進入21世紀的十幾年來,社會文化形態轉化為網絡波普主義,詩歌泡沫滿宇宙地膨脹,亂象叢生中自有中流砥柱在把穩大勢。葉延濱的心智宛若海上的航燈,對此局面洞若觀火,他以先行者的行動來表態,以文本代言一切,繼續在詩途上進行著他的藝術變革,轉身登上又一波寫作巔峰。他寫出了堪與生命積淀厚度相當的優質詩歌,如《愛情是里爾克的豹》、《一個音符過去了》、《唐朝的秋蟬和宋朝的蟋蟀》、《丘吉爾托我向元首們說幾句話》、《活著的項羽》、《小公務員老B退休的感覺》、《心在高處》、《對我說》和《一棵樹在雨中跑動》等大量文本。與過去對他挑選閱讀感受不同的是,這所有作品不僅會讓普通讀者感到興致盎然,還讓我這類專業讀者屢屢得到驚奇,然后是深品之余的擊案稱絕。“唐去也,唐蟬也遠了/宋去也,蟋蟀也遠了/無蟬也無蟋蟀的現代都市/只有不知從哪兒來的風/吹彈著水泥樓間電話線的弦/請撥唐的電話,請撥宋的電話——/忙音!忙音!忙音!……”,寫于21世紀開初的這首《唐朝的秋蟬和宋朝的蟋蟀》,以唐宋傳統來參照當下,直接對泡沫文化表明了詩人的憂患和否決。
《一個音符過去了》給予我們的就不是憂患態度了,而是一種超然于物外的存在與虛無的永久況味。“一滴水就這么揮發了/在浪花飛濺之后,浪花走了/那個大海卻依舊遼闊///……一盞燈被風吹滅了/吹滅燈的村莊在風中,風中傳來/村莊漸低漸遠的狗吠聲///……一個人死了,而我們想著他的死/他活在我們想他的日子/日子說:他在前面等你……”死與活,個別與現象之虛,整體與物質之實,個人與生命之死,精神與懷念之活,這些富含悲憫情懷和哲學意識的事事物物,統統被強大的日子判決:歸于“他在前面等你”的消散。
在《丘吉爾托我向元首們說幾句話》、《活著的項羽》和《小公務員老B退休的感覺》之類略顯荒誕帶有嘲批性質的詩歌中,展現了葉延濱“言他而批你”的介入現實的風骨,只是在言語上由硬匕首變為軟鞭子。《小公務員老B退休的感覺》所用的詞語多么奇妙,“那些整齊和不整齊地掛在舌頭上/一排排的回形針,神話般地/像棉花糖一樣消失”;剛剛從固有體制中解套還沒走出辦公室門的老B,居然產生那么奇妙的后現代主義思想,“那些文件那些報告那些/培養灰塵和蛀蟲的套話大全/都知道,那是病毒/誘發腦血栓、心絞疼、高血壓/可是誰敢生產這種型號的殺毒軟件?”這些不拐彎的句子如同普通生活中的機智話語,把現實原態的散件擺布成詩歌,無視技巧而大有技巧,似同后現代主義美術的拼貼造型,達到一樣的審美刺激效果。
葉延濱近來寫出了一組力作,包括《一顆子彈想停下來轉個彎》、《想和天空一樣藍》、《在安溪遇觀音》、《荷花記》、《幸福感》等等,呈顯出越發強烈的后現代主義特質,可以看成是葉延濱從現代主義走向后現代主義的轉身之作,藝術再生的成就之作。試讀《一顆子彈想停下來轉個彎》,體察它是怎樣從現代主義走向后代主義的。讓子彈停下來,是一出戲劇,那得演下去;讓子彈拐個彎,是一出荒誕劇,沒有開演的可能;在演與不演的瞬間糾葛中,子彈沒有選擇,只能負命而行終結它的劇情——擊中目的物,實現它自身價值的光榮。如果到此為止,子彈的劇情屬于有想法有結構的現代主義。然而葉延濱讓子彈的劇情繼續演進,“一把鉗子夾住了子彈/把它拖到光亮的世界/一見到光亮,子彈就興奮/興奮地準備再次起飛/但接下來的是一次更深的跌落/當!子彈被丟進拉圾鐵盤里”,子彈不僅感嘆自己的命短,“一生只飛一次!”而且悟出了另一種子彈的命長,它“不光榮、不驕傲、不擊中目標”,就是放棄一生一次的飛行,“變成了自由……”如此演進的結果,等于否定了子彈的光榮使命,解構了子彈的價值系統,讓子彈的存在性質變成了被逼作為、不想作為的后現代主義悖論。
在《一顆子彈想停下來轉個彎》的38行詩歌文本中,置入如此曲妙的藝術機峰,如此密集的意象心象含量,如此矛盾沖突的語勢內力,只能稱它是絕對好詩。從寬泛的文學比較的角度來體察,我得到了一種閃亮的心理暗示,《一顆子彈想停下來轉個彎》與海明威的小說《永別了武器》之間有著文化精神上的深度遇合,戰爭離不開武器,子彈的價值就是飛出槍膛擊中目標,讓子彈停下來轉個彎,就是與武器永別,兩種不同體裁的文本之間有著語言運行的共性——簡潔含蓄、機智幽默、場景細膩,它們的思想指歸相同:對既定事物與規律的反撥與解構。對于《一顆子彈想停下來轉個彎》的文本成就,可以拿葉延濱的另一首新作《想和天空一樣藍》來佐證,水滴對于藍天的遐想、容器對于水滴的馴化,以及水滴最終進入下水道的命運,凸顯著與《一顆子彈想停下來轉個彎》一致的意象和心象,一致的反撥與解構,一致的心理暗示。“想和天空一樣藍”的水滴,它的“耳朵里卻一遍遍地響著/變茶水,還是變咖啡?”水滴變異于自身存在規律的想法,不可能得到兌現,只會落得于跌進垃圾盤的子彈一樣的下場,流入下水道。《一顆子彈想停下來轉個彎》和《想和天空一樣藍》,帶給我們的明顯觀感是,葉延濱突破了既定的文化場域,又一次形成了詩歌藝術的飛躍。
《一顆子彈想停下來轉個彎》是高度語言藝術所催生的精致文本,蘊蓄著詩歌載體所能扛得住的終極思考,充分證實了葉延濱在漫漫詩路上的轉身與再生動能,呈示了一位詩歌大家所特有的藝術創造力。《一顆子彈想停下來轉個彎》是代表葉延濱當下寫作的高標作品,是當代詩歌中凸起的又一首杰出的代表作,而且是沒有意識形態牽制、文化觀念束縛、藝術方法局限的代表作。
葉延濱的詩歌寫作,題材萬千,視角幻變,手法多端,各種事象、物象、意象、心象互相穿插,各個史段、各個國度、各個地域,各種人群、各種現象、各種心理,都在他的詩歌語言中穿越,總體征象呈示為廣博浩蕩,錯綜復雜,其中貫穿著一條或明或隱的路徑:從詩言志、詩主情的觀念性抒情至上而以技術手段為輔,到詩即藝術、詩即真實的呈現性反思至上而以詞語結構為輔,再到詩即言說、詩即自身的創造性語言至上而以一切為次,相對應的正是詩歌的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三種主義是詩歌藝術依照內在運行規律而產生的普適性事物,其間本無高低優劣之分,沒有意識形態是非,只有時序進退之別。藝術發展一如生命循環,非進則退。對于40后的詩人葉延濱來講,這條或明或隱的路徑肯定不是葉延濱詩歌征程和追尋方向的全部,卻一定是他探索、遵循詩歌規律趨向的一份重要心機。這條不斷轉身的路徑走得確實不易,卻必然地走出了方向,在中國當代詩歌進步的無限可能中,注入了一份切實可行的實踐動力。
任何事物都具有相應的形式,舊事物有舊形式,新事物有新形式,舊事物舊形式必須轉化進步為新事物有新形式,否則必然被無情淘汰。1979年當鄧小平以社會主義中國的領袖首次出訪美國時,面對世人戴上了象征美國文化的牛仔帽,從此打通了中國與世界的隔閡;2012年當習近平以國家副主席的身份出訪愛爾蘭時,把自己還原成球迷踢起一只足球展示球技,從此開闊了世人對中國領導人的看法。200年前西方盛行浪漫主義是社會生活改變機制的需要,150年前盛行象征主義及后來的現實主義是文化生活邁向進步的需要,100前盛行現代主義藝術(詩歌)是文化本質性、豐富性的自身需要。在100年前,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盛行西方遲來的包括浪漫主義、象征主義的各種藝術(詩歌)風氣,是反對封建文化投向新生的精神需要。從1980年代中段開始,中國詩歌的洪流開創了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航道,是打破專制意識形態回歸個體生命和語言藝術的生命需要。如果對文學規律及其發展的客觀事實一概不問,還要做個浪漫現實主義的抒情作家藝術家,就是對當代人類文化的絕對無視,對一二百年前舊事物舊形式的迂腐模仿。在藝術上等同于穿著150年前的長袍馬褂留著長辮子,乘坐今天的高鐵用之乎者也文言文,抒發莫名其妙的這情那意。如果是這樣,和對著朝庭衙門磕頭的晚清遺民,有精神本質上的區別嗎。不服從歷史規律和真事真知,寫來寫去只會可惜了時光精力。我們的社會機制和生活方式早已與國際社會同步接軌,我們的詩歌有什么理由徘徊在西方一二百年前的陳舊法則中。還是用葉延濱的詩句來召喚一種強力,“像原子在回旋加速器中奔馳,/轟擊著在僵死的格局中/在古城盤踞了數百年/尚未僵死的保守和自滿!”
憑借特定時代產生的一兩首或幾首成名作、代表作啃一輩子的詩人,不應該受到指摘,因為他們抓住了特定時期的機遇,集中閃射了自己的才華智慧,而同期的多數詩人未能做到。然而,人類社會在開放共存,文化思想在交融互生,詩歌價值在通達平衡,任何詩人如果一再固步自封于既得的光環,不作新的行走和創造,那么時光就會給他穿上一件又一件皇帝的新衣。相比之下,像葉延濱這樣不斷甩掉成名作、代表作,不斷創造下一篇更好作品的詩人,30多年來出版了45部詩集文集的大家,必然受到人們的尊重。葉延濱不僅敢于直面自己、不斷否定過去,而且總能創造出更加美妙、更具價值的未來,這種無可窮盡的創造性,才是漢語詩歌的宏偉蘊含,才是漢語詩人的宏偉格局。
葉延濱的轉身、行走、再生,又轉身、行走、飛躍,不但沒有丟失現實主義,沒有丟失現代主義,也沒有固步于后現代主義,他把這些藝術主義作為方法和手段糅合到葉延濱主義的集成之中,穩穩地結構到當代文學史的坐標中。如果要問葉延濱的詩意一生有那些代表作,可以如此作答,葉延濱主義的文本集成,才是他的代表作,才是百年中國新詩結構性的代表作。任何一位對真詩人真詩歌懷有敬畏之心的讀者,都應該向當代中國詩壇的先行者葉延濱的人本尊嚴致意,向當代詩歌的常青樹葉延濱的文本品質致意,向他再生詩歌新高標的創造力致意,向他躬身漢詩實踐、催動漢詩進步的垂范精神敬禮。
2017年3月上旬于南京
葉延濱簡介:
葉延濱,當代作家詩人,現任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名譽委員。
1978年由西昌考入北京廣播學院新聞系,讀大學期間被吸收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2年畢業后在《星星詩刊》任編輯,副主編、主編共十二年。1993年評為正編審,首批獲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1994年由國家人事部調入北京廣播學院任文學藝術系主任。1995年調到中國作家協會《詩刊》雜志社任副主編、常務副主編、主編。2011年評為正高二級專家,2012年擔任任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工作委員會副主任,2016年任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主任。歷任中國作家協會第六、七、八屆全國委員會委員。迄今已出版個人文學專著51部,作品自1980年以來先后被收入了國內外500余種選集以及大學、中學課本。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俄、意、德、日、韓、羅馬尼亞、波蘭、馬其頓文字。代表詩作《干媽》獲中國作家協會優秀中青年詩人詩歌獎(1979年——1980年),詩集《二重奏》獲中國作家協會第三屆新詩集獎(1985年——1986年),其余詩歌、散文、雜文分別先后獲四川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50余種文學獎。

來源:延安詩會
作者:葉延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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