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詩人李瑛去世丨李瑛詩選

李瑛(1926.12.8—2019.3.28),河北豐潤人,生于遼寧錦州。1943年開始練習寫作,所寫詩歌收入1944年與同學合編自費印刷的詩集《石城底青苗》。1945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邊讀書邊從事進步學生運動。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隨軍南下,任新華社部隊總分社記者。1950年底回北京,參加抗美援朝,后到解放軍總政治部工作,1955年到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做編輯,歷任副總編、總編、社長、總政文化部部長等職。于2019年3月28日凌晨3點36分去世,享年93歲。
附:李瑛的詩
母親的遺像
墻上
母親的遺像
已掛了三十年
仰望與俯首之間
都是疼痛
她比我年輕
她是我的母親
三十年已不知多少次
母親用粗糙的手
撫摸我的臉頰
歪著頭看我
胖了?瘦了
當我向她傾訴
埋在心底的苦澀和委屈
她不再喚我的乳名
只凝重地撫著我的白發
并用她抱完柴禾之后的衣袖
擦著我綴在胡子上的淚滴
喃喃地輕聲說
不要哭,不要哭
像兒時那樣
只有母親能感到我心底的隱痛
只有母親能聽見我心臟的跳動和哭聲
我聽見墻壁在炸響
恐龍化石
推土機喘著氣
吐著黑煙
使勁推著,鏟著
掘出一塊恐龍的骨頭
不說話的恐龍骸骨的化石
沿著風的巨大的曲線
我們曾無數次
從日出淌出的鮮血中尋找它
從早已遺忘的灰燼中尋找它
從山岫巖石的脊骨和肋骨間尋找它
從翅膀和尾鰭間尋找它
從雨林的血和成熟的風暴的漩渦中尋找它
趁地球旋轉的軸沒有銹蝕
趁我們所知上帝曾是它的近鄰
便從教堂的塔尖、圓頂的清真寺和斗拱飛檐的廟宇間尋找它
從經卷、神話和史詩中尋找它
從母親的乳房和骨盆間尋找它
甚至從我們自已的身體
當含氟量斷代和碳-14 也無法幫助我們時
我們只能睜大眼晴
從骨架推測它的身軀
從腳印判斷它的體重
從頭骨想像它的叫聲
從牙齒論證它的習性
我們聽見了六千五百萬年前星球旋轉的聲音
那時我們還是一粒泥沙
而從這塊掘出的骨頭
我們發現這只恐龍,曾遭受——
颶風摧殘23次
水災21次
雪暴19次
巖石撞擊17次
雷擊13次
地震9次
火山噴發7次
不明飛行物傷害5次
之后,它還曾活著
最后死因不明
問題
假如穿山甲沒有甲
刺猬沒有刺
它們還能有自己的生命嗎
它們將有怎樣的尊嚴和形體
假如老虎沒有鋒利的牙齒
它們的上顎和下顎會是怎樣的形狀
它們的腸胃會是怎樣的結構
它們的生活習性會有怎樣的改變
它們離自已越來越遠
生物群落中的森林將會如何
山谷和月夜會不會感到孤寂和憂郁
大自然會不會因斷裂而傾斜
我們的母親還會用它哄嚇哭攘的孩子嗎
還會有人用它的骨頭治療自己的傷痛嗎
國王還會把它的皮鋪在椅子上顯示權威嗎
生物學中它的章節是否該用橡皮擦掉
而要用一個新名詞來代替,那該叫什么
它們的愛和死的方式是怎樣的
它們的到來會不會因不受歡迎而使自己感到痛苦
在哺乳動物中它又將占怎樣的位置
獸類學中是否又將排出一種新秩序
大地是否會因它的出現變得美麗或丑陋
假如老虎沒有鋒利的牙齒
我們還能寫出使孩子們睜大眼晴的童話嗎
這個世界會不會變得衰老
它該是快樂還是悲傷、可愛還是可怕
兩棵銀杏的愛情
銀杏,落葉喬木,孑遺植物,雌雄異株,壽命極長,可達千年以上——植物學
也許世界上
這里是愛情開始的地方
兩棵銀杏赤著腳
分站在小河兩岸
它們相互張望著不說一句話
只把影子重疊在水里
河水對他說隨我走吧
他說不
白云對她說隨我走吧
她說不
他們知道一只酒杯是孤獨的
當滴銀的夜晚
鳥和魚都在巢中睡去
他們會緊緊抱著,相互撫摸
他會向她傾吐秘密和夢想
她會給他唱歌
愛情是無法說出的東西
他們相互占有
猶如幸福和痛苦
把血給它,心臟就會跳動
把氧給它,肺葉就會呼吸
生命只能閉著眼思索
它離骨頭最近
星星
只有住進高層樓房
才知道云會變成雨水
閃電是飛瀉的火
雪如何長出翅膀
虹怎樣染出色彩
對于我
星星原來是不存在的
只有搬進高樓
它們才回到人間
作我的鄰居
一顆顆聚在我窗前的
這些眨著眼晴的頑皮的小星星呵
看見我,多么興奮
我不知道它們
是懸在那兒、漂在那兒、還是鑲在那兒的呢
發出清脆聲音的
是懸在那兒的銀鈴嗎
映出閃閃流水的
是漂在那兒的荷燈嗎
射出逼人光芒的
是鑲在那兒的寶石嗎
入夜,打開窗子
你喊它們吧
它們就會輕輕地聚攏過來
這些透明的璀璨的小精靈
如果需要,可以摘下它們——
把銀鈴掛在門前
把荷燈裝在陽臺
把寶石截在愛人的手指上
高原一夜
背一口袋青稞
跋涉在一天又一天
總是同樣單調的荒灘上
當風把砂礫灌滿我們的骨縫
太陽把身影拉長鋪在腳下
云驚慌地逃下地平線
鉛一樣的夜便轟然而降
前面,似野蜂的巢和
古墓群的隆起的土垛
就是我們投宿的地方
瘋狂地抽打著的經幡
是我們的鄰居
是眾神的住所
鐵青的干牛皮的地表上
只有呼嘯的風
不住用鞭子抽打著
懸在四千八百公尺半空的
碎石、砂磧和枯蓬
然后又緊攫住大陸架
拼命搖撼
在它喘息的縫隙間
可以聽見
巖石板塊摩擦的聲音
火的聲音
江河源頭滴水的聲音
饑餓的雪豹號叫的聲音
也許還有星星逃竄的驚叫
生命在顫栗
此刻,白天那斜飛的大烏鴉
痛苦里偷偷長大的蜥蜴以及
拼命吸吮著獸骨上血珠的大蒼蠅
都躲在哪兒
但這里卻也有
比死亡更倔強的生命
是趴在地皮上的長不高的野草
是野草的種子
是種子的根
是根的信念
像針,以金屬的光
嚴厲地逼視著這個世界
當傾斜的土壁上
酥油燈熄滅
小屋便在驚濤的浪尖上顛簸
閉著眼,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風雪山海關
1999 年 11 月 14 日,與汪兆騫、關仁山、周健、陳新增等同志冒雪游山海關。
雪鎖著山
雪鎖著海
雪鎖著關
茫茫大雪緊鎖著山海關
任鉛灰的云壓在頭頂
也來尋訪多年不見的山海關
當年的城樓
仍屹立在那兒,變得
比哲學家更懂得思索
比史學家有更多的記憶
門上的大鐵釘
仍沉沉地釘進歷史深處
飛檐垛口,似乎比過去胖了一些
只樓后的長城不見了
風雪中,長城逃走了
巍巍關樓呵
逶迤萬里的長城呢
是飛上了九霄
抑或潛入了海底
凍云縫隙間出沒的是它嗎
冰河雪嶺上翻騰的是它嗎
任你向千年外、萬里外眺望
也不見它的影蹤
莫非它閃光的鱗甲
都變成了眼前
漫空橫飛的大雪
長城在哪兒
它的影子和它的夢在哪兒
是故意不讓我看見嗎
看不見長城就像丟失了自己
我抱著滿懷風雪
在城樓上踟躕尋找
只感到這孤樓
像一聲睡著的雷
沉沉地守著這個
不懂安靜的世界
看不見喋血的長城
卻有筑城人的汗
戌城人的骨
飛鳴的箭簇和不滅的火
凝在城關下
卻有守門役卒的咳嗽聲和
關前的馬嘶
回響在那兒
穿羽絨服的導游人
不絕地講述遙遠的故事
故事是腳下的青磚、石頭和枯草
微茫中,我聽見
孟姜女的哭聲
正從磚縫凄婉地流出來
縈繞在冰封雪裹的
瑟瑟顫抖的酸棗枝子上

作者: 李瑛
來源:詩刊社
注:詩歌來源:《詩刊》2003年7月上半月刊“中國詩人·李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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