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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夫詩選》首發暨臥夫詩歌研討會錄音整理


 
前:汪劍釗,林莽,吳思敬,張清華,譚五昌,冰峰,安琪;
后:張后,談雅麗,孫立本,吳子林,叢小樺,阿蘭,鄔曉薇。  黃尚恩,攝。
 
  主辦:北京師范大學中國當代新詩研究中心
  承辦:作家網
 
  時間:2019年5月8日14:00—18:00
  地點:作家網會議室
 
  與會詩人、批評家:
 
  吳思敬(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林莽(詩人,《詩探索》主編)
  張清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汪劍釗(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譚五昌(北京師范大學中國當代新詩研究中心主任)
  吳子林(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冰峰(詩人,作家網總編)
  師力斌(詩人、批評家,《北京文學》副主編)
  鄔曉薇(人民網專欄作家)
  安琪(詩人,作家網總編室主任,《臥夫詩選》編者)
  張后(詩人,攝影家,《訪談家》主編)
  叢小樺(詩人)
  談雅麗(詩人,魯36高研班學員)
  王朝軍(詩人,魯36高研班學員)
  孫立本(詩人,魯36高研班學員)
  于小芙(詩人,魯36高研班學員)
  黃尚恩(《文藝報》記者)
  阿蘭(臥夫妻子)
 
  主持人:譚五昌
  錄音整理:安琪
 
  內容:
  播放作家網錄制的臥夫視頻資料《告別臥夫,讓春天寫下最后一首挽歌》。
 
  安琪:這是臥夫留在人世的唯一的原聲視頻。
 
  譚五昌:剛才大家都看了關于臥夫的影像資料,隆重感謝作家網趙總、冰峰先生!正因為有這個影像資料的存在,我們對臥夫先生,在座的朋友對臥夫比較了解,但還有很多詩人朋友對臥夫不是很了解,看了這個短片,大家就對臥夫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老趙這個工作很重要,用影像來敘事。臥夫生前的詩人身份是比較單薄的,好像是一個給大家拍照的攝影師,現在通過這個影像視頻,和《臥夫詩選》等兩本詩集的出版,一下把臥夫這樣低調又很有才華的優秀詩人凸顯出來。
 
  尤其剛才的影像配上文字,出自安琪的手筆,看了很有感觸。詩歌界有臥夫這樣低調、熱忱的、把詩歌作為他的生命來追求的詩人,這是中國當代詩壇的另外一道風景。臥夫詩歌中的死亡情結、死亡意識,我也是臥夫多年的朋友,我倆曾經在一個房間同居過。但觸及靈魂層面的交流沒有,當時他比較低調,只是說他的一些計劃,怎么給海子修墓,怎么編跟海子有關的圖卷,等等。
 
  當時給我感覺,他還是非常熱愛生命,他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完成。2014年5月份得到他失蹤的消息,得到他死亡的噩耗,我和許多朋友感到很震驚。當時為他送行來了幾百個人,安琪在《臥夫詩選》后記寫到,“臥夫在詩歌界是沒有敵人的人,不但沒有敵人,還有一大群非常認可他、欣賞他的朋友”,這個在詩歌界不多見,體現了臥夫的人格魅力。
 
  今天很榮幸來主持這個研討會,來的人不多,但檔次很高,這是我主持過的檔次極高的詩人研討會,尤其臥夫是這么低調的詩人,有這么多重量級的評論家詩人出席,也是我們對臥夫逝者的尊重。
 
  首先,介紹兩位德高望重的詩壇前輩:一位是首都師大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評論家吳思敬老師;一位是德高望重的著名詩人、《詩探索》主編林莽老師,林老師不太出席各種場合,今天他能出席這個研討會,他的行動說明了一切;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主任、著名評論家張清華教授;
 
  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著名詩人、翻譯家汪劍釗先生;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著名學者吳子林教授;
 
  作家網總編、著名作家、詩人冰峰,這是老朋友,今天借他的場地;
 
  詩人、批評家、《北京文學》副主編師力斌先生;
 
  人民網專欄作家鄔曉薇女士;
 
  作家網總編室主任、《臥夫詩選》編者、著名女詩人安琪,《臥夫詩選》是她編的,這次活動是她跟阿蘭策劃的;
 
  詩人、攝影家、《訪談家》主編張后;
 
  《文藝報》記者黃尚恩;
 
  詩人叢小樺、談雅麗、于小芙、孫立本、王朝軍;
 
  最后,隆重介紹臥夫先生的妻子阿蘭,很有情懷,一直在關注與臥夫有關的出版,是非常賢惠優秀的女性,對臥夫的詩歌事業非常支持,一直推動這次詩歌研討會的召開。
 
  安琪:師力斌老師今天下午預約了北醫三院老專家,他是特意先趕過來,請他先發言。
 
  師力斌:不好意思,今天很慚愧,本不應該是我先發言,這么多前輩老師。但我有個特殊的事情,實在是沒辦法,就先匯報下我的閱讀感受。
 
  跟臥夫從來沒見過面,也不認識,但拿到這本《臥夫詩選》有一個感受,詩歌是詩人的另一個身體。我基本把這本詩集看完了。懷念一個詩人,有時不一定打照面,可能跟他沒有任何交集,但讀他的詩,就能看到真真實實的人,有時比跟他喝酒、吃飯來得深刻。
 
  讀完他的詩,覺得很多東西,包括張清華老師寫的序,安琪寫的后記,他們提了很多,總結的很多,我覺得真沒什么話可說。我自己作為一個普通的讀者,或者本來能成為臥夫好朋友的一個人,沒有坐過他的車,沒有跟他在各種場合交集過,確實是我的遺憾。我現在只能以一個讀者的身份去讀,做一個心理學的解讀,讀他,也算跟臥夫做一個對話。
 
  我看他的詩,很多是傾訴式或者自白式的那種,張清華和安琪也有寫到,說他是自語式的,自言自語,有一種商量的口吻。很多詩里以“你”“我”這樣的口吻展開。我一直在猜想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個人和我能不能處得來?怎么理解他的詩歌?沒法知人論世,我就斗膽把作為讀者的感受跟各位交流一下,可能有些隔,但也算我對詩人的懷念、敬仰。
 
  他確實是一個不斷自我反思的人,有時他能將自責和反省推向極端。比如他采用對話、傾訴、商量、疑問的口吻,好像和一個很親密的人在對話,比如《像阿Q同志那樣把心事告訴吳媽》,當然他有調侃,張清華老師在序里也談到。但我理解調侃背后他有他的孤獨,比如說,“我幾乎只有一個親人,他住在天堂,他是我的父親;我幾乎只有一個朋友也住在天堂,名叫海子。每次想念我都夾著尾巴。”如果臥夫活著時候,我讀他這個詩,可能覺得有點矯情,很難理解。他不是經常參加一些聚會,跟朋友打得火熱嗎?但在詩歌里,他的自卑加憧憬的孤獨感,我現在才能理解,他真的不是裝的。再比如,《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整個詩是對話的,相當于兩個人在對話,他非常敏感,有很多自省。再比如《誤解》其中有幾句,“隨即我就病了,被人看在眼里,病因其實我已經找到了,是我誤解了自己。”琢磨這些話,我自己也經常會這樣,白天辦某些事,晚上回去反復想,《論語》里講“吾日三省吾身”,曾國藩講“慎獨”。中國的傳統也是,知識分子老愛反思自己,所以我覺得他在精神氣質上確實有一點像海子和顧城,有一種神秘的、常人無法想象的情形,在他的詩歌里呈現。又極具畫面感,比如《本少爺生來命苦》,這也是一句調侃的話。我看他有的詩里講到,有一段時間是“靠撿垃圾”為生,我不知道他這個人,是不是用極端口吻來比附他生活的拮據或者困頓,或者暫時的囊中羞澀。但是我想,他在精神氣質上是這樣,我佩服他這種想象力。我特別喜歡他這樣一句,“把太陽緊緊拴住,另一端系在腰上,讓我們的世界永遠明媚”,是困頓的、樸素的,甚至像孩子一樣比較直白的愿望,反而能表達他那種困境。再比如,《躺在土里一動不動》,我想這首詩可能是愛情詩,其中有幾句,“很想成為盲人,把世界關在眼睛外面”,這話像一個小孩兒說的,不符合受過教育、經過語言訓練的人的表達方式,過于文縐縐的表達,反而沒有他這樣的力度。
 
  總體感覺他很質樸,有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當然有身體的欲望。他里面有很多關于女性情感的獨白的部分。這里不展開。我想重點再談一點,關于他對詩歌的態度,他對詩總體上是貶低、調侃,并不認為詩有多高雅,比如看這些標題,《千萬別愛上寫詩的男人》《我說過我寫的是詩嗎?》《硬著頭皮寫一首詩》《做一次愛就能寫出一首詩嗎?》《詩人的手淫時代》《男人不一定非要寫詩》,還有這樣的句子,“我把詩歌和咸菜放進冰箱”,他的總體態度確實是調侃式的,我不知道他真實生活中是什么樣的。比如《詩說》在整個詩里,是他對詩歌總體的態度,他講了詩不是什么、不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不是糧食、不是閃電、不是及時雨、不是救世主、不是醫生等等,不是啤酒、不是處女……,這首詩徹底將詩世俗的功用給否定了,詩不能帶來任何好處。“詩歌這鬼東西以虛偽的形式在指縫間,漸漸流失,或者被強大的敵人幾乎揭穿”,他徹底看透。但他另外還熱愛寫詩,這就非常矛盾。比如他有一首詩叫《硬著頭皮寫一首詩》,“我忍不住想與詩歌抱頭痛哭,終于可以踏踏實實寫這首詩了”。這個人很矛盾、很糾結,一方面不自信,詩到底能不能給我帶來什么?好像不行,但另一方面我又放棄不了。
 
  在這里,我找到一個關鍵詞就是“敵人”,這可能涉及我更深的一種感受,我搜了一下,他詩歌里出現“敵人”的詩非常多。按道理,看張清華老師、安琪等了解他的人說,他基本上全是朋友,沒有仇敵。可他的詩歌里反而“敵人”特別多。這一點,讓我猜測這樣的人是不是有隱秘的一面,或者他生活中,在現實世界里難以完成,在想象中把他的性格、強悍的一面,或者恨的一面表達出來。他拿詩歌作為一個發泄,這也是他不能放棄詩歌的一個原因。

  比如像《敵人的證據AK-47》,這個標題我覺得很火爆,一個人竟然能拿“AK-47”寫詩,作為一個朋友很多的人,對我來說確實是很罕見。憑我個人的經驗,我自己寫詩很難,即使寫敵人也不會這樣。里面有一句,“我已經沒有證據證明誰是最危險的敵人”“我對敵人已經熟視無睹,甚至經常面帶微笑問一聲好”,另外還有不少詩,比如,“然后把雪踩響,只想聽聽與你相關的聲音,像不像敵人”“我們勇于被冷酷的敵人識破我們的脆弱,我們多么了不起哦”“望穿雙眼,一直都沒發現敵人正在什么地方跳舞”“其實我有兩顆子彈就足夠了,一顆用于槍斃敵人,一顆留給自己”,“通過幻想,我打垮了一部分假設的敵人”。可以看出,他始終有一種緊張感,對峙感。《戰斗》一詩的標題讓我好奇,他寫道,“我沒準備投降。敵人蜂擁而至,我惡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一方面顯示了戰斗的情緒,一方面又流露出軟弱的自虐。他的情感世界還是有一種復雜的況味。
 
  他說他是狼,是不是他遇到過獅子?有過非常危險的境遇?對我來說是個謎,如果給他的詩加一個背景說明,可能會有新的解讀。將來一定認真學習諸位前輩和師友的發言。總的來說,這樣的詩,我更多地從他的獨白和心靈的境遇來理解,以便進入一個人的精神狀態,他的詩特別具有心理學研究材料的性質。比如,“如果不這么做也許更好”“已經有些日子我沒讀報紙了”,這些詩句總感覺有具體所指,但后邊的敘述卻又一麟半爪,指向旋即打住,欲言又止,有某種難言之隱。
 
  最后想說,《木頭以前是樹》這首詩我最喜歡。
 
  謝謝主持人的寬容。
 
  譚五昌:力斌抓住一個關鍵詞就是“敵人”,其實臥夫在生活中沒有敵人,真正的敵人可能是自己。他跟自己對話,臥夫精神結構比較復雜,一方面有非常強烈濃郁的死亡情結、死亡意識,另一方面,又有一個優秀詩人正常的精神狀態。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專門談臥夫的死亡情結,在這方面他跟海子是兄弟,他對海子非常推崇。
 
  臥夫為什么選擇在2014年以這種殘酷的方式自我了結?大家都明白,臥夫走這步,生活中不順心只是導火線,真正原因是他內心的死亡情結,死亡的意志是不可抗拒的。他在詩歌中說,“我為什么死得這么慢呢?”,又說,“我死過很多次而且死了很久很久”,讀得人心驚肉跳,對臥夫來說,這是他本人真實心靈狀況的反映。
 
  師力斌還是比較敏銳,這個“敵人”抓得非常好,臥夫生活中沒有敵人,為什么在詩歌中老出現“敵人”,這個“敵人”是他自己,就是惡魔的因素,就是死亡的因素,就是內心異樣的因素。我們看到海子,如果大家對海子很了解的話,完全可以把海子的詩歌、海子的精神狀態,跟臥夫進行互文性的閱讀,更容易了解、把握臥夫非常復雜的精神狀況。
 
  他說“可愛的人根本愛不過來”,在詩歌當中,臥夫肯定是被死亡陰影擁抱的一個詩人,最后他選擇這種慘烈的死亡方式,其實在文本當中,我們可以讀到非常充分的理由。
 
  作為朋友,我很遺憾,他為什么在2014年選擇這種方式離開我們?但是作為一個詩人來說,恰恰臥夫詩歌中濃郁的死亡情結、自覺的死亡意識,構建了他作為詩人文本的分量。如果一個詩人從青年到中年到老年,他的詩歌從沒有觸及死亡主題,我認為這個詩人寫作是沒有深度的。
 
  這里舉一些流行的詩人,比如像汪國真先生,我們私交很好。對他個人的品性,我非常尊重,但是汪國真先生為什么大家覺得他的詩歌寫作,是一種心靈雞湯式的寫作,缺少分量的寫作。汪國真先生,你讀他的作品很正能量、很陽光、很熱愛生命,確實非常好,但就是欠缺一種分量。
 
  作為大學老師我很矛盾,比如講海子,我一方面堅決告誡我的學生,海子的自殺是堅決不能學的,要拒絕自殺行為。但如果從詩歌評論者、研究者的角度寫文章,海子的死亡情結、死亡意識,恰恰是海子文本最重要的亮點,也是他天才的表征之一。這句話放到臥夫身上也是,假如臥夫詩歌中都是陽光、熱愛生命,沒有以意外的方式離開我們,假如他的詩中沒有死亡意識、沒有時間意識,那么臥夫的詩歌顯得有點輕飄飄,沒有現在的分量。恰恰是臥夫詩歌中的死亡情結、死亡意志與生命意志殘酷的較量,最終死亡意志取得勝利,留下如此豐富的矛盾的糾結的精神狀態,才更值得我們今天在座的專家詩人對他的詩作進行研討。
下面,有請著名評論家吳思敬老師發言。
  
  吳思敬:今天,在臥夫逝世5周年之際,我們舉行小型的研討會,這很有意義。我們為什么聚到一塊?因為臥夫這個人做的許多事,包括詩歌創作,都是超功利的。今天大家聚到這里來,也是超功利的,完全是對一個詩人的純正的追思和懷念。特別是有些朋友,跟臥夫并沒有見過面,而是聽說有這個活動才趕過來的,這是一次很難得的詩的聚會。
 
  今天這個會雖然規模不大,但我來到這里是很感動的。我要特別要感謝安琪。安琪跟臥夫有些交往,但并非特別密切,只是普通詩友。但安琪在臥夫逝世以后,用了很大心血收集臥夫的作品,編了這本詩集,用眾籌方式出版,詩集出版后,她還自費買了270本書送給詩友。在安琪身上體現了對詩友的純真的感情,她對臥夫的感情,也正是我們這些人對臥夫的感情。這是我要表達的第一層意思。
 
  第二層意思,是該如何看待當下詩人的自殺現象,我覺得現在確實應當冷靜地分析一下了。中國漫長的詩歌史上,自殺的有幾個?古代,屈原是最突出的代表。后來被殺的詩人不少,如嵇康、謝靈運、鮑照、王昌齡等,但是真正用自殺方式結束生命的卻很少。現代詩歌史上自殺的詩人也很少,最有名的是朱湘,而朱湘很大程度上是被生活所逼迫,在長江上自沉,當然也是為了他詩人的自尊。在當代詩歌史上,“十七年”包括“文革”中,自殺的詩人也很少,影響最大的是聞捷的自殺,聞捷是在“文革”中被冤假錯案壓垮的,戴厚英的《詩人之死》寫的就是這件事。在“十七年”和“文革”的政治風浪中,那么多老詩人受到非人的迫害、折磨,如艾青、牛漢、曾卓、邵燕祥、公劉、流沙河等,他們都憑著堅強的生存意志挺過來了。但是,進入歷史的新時期以后,特別是經過1989年海子自殺、1993年顧城自殺以后,詩人自殺現象就像傳染病一樣傳播開來,據不完全統計,這些年來至少已有十多個詩人,包括知名的、不知名的,用自殺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前年曾在華中師范大學組織的一次詩歌研討會上,專門就詩人的自殺問題有一個發言。我覺得,我們詩歌界的前輩詩人與評論家應當告訴年輕的詩人,該怎么樣對待生活?怎么樣對待死亡?對“死亡”進行終極思考,對詩人而言是很正常的。但對“死亡”的思考,并不等于要用自殺的方式了結自己的生命。世界上的主要宗教,基督教也好,佛教也好,沒有一個主張自殺的。共產黨員就不用說了,自殺就是叛黨。然而詩人的自殺現象,還是接連不斷地出現了。針對這些現象,前輩詩人與評論家應當明確地指出,詩人可以思考死亡,但決不能去自殺。不要再鼓吹什么“殉詩”了,不要再渲染詩人的自殺了,不要讓人覺得詩人的自殺就是一首行為的詩了,這太殘酷了!實際上,詩人自殺和詩人詩歌的價值沒有必然的聯系。有人說海子是因為死,才成就了他。不對的,海子的死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他的知名度,但海子在今天屹立在詩歌史上,是靠他的文本、靠他的詩。至于顧城在自殺之前,早就名滿天下了,絕對不是顧城之死才使他成名的。所以顧城和海子的成就,首先是取決于他們的文本、他們的詩。我們的評論家、詩人要借一切機會向年輕人說,無論你設計什么樣的死亡方式,死并不能提升你詩作的價值,死并不能使你成名,最終成就一個詩人的,只有你的文本、你的詩歌。我們一定要把這個道理講下去,而不應當過多渲染詩人的自殺,把自殺的行動作為美好的行為來歌詠,這是非常片面的誤導。
 
  而且,我們注意到,有些詩人在自殺前就已在作品中流露出厭世情緒或自殺傾向,像深圳打工詩人許立志2014年10月跳樓自殺。自殺前曾寫出《本命年》一詩:“本命年真的是一道檻/我怕自己過不去”。假如我們早點能對他有多一些的關懷,或請心理醫生來舒解他的心理,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同樣,對臥夫,如果我們能早點讀到他的作品,看到他詩歌當中流露出那樣強烈的死亡意識,作為詩友如果能與他談談,讓他正確地對待生活,珍惜生命,也許他就不會走這條路了。當然這是后話。所以,今天我們這個研討會,不是肯定臥夫之死,更不是渲染他獨特的死法,我們面對的只是臥夫這個詩人和他的詩作。
   
  下面我要談談對臥夫詩歌的印象。臥夫生前我和他接觸不多,他的作品也很少讀到。這次接
 
  到《臥夫詩選》,從頭讀到尾,覺得這部詩集完全印證了臥夫是一個詩人,是一個可以站得住的詩人。臥夫并不是因為死才成為一個詩人,也決非由于自殺才增添了他詩歌的分量。

  我肯定臥夫的詩,是肯定臥夫詩歌中體現出的獨特的詩歌觀念。他的詩集里有許多首涉及到詩和寫詩。《詩說》這個題目有點兒像詩歌論文,但翻開一看方知他不是在寫論文,而是用自己的語言談了他對詩的理解,比如詩中,他先說詩不是什么、不是什么……最后則正面寫出詩是什么:
 
  詩說:我是夢的遺址
  座落于白天與黑夜之間
  詩說:對我無須苦思冥想
  像風一樣灑脫有致
  像水一樣順其自然
  終會心得其所
 
  這是一個真正對詩徹悟的人才能說得出的話。詩就是一個夢,詩人就是一個追夢人,詩的發現往往就在白天與黑夜之間,也就是在夢與非夢之間,這一點說得非常到位。再看,“無須苦思冥想/像風一樣灑脫有致/像水一樣順其自然”,這就是詩人最好的創作狀態,長期積累,偶然得之,自然流露,水到渠成,這符合中國詩學傳統,也符合偉大詩人的創作經驗,體現出臥夫對詩歌的透辟體悟。
   
  對當下詩壇中的卑劣的、品格低下的寫作,臥夫持有明確的批判意識。在組詩《流氓的行為藝術》的“題記”中,臥夫寫道:“詩歌一旦脫離宗教色彩,詩人便欲念橫生地進入手淫時代,不僅迷戀自得其樂的精神生活,同時也強烈地渴望通俗的物質生活與性生活。”在這組詩的最后,詩人說:“詩集被挖苦成風干的落葉”,這也正是對某些詩人的作品在當下境遇的真實描述。
 
  我肯定臥夫的詩,也是肯定臥夫獨特的語言風格。臥夫的詩,粗讀可能覺得比較平淡。但細味之,你會感覺到這是繁華落盡后的真淳。他的詩不追求突兀、奇崛,往往是平平而起,娓娓道來,就像與一個好朋友親切對話,句句由他的心里流出。他的創作,是放松的、自然的、本色的。他從不為求新而求新,把詩歌寫得神頭鬼面;也從不裝腔作勢,拉一幫西洋名人或古代名人裝點自己。他真實地面對世界,也真實地面對自我,這是他為人也是為詩的基本品格。當然,臥夫詩歌的語言風格除去自然、真誠之外,還有他幽默、調侃的一面。臥夫看起來老老實實,不喜在公開場合亮相,但他確實有冷幽默的氣質,善于使用反諷手法。他寫日常生活,包括寫性、寫愛,甚至較為嚴肅的題材,他都敢于反諷,敢于調侃,而且把握的度恰如其分,做到了收放自如,讀起來別有味道,形成了他詩歌語言的獨特標志。
 
  我肯定臥夫的詩,還在于臥夫為中國當代詩壇塑造了一個“多余的人”的形象。俄羅斯19世紀文學中有所謂“多余的人”,指的是一些貴族青年,不滿現實卻又不能挺身而出,想干一番事業卻又沒有實際行動,想得多,做得少,最終一事無成,成了整個社會多余的人。在生活中,臥夫是熱心腸的人,他樂于助人,對朋友有求必應。但是他詩歌中塑造的抒情主人公,卻是隔離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多余的人”。
 
  他的代表作《初冬的玻璃》,堪稱“多余的人”的自白。“我只是個空酒瓶子,我只要把我失手摔在地上,就會破碎得讓你看不到了”。本來空瓶子就沒有價值,一旦摔碎以后就更沒有價值了,這是對人生價值觀的顛覆。“但我死不過顧城,活不過海子”,這是他對自己作為詩人的定位,他感覺自己不可能超過顧城和海子;但又當不了英雄,“做不到把紅旗插到某個山頭”,這表明他在社會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在夢里力氣大得驚人。等我醒來/卻對所有的故事欲語無言,我看透了一面初冬的玻璃”。夢里力量大的驚人,醒來之后什么都沒有,這正是“多余的人”空想多,實干少的寫照了。短短幾行詩,把這種人無所事事的空虛,精神的痛苦,入木三分地展示出來了。
 
  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是大家所熟知的。臥夫有首詩也是寫祖國的,叫《祖國萬歲》,在其結尾寫道:“天塌下來,讓女媧去修補/出車禍了,讓屈原去處理/我只負責用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他這個寫法與舒婷完全不同。舒婷代表的是迷惘的一代,覺醒的一代,她詩歌的基調是沉重的,但也是昂揚的。而臥夫這首詩的調子則是冷漠的、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祖國跟他有什么關系?你說可怕吧,但它確實是這個時代某些年輕人的想法,他真實地把它寫出來了。這種冷漠,在《像阿Q同志那樣把心事告訴吳媽》一詩的“題記》中表現得更為清楚:“我發現我有點像只貓咪,在被寵愛的同時,骨子里其實對人又很冷漠,遠遠比不上狗。或者,一點也不像狼”。這可視為臥夫內心的獨白。臥夫在生活中,對大家是熱情的、溫暖的,如安琪所說,臥夫生前更多地以服務詩人的攝影家、報道家及手稿收集者的身份為眾人所知。而那種骨子里的冷漠,對人的冷漠,只有在詩中才能體現。太深刻了!這就是人的兩個方面,既是天使也是魔鬼,這是一個活生生的臥夫。而正是由于骨子里對世界的冷漠、對人的冷漠,最終才導致他走上這條死亡的絕路。
 
  臥夫本名張輝,臥夫這個筆名得自英文狼(wolf)的音譯,據說臥夫生前收集了大量狼的圖片、實物,以及關于狼的書籍,他的詩歌中也多次寫到狼。但臥夫詩中的狼,已失去了狼性,如同他坦誠說出的:“一點不像狼”,“遠遠比不上狗”。這也正反映了“多余的人”精神矮化的現象。就臥夫這個筆名,詩人也不止一次地調侃自己:“然后我就睡不著了,/在海邊沒成為漁夫,/到鄉下走一走成了農夫,/一到床上我就成了臥夫”。自己成不了英雄,成不了真正的王者,只好躺在床上成為“臥夫”,這不正是一個活生生的“多余的人”奧勃洛摩夫的形象嗎!
 
  我覺得在今天,能夠深刻地寫出當代知識分子真實內心世界的詩人不多,臥夫筆下的“多余的人”的形象,盡管不具道德優勢,卻無疑代表了當下部分年輕知識分子內心的狀態。如果一個詩人塑造出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在社會中具有某種代表性和典型意義,就是他創作的意義所在了。歷史在發展,若干年以后,我們的時代變了,我們的祖國也會有新的更大的變化,但人們會記住,在21世紀的前20年當中,曾出現過一個詩人,真實地剖析了自我,也真實地記錄了這個時代,這就是臥夫的價值。
 
  譚五昌:吳老師談得非常有高度,吳老師這個發言,臥夫的詩歌,包括臥夫的寫作,還有他的精神狀態的價值都得到更加的彰顯。吳老師有三方面:
 
  一方面,談到對臥夫詩歌的概括,他認為真實、自然、反諷、調侃,獨特的語言審美風格這是概括得很到位,吳老師特別認真,文本細讀,概括很精準;
 
  第二,有幾段我佩服的是,吳老師說,臥夫寫出了當代“多余的人”的形象,這是我想說的話,我讀他的詩歌時,看到了城市游蕩者游手好閑的臥夫,臥夫生活優裕沒有什么生存壓力,他游蕩在北京各種詩歌的場合甚至到全國各地,這是非常鮮活、生動的刻劃,這大概是臥夫留給吳老師包括我們很多人的形象。
 
  臥夫盡管物質很充裕,精神卻陷入對立性的貧困狀態乃至頹廢,他的精神非常荒涼,在詩歌中發現自己死過多少次,甚至我背著自己的尸體在到處尋找,非常駭人的死亡的意象,來表明他一種精神危機。我最近這幾年一直研究詩人自殺現象,臥夫也是我研究的對象之一,剛才吳老師說到我心坎上。
 
  另外,吳老師說,當下詩人自殺現象值得探討。我解釋一下,我在課堂上堅決反對詩人自殺。海子自殺很多人模仿他,海子的悲劇讓我感到痛惜。包括臥夫,我堅決反對他自殺。我當時沒讀他的詩歌,如果讀了詩歌,真得給他好好打一個電話,像吳老師說的,給他打一個電話,給他關懷。我們堅決反對詩人自殺現象,一個詩人在詩歌中可以寫死亡,但必須活得好好的,必須有強大的靈魂。
 
  比如伊蕾,愛情上受挫折,我在研究她,她也有很多死亡意象,跟愛情融合在一起。但伊蕾不是一直堅強樂觀地活得好好的嗎?去年她的辭世是一個意外。在詩歌作品中有死亡意向、死亡訴求,并不代表著在現實中要自殺,這個要分開,吳老師提得很好,不要渲染,我個人把握得很好。很多人崇拜顧城、崇拜海子,我說要分開,可以崇拜他的詩歌,但不要崇拜他的做法,一定要分開。這點吳老師提得非常好,不是多余的。  
 
  吳思敬:媒體。
  
  譚五昌:媒體注意一下,不要渲染自殺行為。吳老師的提醒非常有必要。但有一點,吳老師認為臥夫的書寫代表了知識分子的矮化現象。對臥夫身份可以討論,我個人認為不一定對,臥夫主要是自由藝術家的身份而不是知識分子身份,因為他攝影、畫畫、寫詩。如果清華寫詩絕對是知識分子。
  
  張清華:我才沒有,我也是自我矮化,我要還原為一個普通人去寫作。我絕不作為知識分子寫作,我是作為一個人。這里一個是文化概念,一個是社會學概念,作為社會學的知識分子和作為文化的知識分子,一個最卑微的人在文化意義上很有可能是一代的知識分子。在社會學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就像吳老師講的,有可能在精神上被閹割的角色。
  
  譚五昌:說得非常好,我們小小探討,爭論得非常好。這對知識分子寫作很有啟發意義,不要出現精神矮化現象,吳老師的發言特別有高度、有深度。謝謝!接下來,有請著名詩人林莽老師發言。         
 
  林莽:吳老師剛才講得非常好!臥夫他去世五年了,為什么我們開這個會?我們作為詩人探討另一個詩人,探討臥夫這個年齡段的詩人,他的價值和意義到底在哪兒?如果從這點來說,清華的序里面寫了很多有價值的內容,包括安琪帶有回憶性對這本書編輯的原因,都寫得非常好,他們已經做了很多闡釋和研究。但是我覺得,對臥夫來說研究得還不夠,到底他是一個什么樣的詩人,可能還需要我們認真思考。
 
  2001年與臥夫認識,我印象中第一次見他是在老故事酒吧,他當時拿著照相機,穿的衣服是非常普通的好像是牛仔褲,戴著有點顏色的眼鏡。我的第一印象他是一個搞攝影的人,他到處給詩人拍照,這是第一次見面。后來慢慢地發現他經常開自己的車,由一個小車換成一個大車,為了更多給詩人服務,拉更多人,不然車坐不下。車經常借給別人碰壞了,有一次反光鏡被刮壞了,我說臥夫車怎么了?他說借給誰開弄壞的,明天去修。他非常低調,我們去過幾次外地,有一次去白洋淀,剛才一張照片就是在白洋淀照的,他給謝老師和很多詩人照了很多照片。
 
  作為一個詩人,我跟他認識很多年,不太清楚他寫什么詩,我不太上博客,沒那么多時間翻這些東西。臥夫的詩,是他去世以后,我才在一些地方零星看到一些,沒有像這本書這樣集中看到。我接到安琪的書以后,當時沒有看,前兩天說開會,把書找出來閱讀。閱讀時,我隨意記了一些東西。
 
  我覺得,臥夫這個人,大家都說了很多,他是比較低調,為大家做了很多貢獻,有很多詩人朋友。其實臥夫,我覺得他雖然用照相機拍照,但他的眼睛觀察這個社會,或者觀察詩人群體,他對詩人群體其實有很深刻的認知,甚至有很多蔑視和批判。比如有一首詩叫《做了愛就能寫一首詩》,其實里面帶有很大的諷刺性的東西。
從他的詩里面,我突然對這個人生命經歷產生了興趣,他到底經歷過什么?我想臥夫是經歷很多生活磨難的人,雖然沒跟他談過這個問題,但研究一個詩人到底經歷了什么?這與研究臥夫的詩很有關系。從臥夫的詩歌里面我看到,臥夫確實對人生的理解是有他自己的想方的。另外他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叫臥夫,叫“落荒的狼”也都是有原因的,這里肯定有很深刻的自己對生活體味的過程。
 
  我們要想研究臥夫,應該對他的經歷有更深入的了解,我不知道誰知道,在座朋友有沒有知道的更多。可能需要了解一下歷史背景,進一步研究他的詩生成的原因。但即使不知道他的生存背景,我們也看到,他作為一個人生存的艱難和困苦,甚至經歷了很多的磨難,所以有很深刻的人生體會。他為人低調,他站在更高處看這個社會,甚至俯視,他很多詩里寫到對詩人群體的俯視。對詩人群體在一個活動里面那些可笑東西的視而不見,他不是看不見,是看到了的有意的視而不見。他在詩里對不斷把自己標榜為大師的蔑視非常明顯,那些吹牛皮的話他聽到了,雖然沒有發言、反駁,但他內心是清晰的,從他的詩能看到這些東西。
 
  他是站在更高處看這個社會,甚至俯視,他很多詩里寫到對詩人群體的俯視。對詩人群體在一個活動里面那些可笑東西的忽視,他不是看不見,是看到了的視而不見。他對在詩不斷把自己標榜為大師的人的蔑視非常明顯,那些吹牛皮的話他聽到了,雖然沒有發言、反駁,但他內心是清晰的,從他的詩能看到這些東西。
 
  臥夫的死是很突然的,其實他是很熱愛生活的人。我到他宋莊工作室去過,他宋莊工作室里有那么多的書,那么大的空間,裝滿書、裝滿畫、裝滿雕塑、裝滿詩人們的書法,他是有自己的理想的。甚至他說活到70歲,其實他是有很多自己人生的抱負的,他是有想法的,他搞收藏,收藏詩人的筆記、文本、手稿,他不是沒有想法的,他是熱愛生活、熱愛藝術,他是這么一個人。
   
  在他的工作室里你能看到精心的布置,對藝術的熱愛、對繪畫的熱愛、對音樂的熱愛,能感到他是熱愛藝術、熱愛人生、熱愛生活的人,之所以發生這樣的悲劇,這里面有我所不知道的原因。可能作為現在探討他意義大不大,也可以不去探討,因為有文本在,我們研究臥夫的詩就夠了。到底臥夫是什么樣的詩人?臥夫他的詩歌是一種自語式的獨白,他的詩首先是寫給自己的,不像有些詩人是寫給別人的,寫給編輯的、寫給諾貝爾獎的,或者寫出來就是嚇唬別人的,像吳老師說的用大詞、用世界文化名人、用各種各樣的典籍裝扮自己。不是,臥夫的詩是寫給自己。我覺得,一個好的詩人首先是寫給自己,因為詩要真誠。
   
  我不知道臥夫的詩發表過沒有?可能基本沒有,除了在博客上貼一貼,他不拿出來發表。不是說他的詩不能發表,他不愿意這么去做。原因在哪兒?他因為是寫給自己的,我寫給自己滿足我心靈本身的需求就夠了,已經完成了。有志同道合者你來看一看就夠了,沒有用這個沽名釣譽,或用這個達到其他目的,臥夫肯定是這么一個人。他對這些東西根本看不上,對發表不發表根本看不上。這點肯定是這樣的,從他的詩里能看到,他對那些東西很蔑視,對詩人群體很齷齪、自以為是、自吹自擂式的東西非常反感從詩里能看出來。
   
  從臥夫的詩歌來說,他的語言是隨心所欲的,自己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他的文化素質、生活經歷給他構成一種可能性,他的詩歌是很跳躍的,語句非常跳躍。內容在虛實之間,有虛有實。他跟生活有一定的間距,不是完全白描式地寫生活,但這種間距并不陌生,通過一種特殊的渠道,通過人生經驗的渠道,因為我們都有共同的經驗,共同的經驗讓我們抵達他想表達的東西。臥夫的詩在寫作方式跳躍感、空靈感上是達到一定的高度。
   
  另外,他的詩歌內容很具體,雖然是虛實之間,但是很具體也很生動,都是來源于生活、來源于體會,不是來源于某一本書,或別人的東西,或借鑒別人幾句話,不是。他都是跟自己生命體驗直接相關,是跟文化經驗相通。他把生活的現實引在語言后面,他沒有把生活現實的一些東西直接暴露給我們,他是隱藏的。但凡是有共同經驗的人,能隱隱約約地感到,他后面是有東西的,他的東西是很厚重的甚至是很殘酷的,這在閱讀中都能感到。
   
  他有時用反諷、用調侃,他有時更多是自我解嘲,拿自己開涮。拿自己解嘲的詩人,并不是不尊重自己,而是他用那種方法認知世界。有時他的語言好像略顯突兀,但這種突兀不是無跡可尋,是有跡可尋,突兀背后不是虛無的,是跟生命緊緊掛鉤的。
   
  另外結構顯得不夠完整,但他所有的語言最后結束在非常低調的語言。有時寫著突然尾巴很低,語言很低調結束了。他不抬高自己,他也不需要說什么名言,他就是表達真實的東西,他不想嚇唬別人,因為他是寫給自己的,他就把自己最真實的東西呈現給大家。

  他對詩壇是冷眼相觀甚至看不上,他里面有很多對詩壇、對文化界的現象根本看不上,甚至有點鄙視,他很清晰。雖然他不說,只為他為大家服務,雖然他為大家買單,但在他心里對這些東西高低貴賤是清楚的。臥夫從他的詩集,我雖然沒了解他的生平,但他是有獨立人格的人。他的詩歌有獨到之處,是一個心靈真摯的詩人。
 
  譚五昌:謝謝林莽老師精彩的發言,非常到位,知人論世,林莽老師跟臥夫老師有比較多的交往。
 
  林莽:不是很多,活動碰到他給大家拍照。
 
  譚五昌:貼近臥夫真實的精神、生命狀態,林莽老師說臥夫精神對抗,心理需求,這點非常純粹。他拒絕發表,好像安琪也說過。他為什么拒絕發表?在他看來,寫作最大動力是精神需求、心理需求,這點林莽老師說得很到位。另外藝術特點說得很清楚,他的語言是放開了,隨心所欲,他無所求,并不想出名,他沒有功利心可以放開。
 
  林莽:他中間斷了6到7年寫作,不知道什么原因?
 
  安琪:我猜只是沒有發博客而已。
 
  阿蘭:手寫稿很多,沒有斷。他習慣手寫,博客、論壇都是后來玩的,之前一般是手寫。
 
  譚五昌:林莽老師提到一點,臥夫這個人非常熱愛生活、熱愛藝術說得非常對,但他向往死亡。像海子也不能說是完全被死亡吞沒的人,他也寫過,“活在珍貴的人間”。19世紀一個杰出的浪漫主義詩人說過,“天才詩人往往通過熱愛死亡來表達熱愛生命”,矛盾性、辯證法,最終看哪個戰勝哪個?生命意志戰勝死亡意志還是死亡意志戰勝生命意志?接下來有請著名評論家張清華先生發言,他很有發言權,他寫了很好的文章。
 
  張清華:談不上發言權,也不敢說是知人論世。我和臥夫原本只是很平常的朋友,并沒有單獨的交往,甚至我也沒有坐過他的車。但我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時,內心還是震顫了一下,懷了一絲歉疚。之所以感到歉疚,一方面是“抽象的”原因,總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專業讀者、作為一個研究詩的人,沒有認真對待過一個詩人,總感覺是有“失職”的,無論作為朋友還是詩人,臥夫之于我,都沒有得到過應有的重視,我無法不為這一點感到歉疚。當然,還有一個具體的原因,似乎是在2014年剛開春,有一天譚五昌打電話說海子的母親來了,就在北師大東門,在那兒吃飯,問我愿不愿意過來見一下。我當然就趕緊過來了,到那兒時,他們已經差不多吃完了。我坐下大概5分鐘以后,臥夫說,我已經把單買過,有事先走了。我就很吃驚,當時我還問五昌,我說怎么回事啊?怎么讓人家付賬了。后來我趕緊設法讓老太太住到了學校的賓館。
     
  這件事不久后一個月,便突然聽到臥夫走了。想不起是因為什么具體原因,我沒有去送別他。但后來晚上沒事我打開電腦搜他的詩,一看則嚇了一跳,歉疚感油然而生。我覺得他的詩寫得真的很好——不是因為他死了,才有這種感覺。我后悔原來沒有認真細讀過,于是就選了一些,直接就發給了《鐘山》雜志。《鐘山》雜志主編是我多年的朋友,有時會委托我約點稿子。我發給他以后,他說你配一點評點文字吧,我當時就想,那就寫幾句話,但拿起筆來,一不小心就寫成了一篇文章。
     
  后來我自己也比較喜歡這篇文字,次年出一本隨筆集時,把這篇文章也收了進去,并給書起了一個《懷念一匹羞澀的狼》的名字。剛才吳老師、林莽老師也都講到類似的意思,一個詩人,他的詩和他的人生、他的生命人格實踐,冥冥之中是有關聯的。有的人是用生命寫作,這種自覺性很強,有的人雖然不是自覺性很強,但是某一天突然發現,他的人生軌跡和他的詩歌寫作之間,有一種特別密切的、不可分割的聯系。我突然意識到,臥夫是這么一個詩人,所以我就覺得有特別的意義。
 
  今天各位的發言,同樣把話題集中到這一點。回到我的話,臥夫是一個“有精神肖像”或是有他自己的“文化性格”的這么一個詩人。過去我們沒有意識到這種意義。首先從他取的這個筆名看,“臥夫”是英文“狼(wolf)”的意思,可它對應的中文字義,是走向了它的反面。剛才吳老師講到“多余的人”,點到題上了。“臥夫”其實就是躺在床上的奧勃洛摩夫,一個“宅”在家里的、作為社會局外人的角色;至少他在精神上是迷戀和追求這種氣質的。但另一方面,他身上也有比較原始、野性或者男人的一面——我們看見的臥夫是戴著墨鏡、很酷的一個樣子,這表明他和世俗生活,和制度化的生活之間,是有一種自覺的疏離關系的,雖然無力去對峙或對抗,但始終保持了一種距離。
     
  其次是在精神上,他的特立獨行和拒絕規訓的、桀驁的氣質,便是在他的“狼性”。可是在文化人格上,他又展現另外一個側面,假如與俄羅斯文化有聯系的話,他便是前面說的“多余人”;而如果和中國傳統相聯系,從李白的詩里說,便是“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中的那種飲者,這種古已有之的大孤獨和大悲催,在臥夫的性格中也隱約可以看到一些影子。這一切匯集成為一種“自覺的自我廢棄”的傾向——它和一般的抑郁癥相比還不太一樣,仿佛有了一種文化人格意義上的稟賦。所以,他的筆名里面其實就隱含了他性格的兩重性,即狂野與自廢的兩重性,這極大地擴展了他的精神空間和文化意義。正因為他的內心世界的復雜,他構成了和現實生活的極具價值的對峙關系,而這竟然被我們習而不察地忽略了。
     
  這也讓我想起施蟄存先生的一句話——我始終覺得說得太好了,“每個時代的人都在紀念上個時代的屈原,然后又在制造自己時代的屈原”,這就是詩人和時代之間的一個很有意思、也很有深意的關系。向來詩人和世俗生活之間,我說的是那些優秀的或者有自己文化個性和精神世界的那種詩人,他們總是和所處的時代有一種錯位關系——還不一定是對抗關系,他只是一個尷尬人,一個生錯時代、走錯房間的局外人。
 
  所以我以前不太理解,為什么臥夫每次出席活動,他的角色定位,總是拿著一個照相機在那咔嚓、咔嚓照半天,讓你以為他是一個小報記者,要么夾著一卷宣紙,非常謙恭地請別人留言,也讓人覺得這是不是一個不入流的收藏家?是如此一個容易讓人誤解的角色。但現在我們知道,他內心其實是非常高貴的,他內心的高貴從他的詩里都體現出來了。但是,他又不是從社會學意義上給自己什么身份的人,而恰恰是在社會學上拒絕別人給他身份。所以在文化上,他是我們這個時代一個罕見的有意思的“游走者”,本雅明意義上的游走者。
 
  也是因為這點,我覺得他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通過自我廢棄、自我疏離,甚至是自我貶抑,來構成一個區分和對峙關系的人,一個沒有知識分子頭銜的文化人。這些東西在他的詩里又以反諷的形式寫出來,就顯得非常珍貴和特別。如果正面寫出來他就會是一個“文化英雄”的角色,像海子那樣的“詩歌烈士”。確實我們從臥夫的詩里可以看到大量的“海子元素”,可以看出他的語言、意象、修辭和句式,都與海子有非常豐富的內在關聯。但他又在海子的基礎上戲謔化了,將它的詩意自我矮化和自我拆解,形成了一種“后海子時代的當代性”。他甘當時代的棄子,并以此畫出了自己真正精英的精神肖像。我想這是他一個非常大的貢獻。

  顯然,如果臥夫還是以海子式的那種緊張莊嚴,甚至是宏大——以那種原詞和大詞來寫作的話,他就不再具有獨立的意義了。他正是把海子的那些詩歌形象做了戲謔的、解構性的、矮化和軟化的處理和轉換,甚至刻意體現他的某種玩世不恭性,這才具有了獨特的意義。如果從這個角度,從文化關系和文化譜系上去作文章的話,臥夫是一篇大文章,能夠把他的文化性格分析出來,然后和他的詩加以對照,與前代詩人的詩歌形象與精神肖像譜系化,他便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一位詩人了。
 
  這方面我們的研究遠沒有抵達應有的深度。而且我覺得,臥夫是值得我們反復細讀、深入閱讀和闡釋的詩人。因為他的詩歌形象太有價值了,在我們的時代。我當然不排除其他類型的寫作,知識分子性的寫作,用生命莊嚴投入的寫作,顛覆性的寫作,民間的、口語的各種各樣的寫作,其實在我們時代都有不可缺少的意義。但是我覺得臥夫在精神上仍是別具一格,別有深意的。
 
  所以我建議,能不能把臥夫的詩做一個“全編”,將少量不適合編入的東西適當予以剔出之后,按年代編出一個相對全面和完善的版本,以供大家系統研究。臥夫作為一個詩人的重要性,必須建立在文本的基礎上,應該有一個完整的文本。我通過現有的文本的閱讀,我有種預感,他的其他文本也一定有可觀之處。一位他是真正面對自己內心生活的寫作,他的語言沒有一點點流俗的東西——他的語言完全是他自己的,他沒有規制化、時尚化、能指化的修辭,非常本色、獨特、有很大的摩擦力,單從文本上就可以判斷其價值。
 
  如果有了這樣一個可靠的文本,參照上文中所說的文化性格與精神肖像的解讀,我覺得就有可能進一步樹立他作為一個重要詩人的地位——我現在不能判斷他到底有多重要,我只能說直覺,我認為他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詩人。假如我們有一天能夠完成這個工作,我們便能夠對得起這個善良而可愛的朋友,不再對他懷有歉疚。
 
  我在給他的第一部詩集所寫的《序》里有幾句話,這里還想再引用一下,因為我覺得用口語很難表達:
 
  我想說這是自然的詩篇:輕松但不輕薄,淺白但不淺顯,俏皮但不輕浮,狷介但不狂傲……假如把所有的辯證法,藝術的辯證法,都鑲嵌到他并不厚重的詩卷上,也不會顯得特別過分。他的每首詩中幾乎都充滿了自嘲而渺小的口吻,但卻讓人感到真實的親切,謙遜而可愛。確乎,用莊嚴而巨大的口氣寫作,在近些年早已不合時宜,但在刻意矮化和渺小的口氣中,也要有自己的聲線和口音。臥夫顯然是用生命找尋到了自己的頻率,獨屬于他的話語風格,卑微而幽默,淺白而灑脫,就像一個人獨有的指紋那樣清晰、確切和自然。而這正是一切珍貴的寫作所共有的品質,也是我所說過的類似“上帝的詩學”的一個規則,即為生命支撐、見證和實踐的詩學。某一天人們會發現,他的詩歌和他的生命已經完全地融為一體,互為表里,無法分拆。如果真有那么一個時刻,臥夫可就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詩人了。
 
  這幾句話我都是在“寸著說”,今天我更加相信我的理解和判斷并沒有很冒失。
 
  阿蘭:有1200到1500首。我跟臥夫,因為喜歡他的詩歌,我20歲的時候,我們是筆友,寫一年多的信再開始同居。我20歲跟他一起生活,畢業以后公務員沒要,直接從廣東到北京圓明園找他。他走的時候,我起碼三年不去想這件事,孩子后來讀高中,現在讀大學。現在有時間了,各方面合適的話,將來肯定是要出全編的。
 
  張清華:臥夫,作為一個詩人的重要性,必須建立在文本的基礎上,應該有一個完整的文本。我預感,通過現有的文本,原來只是零星看,后來集中搜了一下看,《臥夫詩選》這么看上去,我有預感,他的其他文本也一定有可觀之處。剛才兩位老師講的,他是面對自己內心生活的真實寫作,他的語言沒有一點點流俗的東西。他的語言完全是他自己的,他沒有規制化的、流俗化的、時尚化的修辭,非常本色、非常獨特,這個單從文本上很有價值。
 
  在這個基礎上,因為他獨特的生命人格實踐和我們時代的復雜關系,和前代詩人之間的譜系關系,構成的我剛才說的他的精神肖像和文化性格。這點如果在他的文本基礎上做深入闡釋,就能夠進一步樹立他作為相當重要的詩人,我現在不能判斷他到底有多重要,我認為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詩人。我們如果能夠完成這個工作,我們能夠對得起,不再對他有歉疚。
 
  我的序里有幾句話還想再念一下,口語很難表達:
 
  我想說這是自然的詩篇:輕松但不輕薄,淺白但不淺顯,俏皮但不輕浮,狷介但不狂傲……假如把所有的辯證法,藝術的辯證法,都鑲嵌到他并不厚重的詩卷上,也不會顯得特別過分。他的每首詩中幾乎都充滿了自嘲而渺小的口吻,但卻讓人感到真實的親切,謙遜而可愛。確乎,用莊嚴而巨大的口氣寫作,在近些年早已不合時宜,但在刻意矮化和渺小的口氣中,也要有自己的聲線和口音。臥夫顯然是用生命找尋到了自己的頻率,獨屬于他的話語風格,卑微而幽默,淺白而灑脫,就像一個人獨有的指紋那樣清晰、確切和自然。而這正是一切珍貴的寫作所共有的品質,也是我所說過的類似“上帝的詩學”的一個規則,即為生命支撐、見證和實踐的詩學。某一天人們會發現,他的詩歌和他的生命已經完全地融為一體,互為表里,無法分拆。如果真有那么一個時刻,臥夫可就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詩人了。這幾句話我自己在寸著說,今天我更加相信我的理解和判斷并沒有很冒失。  
 
  我念他最后的一首詩“微信上的一首詩”《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我的心臟
    是我的墳塋
    我曾深情地躺在里面睡過懶覺
    偶爾覺得一陣疼痛
    那是過往的車輛
    把我碾成兩節
    長著雙腳的部分向樹蔭的方向走去
    我選擇了和腳在一起
    于是,眼睛離我越來越遠
    我的溫暖的墳塋也越來越遠
    路燈忽明忽暗
    也許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只好用腳
    懷念一個空酒瓶子
 
  這首詩寫得太好了!他把自己的人生,把自己的自我理解、自我肖像都刻在這,確實是一個特立獨行的、獨一無二的詩人。
  
  阿蘭:謝謝!
  
  譚五昌:張清華先生發言非常有深度、有高度,內涵很豐富,他的精神、思想的信息量非常大,特別有亮點,剛才張清華說,臥夫深受海子詩歌的影響,但對之進行戲謔化的處理。剛才吳老師、林老師也說,反諷、調侃把自己放在非常低的位置處理,本色化地敘事,表達他與世界的一種關系,這點非常好。
     
  張清華老師的定位跟剛才幾位老師的定位,把臥夫放在詩歌譜系角度定位,從這個角度來看,臥夫詩人的重要性毫無疑義得到彰顯。如果在當代詩歌史上沒有獨特的詩人形象的建構,恐怕很難在詩歌史上留下你的痕跡。說到海子“麥地詩人”,說到顧城是“童話詩人”,至于臥夫,怎么定位?“多余的人”,吳老師、清華都講到。總而言之他用非常獨特的、自覺的、有方向的寫作,踐行了自己的詩人形象,后面再探討,幾位老師的發言非常有高度。謝謝清華!接下來有請汪劍釗先生發言!
  
  汪劍釗:今天,我來到這里,有一個雙重的身份。一個呢,我跟臥夫原本就是好朋友,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必須來。另一方面,也算是代表太太關雎。本來,說好了,她今天也要出席的。這兩天,我們在家里的一個主要話題就是臥夫,回憶以前與他交往的一些細節。關雎也一直在讀《臥夫詩選》,讀著讀著,感覺越來越傷心。她擔心一旦來了,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最后,她說,還是就你去吧。我下午在家給他誦經回向。這也是一種紀念吧。大家可能知道,臥夫的老家是雙鴨山,他平時喜歡稱那個城市“鴨鴨山”。我是雙鴨山的女婿,也算他的半個老鄉吧。
 
談到跟臥夫的交往,剛才清華也說了,作為他的朋友,我們都有一種歉疚感。平時,我們總是看到他陽光的一面,他為他人服務的一面,但是對他的精神、對他的內心恰恰給忽視了。有的朋友甚至把享受他的服務當作理所當然,從來沒想過自己為什么不去為他做點什么。

  特別在這幾天,讀他的詩歌時,這種感受更加深切。實際上,如果當初就能認真地讀一下他的詩歌,就能夠更早地感覺到他對世界的那種感受,那種矛盾的東西,就能夠深入地了解臥夫的內心,甚至后來對他后來作出的那種選擇,預先會有一點覺察。
 
  在他生前,我們的交往,實際上更多的是朋友之間聊家常的東西更多,關于詩歌,或更深入的心理的、感情的東西的交流,并不多。相對而言,我和關雎跟臥夫的交往應該還算比較多的。臥夫去過我在西三旗的家。今天在座的,可能除了安琪,其他朋友好像都沒去過。
 
  我與關雎結婚以后,臥夫和周占林是最早來我們家的兩個朋友。時間應該在2012年初。當時,他的衣著和打扮,至今我還記得。大家可能也能夠回想起臥夫生前的形象,一方面,他非常低調,另一方面,他也還很有他的個性。那天,他去我們家時,脖子上戴的是一條很粗的鐵鏈子,這不是說,他買不起金鏈子什么的。但是,他居然就那樣掛著一條旁人肯定不會戴的鐵鏈子。當然,這個鐵鏈子應該是精心打造過的,但那畢竟是一條鐵鏈子,由此也能看出臥夫性格中的特立獨行。
 
  從臥夫的言行,我們也能大致推斷出他內心的感受。比如,大家都知道臥夫的這個筆名就來自于英語的狼(wolf)。那么,他為什么愿意戴著一根鐵鏈子呢?這里面有一種發泄的意味。我想,這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生而為狼,但在塵世間卻不得不像狗一樣活著。在臥夫的身上,存在著一種未泯的狼性,他對開闊的原野心存向往,向往藍天、白云,向往清新的空氣,向往整個世界那些美好的東西。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他看到的那些東西,與他向往的東西相去甚遠,甚至連他熱愛的詩歌也與他見到的那些詩人存在很大的反差。有一種理想幻滅的感覺,他在很多詩人身上看到了那種非詩的東西。
 
  就是這樣的,他的藝術理想跟庸俗的現實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斷裂,那種難以彌合的反差。今天回想起來,我們能夠找到某種現實的邏輯鏈,甚至可以找到他最后選擇那條路的某些蛛絲馬跡。或許就是這樣的反差,讓他就覺得,生活怎么能這樣?因為,他對詩歌充滿了熱愛,這一點,我們從他留下的這些作品完全能夠看出來。這份情感,包括他對詩人們施予的幫助,不僅僅是友誼,更有對詩歌的尊重,包含了那種對詩歌向往的東西。但是生活不斷提醒他,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一次次磨損他內心深處的那份美好。下面,我略微談一下他的詩歌,由于時間關系,我不作展開。閱讀臥夫的詩歌,按照我們平常做學術的習慣,會拈出一些關鍵詞。閱讀臥夫的詩歌,可以提煉的關鍵詞有這么幾個,“日常性”、“戲謔性”、“口語性”“分裂感”和“自我審判”。
  
  我們看他的詩歌,前面幾位也都提到,他都是跟自己的現實生活直接發生關系,像林莽老師所說的那樣,他不是來自書本,也跟他平常閱讀的大師沒有關系。他就是我手寫我心,把內心有感觸的東西,他自己的體驗用筆寫下來,記錄下來,它們都有真實的基礎。我們日常的很多東西,他都寫進了詩中。當然,他的寫作不像有的提倡口語寫作的詩人的寫法,進行流水帳式的羅列。不是的,他的詩歌有精心的設計,包含了他的技巧,而這種技巧真是一般人不曾掌握的。那種看似無技巧的技巧,只有受過真正訓練的人才能做到,包括對詞語的選擇,運用的是口語,但那是一種經過了提煉的口語。在一種看似漫不經意的情況下,他的詩歌經常能夠迅速地從形而下的物事中跳到形而上的升華。當你讀他的詩,不時地會有某種東西來撞擊你的內心,這是我讀他的詩歌所引發的一個很深切的體驗。
 
  另外,剛才幾位老師也都提到了,他的詩歌里有某種解構的東西,他向往崇高,心懷理想,但他對那些偽崇高、偽理想的東西是不屑一顧的,他根本瞧不上那些東西。就像林莽老師剛才說的,他面對很多東西的時候,姿態是俯視的。即便是面對那些地位比他高或名聲比他更顯赫的人,他內心深處也是瞧不起的,而在詩歌中力圖剝除這層偽裝,撕下他們的面具。

  還有一點,也是他詩歌中十分重要的特征,那就是他對自我的解讀,尤其可貴。在他的詩歌中,讀者經常看到某種戲謔的、自嘲的語調和用詞,他不惜解剖自己,甚至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怯懦、人格上的弱點。他批判他人的時候,其矛頭也指向自身。我覺得,這種對自我的審判,從根本上說,就是對人性的審判。按照老托爾斯泰的說法,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這種撕裂的狀態,臥夫肯定很有感觸,他把它們寫到了詩歌里面。所以,在他的詩歌里,我們既可以看到天使的成分,也有惡魔的成分。寫作有時會有宣泄的功能,寫出來,隨即也就放下了。臥夫的很多作品,并不為發表而寫。而是被某種內驅力壓迫著,非寫不可。寫成了,實際上也完成了一次對自我的審判,一次道德上的自我完善。
  
  剛才,吳老師提到了“多余人”的感覺。我覺得,也跟這種分裂有關。在這個世界上,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當然,這不是說物質層面的,而是精神的。在常人看來,臥夫的物質生活問題應該已經解決了,他不像有些詩人,一直生活很落魄,處在貧困線以下。從我自己對他的了解,他實際上是精神上找不到歸宿,或者說一腔詩心沒有可棲居的地方。所謂“多余”也恰恰在這個地方。俄羅斯的“多余人”也是生活無憂的,他希望做一個有用的人,或者想為自己的國家做點什么,為人類的精神建設做點什么。但是,最后的結果卻是,他發現自己的處境非常尷尬,雙眼仰望著天空,雙腳卻深陷在泥潭里面,那種無力感、無根感是特別深的。
  
  閱讀臥夫的詩歌,我也是時常會產生這么一種感覺。這也就是他為什么在詩里寫下了“詩比人可靠”的句子。無疑,他看到了人本性中一部分惡的東西,拒斥市儈的作派、非詩的存在。與此同時,他發現別人所犯的惡也在自己的身上存在,自己似乎也難以擺脫這些令人厭惡的因素。有一種把人拉向地獄的力量,令他難以抗拒,這些在他的詩歌里也有很多的表達。

  本來,臥夫身上這種負面的東西,如果我們在他生前能夠多了解一下,也許就能幫助他排解一下。現在,說這種后悔的話確實有點無濟于事。并且,在臥夫的生前,我們對他的詩歌真的了解很少,更多的將他當作一個出色的攝影師。這次,安琪真的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收集了他的很多作品,將它們推送了出來,也讓我們得以進一步了解臥夫的內心世界。以后,我們需要花更多的時間來了解他,解讀他的詩歌。對他進行整體性的觀照。
  
  臥夫的詩歌語言實際也很有個性。有時間的話,另外再作深入的探討。生活中,他表現得非常低調,但內心非常孤傲。他語言表達也有這種雙重性。他的詩歌有狼性,有他狂傲的一面,但這狂傲的背后還有他內心的謙卑。
  
  我就說這些。謝謝大家!
  
  譚五昌:謝謝劍釗兄的精彩發言,用日常性、戲謔性、解構性、批判性、自我批判性,我閱讀時有同感,像魯迅無情地解剖自己的靈魂,臥夫能夠把好的真善美的一面寫出來,也能對自己靈魂陰暗的東西大膽曝光出來,包括殘酷的死亡游戲,他弄得驚心動魄。他嘲諷自己時其實也在嘲諷別人,劍釗下了功夫,非常深入他的文本,深入臥夫詩歌內在的風景,說得非常好。精彩繼續,現在有請子林兄。
 
  吳子林:我講三點:
 
  第一點,臥夫是安琪還有我們的朋友,因為我跟安琪走在一起,所以我才認識臥夫,跟臥夫有近距離的接觸。臥夫他突然間走了,我們一時沒反應過來,真是很震驚,但是沒想到更震驚的是他的文本。需要一種眼光,編選文本是需要眼光的。剛才聽阿蘭說有1200到1500首左右的詩作,但是在他的博客上,安琪下載的就只有100來首。說明他是有自己遴選過,我的理解他有遴選過。他把自己個人覺得比較滿意的作品遴選出來,拿出來給人看。他可能有一些不太滿意的,自己不太滿意的,可能他暫時不拿出來,所以可能還是處于手稿的狀態。
     
  但盡管這樣,很多人還是不知道他是寫詩的,包括我自己,沒有像安琪那么了解他,他是寫詩的。臥夫走以后,安琪把他的博客一頁頁看下來,一篇篇下載下來,最后整成一本詩集。安琪跟我說,臥夫是一個被忽略的詩人,我感到很震驚。啊?臥夫還寫詩?他整天背個相機拿著一卷宣紙,參加各種活動,活動完拉大家回家,從來沒看到他拿出作品。
     
  是感覺很震驚,就跟他的離世一樣感到很震驚,而且安琪說他每首詩都很好,我也感到很震驚,五一期間慢慢看,從頭翻到尾,他的詩歌水平可以說已經超過相當多現在的詩人。盡管現在詩人名氣比他還要大,但就我看到的作品,他們送詩給安琪,家里一堆的書,我翻了幾首不看了,說實話水平太差了,很多是名不副實。現在作家普遍是這種情況的,理論是一套一套的、口號是一堆一堆的,你看他的作品兩碼事,脫節的。很奇怪,從來不拿出文本給人家看的臥夫,突然間安琪發現了他,把他的文本整理出來,哇!讓你大吃一驚,幾乎每首詩都是很好的,沒有特別明顯的破綻,都是比較完美的。所以我說首先臥夫他遴選過,從他自己的創作里遴選出一部分他比較滿意的。張清華老師也說臥夫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詩人,不能被忽略的詩人。
 
  未來以后的研究,文本工作還需要往下做,以后可以想辦法看看能不能盡量多收集,按編年的方式收集,這樣可能比較好。因為文本是能夠說明一切的,其他都是附屬于它的,文本是第一位的,文字比一個人的生命還要長久得多。安琪還有一些人也做了一些工作,給我們以后的研究打了一個很好的根基。
     
  第二點,臥夫的寫作的確跟一般的詩人不一樣,剛才林莽老師講到的我也想到那一點,詩人寫作有兩種,一種是寫給自己看的,一種是寫給別人的。臥夫屬于第一種,寫給自己的,他不是通過寫詩獲取什么頭銜、當什么領導、撈什么名、獲得什么利益。不是的,他就是熱愛,他就是喜歡。我想可能他熱愛詩歌比其他更熱愛,詩歌是第一位,其他可能都要次于它的。否則一個人不可能,這么多年,幾十年下來,一個人吭哧、吭哧悄悄地寫,從不示人,放在抽屜里,放在自己的博客里。他是熱愛詩歌的,他是有自己詩歌的理想,他有自己的標準,他對詩歌有自己個人的理解,有自己的標準。他看得上的詩人,他是可以掏心掏肺的,看不上的詩人,嘴巴不說實際上他是嗤之以鼻。嘴巴上不說,但是他的態度我們能夠揣摩出來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這種姿勢來寫作,意味著必然他活著的時候不為人所知。因為我們現在就看一些表面的、喧嘩的、熱鬧的東西,反而執著的沉浸狀態下寫作的很多人是不了解的,所以很容易被人忽略的。沒想到因為他的離世讓人們發現另外一幅形象。
     
  他的寫作屬于個人化寫作,是寫給自己的寫作,其實也是對自己詩歌理想的一種堅守,這種寫作,不隨波逐流。他就是一匹狼,特立獨行的狼,剛才汪老師講到,他骨子里是孤傲的。
     
  他又像很多老師講到的一樣,他經常自嘲、自諷,甚至矮化自己,有東北人的特點,東北人你跟他接觸有這種,有這種處事的智慧,很有智慧的冷幽默,江南人沒有這種東西,東北人有這個東西,我感覺到這點。江南人的感受比較細膩,但缺少這種戲謔式的東西,但東北人是有的,他的寫作有地域文化特色,跟東北地域文化有一點關聯,這點也是值得研究。
     
  他這種寫作方式,一方水土養出的人,他給我們的形象,最后形成自己很獨特的風貌。吳老師說“多余的人”,的確是這樣,為什么是“多余的人”呢?因為他不合流,他不跟大家一起玩詩歌,他自己悄悄地玩,按照他的理想、按照他的標準來玩,而且玩得相當好、水平相當高。他把自己放置在“多余的人”的位置,因為他邊緣,他處在一種邊緣的地位。他就在詩歌界邊上看大家,看這些作家、看這些詩人、看這些批評家,看你們各種各樣的表現,他洞若觀火,很清楚,他詩里也會嘲諷幾下、挖苦幾下、批評幾下,表明他獨立的態度。所以我說這個“多余的人”他是很清醒的,甚至我跟安琪說,他太清醒了,他看得太透徹了,這反而不好。
 
  第三,“多余的人”用他自己命名來說不叫“多余的人”,是“新狂人”,魯迅筆下《狂人日記》的狂人,他把中國的文化、歷史看得很清楚,他是這種詩人,P63頁《新狂人感想》,他是這種新狂人,P231頁說“離詩近了就離人更近了,離人近了就離詩更遠了”,你看說得多好。他寧愿擁抱詩歌也不擁抱我們,他覺得很多人都是俗人擁抱干嗎?他覺得值得擁抱的就是詩歌,離人近了離詩就遠了,在《新狂人感想》他也這么說“詩歌可能比人可靠”。如果用他自己命名的話,他就是21世紀中國詩壇的“狂人”。這個形象應該是立在他的詩作里的,很有標志性的。他的可貴就在于我們太少這種狂人,太少這種能夠堅守自己的文學精神、一種詩歌理想這種清潔精神的狂人,我們現在詩壇比較缺乏這個東西,大多數都是被外在的、各種功利的所謂的名聲、榮譽、權利裹脅而去,包括金錢、女人裹脅而去,把文學、把詩歌當做一個敲門磚。
     
  像臥夫這種能夠默默的在堅守的、在堅持寫作的很少很少。所以我說這是非常可貴的一種狂人精神,反而恰恰這個時代是最需要的。當然這應了古人一句話“古來圣賢皆寂寞”,但恰恰這么巧妙,反而這些人未來會留在歷史上,那些熱鬧的會被歷史淘洗掉,為什么?文本。誰能默默堅持,誰能堅守自己的理想,拿出厚實的文本,那他就在歷史上立住了。所以我說臥夫這一點非常可貴。

  我就講這三點,謝謝大家!
 
  譚五昌:子林的發言完全走入臥夫文本世界、精神世界,理解非常到位,邊緣化寫作、個人化寫作,對詩歌理想的堅守,說得非常到位。子林說臥夫是“21世紀詩壇的新狂人”,我記錄下來,這大概是對他詩人形象的新定位。

  兩方面:一方面確實謙卑,另一方面很高傲,甚至看不上很多有名的詩人,當然他看不上肯定有看不上的理由,有些詩人在他看來缺少某種人格力量他看不上,有他的詩歌為證我不多說。我們努力挖掘臥夫內心精神世界非常隱秘的部分,你要真正了解一個詩人,首先對他的復雜風格的精神面貌要把握得很到位,只看到這個角度遺忘那個角度。子林講得很好,很深刻。
 
  由于時間關系,后面幾位請把最精彩的觀點拿出來,其他幾位老師專家沒講到的,先請冰峰說。
 
  冰峰:我對臥夫還是比較熟悉的,我們一起出過國,也在其他場合有過來往。他給我的印象是鶴立獨行,有點特別。比如我們在臺灣的時候,他突然離隊了,跟我們團隊里的人誰都沒有說,然后過兩天他又回到了隊伍之中,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臥夫有點怪。臥夫總是拿著照相機到處拍,走到哪兒拍到哪兒,給我也拍了不少,但我幾乎沒有拷貝到他給我拍的照片。他可能一直在收集資料吧,拍照可能對他來說是有目的和想法的,他的行為確實比較奇怪。后來我慢慢覺得,他在詩歌界,有一種特殊的尷尬,就是他身份的尷尬。
 
  因為在我們整個詩歌領地,無論是官方的領地,還是民間的領地,他都沒有一個很好的位置。就官方領地而言,這塊兒領地幾乎被作協的領導和《詩刊》等官方機構控制著。其次是學院派,憑借其強大的評論話語權和橫向的同學、同門等學術裙帶關系的關聯,其領地也是非常龐大的。另外,就是具有民間性的各個詩歌流派山頭,“山大王”的交椅早已排好順序,后來者很難越位。面對這樣的詩歌生態,臥夫是尷尬的,他在哪個群體里都不可能找到合適的位置,所以他選擇了拍照這樣一個自我解嘲的身份,既參與,又不同流。
 
  比如有一些活動,他想參與其中,但這個群體里又沒有他的合適位置,參加的身份又不能滿足他內心的某種需求,因為他也有自己強大的自尊。于是他隱秘地換了一種角色,以服務者的角色出現。這讓我想起春節回包頭時遇到的一件事,包頭的一位小伙子詩寫得不錯,但在包頭的詩壇上就是沒有地位。他喝酒之后跟我說出了他處境的尷尬。他說,年齡稍大一點的詩人,已經在詩壇上有了排序,他是后來者,不可能越位排在這些詩人的前面,所以他很苦悶和尷尬。他說,他已經在外面發了很多東西,包括一些國家級刊物,就創作成就而言,他已經超越了許多人。但在包頭這個圈子里,他還是一個“跟屁蟲”,沒有合理的地位,永遠不能出人頭地。他和我說這些,是求救于我,想借助我的外力,打破現有的格局。但這一格局又不可能馬上打破。比如說林莽老師今天坐的這個位置,這是林老師長期以來的文本地位,歷史因素等積累而來的,不是一朝一事所能改變的。寫詩的文本很重要,但文本是不能推翻一切的。
 
  臥夫的尷尬和包頭朋友的尷尬一樣,他從東北來到北京,北京的詩壇已經形成了穩固的格局。他想融入其中,但每個圈子的交椅已經排定,前十把、甚至前二十把交椅已經有人坐了,你來了不想從嘍羅做起,還想直接坐到一把交椅上,成為其中的一位“山大王”,確實有點難。所以他很焦慮,已經坐在交椅上的很多詩人其實他是根本看不上的,他不強烈表達是因為他把眼前的一切看得很清楚,表達也沒用。所以他越來越尷尬,內心充滿斗爭。
 
  后來他參加海子詩歌藝術節,連續幾屆,他慢慢對海子的死有了理解,并且有了感知和認同。我們剛才放的這個專題片,就是他在海子詩歌藝術節上的講話。海子詩歌藝術節的研討會有兩屆是五昌主持的,剩下的幾屆是我主持的。那次恰好是我主持的,我讓他上臺發言他死活不上去,后來是安琪站起來說他為海子修墓,與海子關系最近,最應該發言,這才把他拉上了講臺,之后他講了剛才專題片中我們看到的講話。
 
  臥夫雖然沒有找到一個恰當的方式融入到北京的詩歌界,甚至從來不投稿,但他還是積極地尋找一種突破格局的方式,他希望有更多的人關注他,研究他。
 
  后來他讀了海子的很多東西,又走過一次海子走過的路,他一下子讓海子這種強大的詩歌精神控制了,他發自內心地把海子樹立為榜樣。同時,他的詩歌作品也受到了海子詩歌的影響,剛才清華老師已經說過,他的詩歌風格有很明顯的海子詩歌風格的痕跡,我認同清華老師的觀點。就臥夫的生存狀況而言,他的狀態應該還是可以的,我記得他在如家酒店也有股份,干得很不錯。我不知道他的壓力來自何處?是厭倦了這個詩歌圈子?厭倦了當下這種生活方式?還是厭倦了身邊的人?真的不清楚。因為他離去的時候,我覺得是非常奇怪的,好像根本沒有流露出任何征兆。
 
  這讓我想起臥夫失蹤時發生的一件事情,有一場活動,臥夫通知了我,也通知了安琪和吳子林,我們三個人到了約定開會的地點,去了一看,根本沒有開會的跡象,門關著,空無一人。然后我們打他電話,關機打不通。給她女友打電話,給他朋友打電話,誰都找不著他,實際那會兒他已經失蹤了三天。從時間推斷,在他失蹤的那一天,他還給我們發了短信,通知讓我們參加活動,發完會議通知之后他就失蹤了。
 
  從發短信的情況看,他根本就沒有準備好自殺,如果準備好了去自殺,他為什么要通知我們開會呢?總的來說有很多疑問,他的離去讓我們有太多的不解。從我的角度來分析,他詩歌地位的尷尬可能是決定他后來走向自殺的主要原因。今天我們研究他的詩歌文本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畢竟詩人是靠文本來確立他的詩歌地位的,不管怎么樣,他已經通過一種死亡的方式,讓我們開始關注他的文本。我們接下來對他的文本的研讀應該更加細致、更加深入。

  臥夫走了以后,我發現了安琪所具有的文字能力。在我的經驗中,很多詩人寫一篇好的文章是困難的,我原來聘用過幾個寫詩的好朋友來作家網工作,結果他們連通訊報道也寫不了。那段時間我很認真地看了安琪寫悼念臥夫的文章,同時也看了安琪整理和點評臥夫詩歌的許多文字,從中發現,安琪的文字能力還是比較全面的,所以就邀請安琪加入我們作家網的團隊。
 
  由此可見,臥夫和我們作家網是有緣分的。他辭世后,我馬上讓我們的團隊給他做了剛才這個專題片,而且我們很認真的研究他,盡可能捕捉他的信息,從這些信息分析到他的幾種可能,在我們那個片子里進行表達。安琪和臥夫有深厚的緣分,可能沒有臥夫的死,我也很難發現安琪的能力,安琪也就不可能來到作家網工作。
 
  臥夫走了,給我們這些朋友留下了很多回憶,但回憶中浮現的臥夫的形象是年輕的,而且永遠年輕,因為他停留在死亡時的年齡不再衰老。而我們還在衰老,將來會變成行動緩慢的老頭、老太太。我們剛才看臥夫專題時他還是那樣,依然年輕。如果說他的文本、他的詩歌能夠繼續留到詩壇、留到我們的懷念之中,換一個角度來思考,臥夫的選擇也沒有什么不恰當的。
 
  我就說這么多。謝謝!
 
  譚五昌:非常好!作家網冰峰總編做了很大貢獻,影像資料,包括評價都很到位。請張后發言。
 
  張后:回歸叢林的臥夫,每每提起來,仍讓我們淚流滿面……首先我們要清醒地認知,臥夫他是一個超越于這個時代的詩人,其次他的詩歌語言將我們的現代漢語在某一階段的高度有所提升,而且這一點,我們勿庸質疑,從目前出版的兩本詩集《臥夫詩選》、《在一間貝殼里燃燒:1993-2014詩歌精選》可以看到,時間越久,越不可回避,這也需要中國整體文化的良知與辨別力!訪談臥夫恰好整十周年,出刊時稍晚月余,這份報紙出版日期應為2010年元月,《漢詩月報》國內外首度予以大篇幅報道臥夫,時值臥夫尚在,他看過這一篇……

  由于時間的問題,我少說幾句,臥夫活著時,我可能是唯一做過臥夫深度長篇訪談的人,2009年~2019年我認識臥夫剛好十年,我對臥夫研究應該比別人稍微深入一點。臥夫的文本,它的價值,更多在于他的東北語言,不能拋棄他的東北人的身份。我也是東北人,所以更懂得東北人天生語言的詼諧在他的詩里體現得淋漓盡致。在我的閱讀當中,東北有兩個人,把東北語言用到極致,一個是郭力家、一個便是臥夫。不知道有人看過臥夫最早西裝革履的照片沒有?東北話一本正。……紅領帶。他外表其實是很嚴謹的人,不僅嚴謹,生活中也謹小慎微,臥夫最早身份是青年團干部,在那個地區,幾乎是生活的最底層,能夠做到這個職位,絕非易事,他屬于情商智商都很高的人,擅長隱忍做事,他一個團干部做青年工作的人,什么人都打交道,在他的圈子里己經是人上人,這培養或鍛煉成他心性很高傲的一個人,他骨子里非常高傲。東北人性格很屌,對很多東西不屑。他在很高的位置上,我們研究他文本時,一定要顧及到這一塊,他成長的環境,這點回避不了,他的性格、他的語言,造成他這種語言的表達方式。如果能再委婉一點,可能語言會達到更高的極致,因為東北話有時有點羅嗦,這點在文本中稍細心的人能夠看到,這里不舉例子了,如果在某種程度能夠注意矯正這點,可以達到一個語言新的高峰……
 
  至于,他的死我仍然認為完全是他自我設計的。大多數人5月8日、9日才知道他失蹤的消息,在這之前我曾約臥夫等30幾個藝術家去湖北采風,我一直想,如果當時臥夫跟我們去,可能這件事就不會發生了。當時他說,兄弟,我這次去不了了,五一準備結婚,正裝修房子。剛才冰峰老師說,臥夫自己恐怕都沒有想到會是那天出走及至死亡,這在他人生當中確實是個意外。他沒有計劃那一天和那一年,但他對要怎么把自己干掉,是有設計的,在我的訪談里,他說要在天安門把自己干掉。訪談時他說到有十本日記,摞起來有這么厚,希望有一天他的日記能披露出來,這能更全面反映他生活的軌跡。這些年,我多次和他在一起,兩人出去玩時跟他住一個旅館,他有時半夜起來記,我睡覺。怕影響我,偷著用手機的光亮記了很多東西,這些東西能夠留下來對研究他非常有價值……
 
  阿蘭:日記有,小說也有一本。
 
  譚五昌:謝謝張后,他作為好朋友、知情者提供很多重要的信息,包括他準備到天安門干掉自己,很意外。知道他這個想法肯定要勸他。現在請《臥夫詩選》編選者安琪發言。
 
  安琪:我自己不能解釋為什么,最后臥夫走的時候是我出面幫他編書搞眾籌,我只能用神秘論來解釋,每一個優秀詩人都不會被埋沒,冥冥之中有詩神在安排。我跟人交往講究君子之交淡如水,很少跟誰走得很近,跟臥夫的關系也僅是活動遇到搭順風車,我不愛應酬,很少和臥夫在飯局相遇。為什么最后我出來?很難解釋。維特根斯坦有一句話,“神秘的不是世界為什么是這樣,而是世界就是這樣”,很多事是沒有道理的,你只管接受這個結果就是了。我感覺我編《臥夫詩選》也是如此。
 
  當然,可能也有一個前提,我是比較早發現臥夫詩歌價值的讀者。有文為證。臥夫生前經常買單、經常開車接送人,我也坐過幾次順風車,心里就想,他對大家這么好,好像大家沒有對他做什么。恰好2009-2011年,我在《特區文學》“十面埋伏”里做詩歌批評專欄,每期有推介一個詩人的權利,臥夫老為我們做事,我也要為他做事,如果他的詩寫得好,我不正好可以推介嗎?我去他博客看,很吃驚,詩寫得這么好,卻從來不說。我悄悄選了一首《最后一分鐘》,寫了一篇1500字小評論《最后一分鐘,贊美死去的活人》,刊登于2010年第五期《特區文學》,那是一首充滿死亡氣息的詩。我特意把那期刊物拿給臥夫,臥夫笑一笑收起來。但后來我發現他并未把這篇文章從我的博客轉到他的博客,可見他確實淡泊名利。

  他后來老愛調侃說“安琪是我的知音”,來源于此。他曾寫有文章,自言以后出書只要印三本,一本給海湄,因為海湄經常向他討詩集,一本送給劉福春老師因為劉老師在收藏詩集,也向他要過,一本留給自己,再加印一本給安琪,因為安琪是他的知音。而我只要有機會遇到臥夫,就會建議他出書,我說臥夫你又不差錢,自費出版也出得起呀。他很拒絕。盡管他曾資助過別人出詩集,但自己根本不想出,他說我看得多了,每次詩歌活動,到處送詩集人家都不拿,聚餐結束書都放在椅子上,還是我幫收起來的。所以他不出,認為沒有意義。他的原話是,“人們大多忙于寫自己的詩,也忙于讀自己的詩,時間都很有限,我不想為難別人”,從中也可見他對詩人群體的失望。
 
  我到現在依然有這樣一個觀點,沒有一個人有發現別人推介別人的義務,編輯除外,編輯是工作需要。雖然張清華老師很客氣說有愧疚,但作為每個生命個體,我認為沒有什么愧疚的,誰也不欠誰。作為詩歌的作者,自己不推自己的詩,不出書、不投稿、不告訴人自己在寫詩,連身邊朋友都不知道你在寫詩或者看不到你的詩,你的埋沒能怪誰呢?當然臥夫是自甘埋沒、淡泊名利如前所述,因此我也沒什么好說的。好在詩神從來不會遺漏一個有才華的人,詩神自有安排。我屬于被安排的那個。真的沒有必然的,我是天才你就該來發現我,大家都很忙,都是詩人,都寫得不錯,沒有理由等著別人來必須發現我,我也沒有理由必須發現別人,沒有。
 
  確實我非常驚異臥夫詩歌的獨特性,如果臥夫的詩不足以傳世,我不會費精力做這些事,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干嗎編別人的差詩?肯定我編的過程感受到他詩的質量,剛才張老師講,他的詩語言跟我們讀的許多詩不一樣。他不受影響,很多詩人,為了發表、為了獲獎,寫作上會有一些妥協,有的跟著刊物風格走,有的跟著魯獎詩人走。這些都是客觀事實,但臥夫從來只寫自己的詩,只用自己的語言。
   
  這些天我重讀《臥夫詩選》,覺得2018年能出版也是幸運,擱在今年,估計要刪很多。像“手淫時代”“做愛”“女人的呻吟”“上帝不是雷鋒”啊等等,今天能出嗎?夠嗆。這些詩就是投稿,恐怕也很難發表。性愛、反諷的味道太濃了。
 
  詩集編輯的過程中都是帶著感動和沖動在做的,這么一個為大家服務的詩人突然走了,我又知道他詩很優秀,不能無動于衷。他生前我就知道他的詩很好,他可以自己編卻不編,我干嘛替他編,現在他走了,不能自己編了,我再不編,他的好詩就得沉沒了。我就這么想,這么編。5月12號參加完他的葬禮回來就開始編,沒日沒夜在電腦前下載他的博客,四天后,一本完整的詩選模型出來了。微信發布目錄,尋求出版,私下也電話幾個做出版的詩人朋友,沒有結果,大家都說詩集出版難,免費是不可能的。自費我也出不起,阿蘭要養兒子,也不敢讓她出資,只能先放著,另尋機會。
 
  2015年5月,臥夫辭世周年紀念,世中人自己快印了百來本,送給參加追思會的詩人,用的就是我的編選本。2018年,中島供職的博客中國有一個眾籌出版詩集的項目,已經出版了第一輯,第二輯我參加了進去,《臥夫詩選》如果我自己來眾籌也是有希望的,但我不想自己做與錢有關的事,讓大家把錢直接打給我,說不清。博客中國是一家有影響力的網站,由他們來做眾籌比較合適。
 
  眾籌是這樣的,必須籌到1000本的款項,這才算成功,才可以出版,正規出版,有書號的。《臥夫詩選》每本定價42元,都直接在手機操作,打進幾本的錢,填上自己的地址,出版后博客中國會按照地址寄幾本給你。很嚴謹。也有的不想要書,只想無償支持,打進去錢不寫地址,這部分的書就歸博客中國配送圖書館。我和阿蘭需要書也得全款打進去,博客中國一本也不會多給。眾籌過程發生很多感人的事,許多詩人一下子打進5本10本書款,女詩人海男和她的先生陳川打進50本的書款,許多詩人不斷呼吁、轉發,把《臥夫詩選》的出版信息傳播到與詩無關的親友群、同學群,種種這些,我都記在心里。一本也好兩本也好,都是情意,都是對臥夫的紀念。在大家還沒讀到臥夫詩歌的情況《臥夫詩選》眾籌成功,體現的是大家的愛心,和臥夫的人格魅力。
 
  眾籌成功后我自己又加買了一批,連同此前投進去的總共買了270本,這點我必須感謝我的先生吳子林。有一回娜仁琪琪格跟我聊到《臥夫詩選》出版經歷提醒我,你要感謝你們家子林,支持你編書,還支持你購書。是啊,一般男人看到自己的妻子這么用心為一個已逝的男詩人做事會怎么想,你們什么關系,為什么這么熱乎乎為人做事?只要這么一想,事情就沒法做了。但子林壓根兒就沒多想,全力以赴支持。我跟他說,我想買臥夫的詩送給沒參與眾籌的批評家們以擴大臥夫詩歌的影響,他說買,毫無二話。
 
  《臥夫詩選》第一次排版稿發給我時我全書打印了出來,對版式很不滿意,字太大,土氣。我電話中島要求重新排版,我說,這不是我的書,這是臥夫的書,這是大家出錢的,我得給大家一個交代。版式不好影響臥夫詩歌的質量,確實一流詩作版式不好就變成二流了。中島也仗義,同意重排,重排是要多費博客中國成本的。我拿了幾本書,打車到博客中國,直接坐在美編身邊,讓美編參考學習,題目內文書眉,全部重來,一直到我滿意為止。這就是現在大家拿在手上的這本。博客中國這一輯眾籌的只有《臥夫詩選》跟其他本版式不同。
 
  《臥夫詩選》出版過程中開始有刊物陸續發表臥夫詩作,有的是刊物主編從微信上看到向我要稿子,比如當時的《揚子江詩刊》子川主編,有的是我主動聯系刊物給稿子,比如當時的《詩歌月刊》王明韻主編。刊物和稿費我都轉給阿蘭了。那一陣凡到我們作家網做“作家訪談”的我都會向他們談到臥夫詩作,張清華老師、樹才、藍藍、潘洗塵等等,都有收到我發過去的《臥夫詩選》電子版和組詩,那半年掀起了臥夫詩歌的小高潮。今年是臥夫辭世五周年,我們這個研討會的召開,從學理上為臥夫詩歌做了認定,是對臥夫詩歌的進一步深化。也是水到渠成的事。詩神真的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寫得好的人,一切都在詩神的安排中。
 
  阿蘭也曾說到出版臥夫詩全集的事,我說那是后事,一步一步走,臥夫生前一本詩集都沒出過,先出一本讓大家認識臥夫的詩,全集整理出來得多少年啊,況且資金也是大問題。海子也是先出單本詩選然后才出的全集。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繼續編臥夫的詩,我倒是覺得臥夫的散文可以先出一本,他的散文大家可以到他的博客去翻讀,跟他的詩一樣,也是獨一份的視角、獨一份的語言。
 
  臥夫有獨特的語言系統,剛才張后也說到,我也跟子林說到,臥夫的東北語系。東北人的逆向思維能力特別強,酒桌上只要有一個東北人這酒桌就是他的天下了。臥夫的語言能力,打情罵俏啊、反諷挖苦啊、自嘲啊戲謔啊,都在他的詩里。郭力家的東北語系白話一點,臥夫則文氣一點。
 
  我昨天想到臥夫的“不合作”,專門記在卡片上。臥夫他的人跟他的作品都充滿“不合作”精神。他其實跟社會也不合作,其實他跟詩人,我現在突然想,他請詩人在宣紙上抄詩按手印,莫非是他的行為藝術?他知道詩人們大都愛虛榮,想流芳千古,想名垂青史,他讓你抄詩你就抄詩,讓你按手印你就按手印,他內心不定怎么鄙視你,被邀請的都乖乖地甚至迫不及待地抄詩按手印,沒被邀請的還生悶氣好像自己被忽視了,被遺漏在他的詩長城外了。他不定內心怎么嘲笑你呢。
 
  這是我今天突然涌出的念頭,臥夫在做一個大的行為藝術,測試詩人虛榮心的行為藝術。他攢下15卷詩長城后撒手離世,無所謂這些手稿的歸宿。就說明了他對這些手稿的態度。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前面各位老師也說到了臥夫對詩人的態度大都嘲諷,確實,有時搭順風車,和臥夫聊天,臥夫非常看不起那些不靠勞動謀生,日子過得落魄卻自詡投身詩歌的那些人,他可憐那些人,他的觀點,一個好的詩人應該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不要讓自己成為社會、成為家人的包袱。與臥夫交流,沒感覺他有厭世情緒,也沒感覺他很熱愛生活,就是覺得他與詩歌活動的隔,不發言,不朗誦,不說話,只拍照,只讓人寫手稿。現在想來,這就是他的不合作,也是他的大寂寞。
 
  愛情和死亡是臥夫的兩大主題。臥夫寫愛情時語句會明亮寫,寫死亡時就很狠了,他的死亡詩寫針對的都是自己,自己如何死,身首分離的死,血淋淋的。阿蘭曾經問我,安琪你認為臥夫真是自殺嗎?我說,是,他的詩已經有很深的死亡意識和自殺情結。臥夫的詩歌有濃郁的虛無感,他只在寫愛情時才明亮、才抒情。他寫愛情時好像換一個人,心比較柔軟,語言充滿溫暖的亮色抒情的味道。當寫自我時,充滿死亡意識,陰郁的,對社會的不合作,你感覺臥夫融不進社會,這些在詩歌中有體現,吳思敬老師用“多余的人”來形容臥夫詩作塑造的形象我沒想到。
 
  說了很多,就此打住。
 
  譚五昌:安琪說得很好,講《臥夫詩選》的編輯過程有很多內情。另外她說到優秀詩人的發現問題,不能保證每個批評家都能發現所有優秀詩人,有的人很傲慢,拒絕批評家,臥夫的被發現也是一種緣分。下面請鄔曉薇發言。
 
  鄔曉薇:我作為阿蘭私人朋友來的,準確地說是跨界,我是做科技、產經新聞報道的,但出于對詩詞的喜好,她那天跟我說這個研討會,如果沒有對詩的喜好就不來了。我出的書里也有我寫的少量詩,但我沒有進詩歌圈子,我在新聞圈子。首先,對作家網提供這個機會讓大家相聚緬懷臥夫,我很感動又很感謝。
 
  第二,非常感謝安琪,安琪剛才發言時我差點流淚,感謝她的編輯才讓我們能分享到臥夫的作品。
 
  第三,感謝各位老師百忙之中抽時間相聚一起探討臥伏詩歌的精髓。詩人余華說過:當一個人提筆寫詩的時候,就已經把名利拒絕了。在一切都商品化了的年代,還有多少人寫詩愛詩讀詩,在座的各位老師都是詩歌界名流,能這么一直不忘初心讓我很感動又很敬佩;

  第四、臥夫的文本有值得我們探討的價值,不是因為臥夫的辭世,才讓他的作品升華而有價值。臥夫有一個非常美的人性的光輝,他寫詩的初衷,明顯是對自己情感的一種釋放,并不是為了什么而寫詩,也就是說先悅己再悅人。很多人寫詩為了發表、為了掙錢、為了出名,臥夫不是。
 
  反過來,一個人如果寫詩的初衷是商業目的,那么一定也寫不出什么好詩。
 
  第五、我唯一的遺憾,我跟阿蘭認識也晚,不認識臥夫,我性格有陽光的地方,如果早點認識臥夫,興許可以幫他開解,不讓他走上這一步。
 
  譚五昌:感謝鄔曉薇老師熱情的講話給我們帶來溫暖。
 
  王朝軍:讀臥夫先生的詩,有這樣幾點感受。首先他的詩是有硬度和棱角的。其次他的詩是寫給自己的,有在懸崖邊上臨風吟誦的感覺。他內心有一個強大的主體,是關于自我的那個主體。這里有一個驅動力,就是似乎某種外力的驅迫,使他自身變得遒勁起來,也使他在作詩時擁有了強大的內心建構和密實的情緒。這些詩無論怎樣涌動,始終沒有溢出他預設的或被預設的主體邊界,也就是說一直沒有外溢。是內斂的,也是在主體之內的。另外,他的詩無雕琢感,緊張、焦慮中是一種獨行者的兇猛。
 
  對臥夫詩中所呈現出來的那個主體的形象,吳思敬老師說是“多余的人”,吳子林老師說是“狂人”,但我更想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地下室人”來形容,這更能反映臥夫心靈中那團深藏的幽暗的火,他的精神在內斂的沖動和欲望下得到極致的釋放,他要在那個永恒的情感空間內重塑自身的血肉和呼吸。
 
  譚五昌:謝謝王朝軍先生的發言,他說臥夫內心有一個強大的主體,很好。至于“地下室的人”,包括吳老師說的“多余的人”,子林說的“狂人”,都是對臥夫形象的定位。最后,有請臥夫先生的夫人阿蘭女士致答謝詞。
 
  阿蘭:先說一下,我不那么善于表達,但是聽了各位對臥夫詩的評價,我還是再表達一下自己的見解。像師力斌老師說的,大家可能不太了解臥夫生活中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臥夫是一個非常懂得感恩的人,他那種感恩,你在他身邊你就知道。他特別感恩,也特別挑剔、特別記仇。他有一個姑姑,他做生意最困難的時候把貨存到姑姑看管的車棚里,此后多年他每年都去看望姑姑和姑夫,姑姑走后,姑父病重時他還去過幾次。他還有個干媽,也是在他生活最潦倒的時候接濟過他,干媽對他發自內心的關愛讓他非常的依賴,在他經濟好轉之后他也念念不忘當初對他施以援手的人。可以說臥夫是個重情義的人。他說過一個有趣的事情,說他找朋友借錢,先聲明借了錢可不許催他還錢,有錢自然就會還……可見他在心里都記著呢。

  臥夫生前總的來說負人的時候比較少,在情感上他是個有潔癖的人,情感債對他來說是個負擔,他對弱小的人物充滿悲憫之心,這點他在宋莊生活的幾年大家得以見證。他年輕時,住在離北大很近的圓明園畫家村,我跟他是筆友,19歲來到北京找他,20歲同居,然后有了兒子,那時候臥夫36歲,算是中年得子。臥夫對兒子的寵溺在他的文字里得到見證。生活中他是個不善于表達的人,我和臥夫一起生活了17年,他一生顛沛流離,沒享福。
 
  2012年臥夫愛上了一個女孩離的婚,是奔著結婚去的,在我看來,一個男人或是女人,可以離開孩子不顧除了對幸福生活的向往沒有其他……如果臥夫還跟我們一起生活,也許不會走這條路,起碼不會在這個年齡走這條路……他經濟不拮據,兒子才讀初二,他的母親尚在重病之中,以他善良的個性和對兒子的愛,他以這種方式離世,不應該。他不會為詩歌自殺,他創作一直很旺盛,他擬訂的99個女詩人的詩評尚沒寫完,以及他計劃中的《海子圖說》也沒完工,當時《詩長城》也是他認為為詩歌做的了不起的工程,他是一個天天寫詩的人,還有很多想做又沒做完的事情……總之,生活也許讓臥夫失望了,臥夫的死是個謎,他或許遇到心理上過不去的坎,他受到特別嚴重的打擊也不是沒有可能。很多朋友知道他是要準備結婚的……可我想說的是臥夫的離去,對仍是少年的兒子是個致命的打擊……關于臥夫的死我不想多說了……
 
  臥夫對自己是個有要求的人,不管在詩歌創作和攝影技術上還是在生意上,他都力求做到自己要求的完美。有時候我覺得他過于吹毛求疵了以致于活得筋疲力盡,但這也是他的人格魅力的體現,有時候覺得他無所不能,只要他想做的事情他都能給人比較滿意的答案……他在他所購買的書的扉頁里和他所寫的文字里分別認真書寫了日期、地點以及簽名……由此所見,他是個細心思的人,他對細節的要求非常嚴格,所以一些傷害在旁人看來是微不足道的,在他也許是不可饒恕。
 
  臥夫一生所著1200首詩歌、一本小說、一些詩評、攝影,以及收集和整理《詩長城》手稿……從前我認為臥夫對詩歌的癡迷到了瘋魔的狀態,半夜寫詩、把夢寫成詩、上廁所寫詩、坐車寫詩、沒有特殊情況天天寫詩……認識安琪才知道所謂熱愛詩歌的人都是這樣的……特別感謝安琪老師,感謝主持人譚五昌教授,感謝提供場地的作家網冰峰老師,感謝各位大咖蒞臨。今天坐在一起研討臥夫、研討臥夫詩歌,關于臥夫,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期待繼續得到老師們的關注和支持!謝謝各位!感恩!
 
  譚五昌:謝謝阿蘭的發言。今天的討論非常充分,各種層面都談到,臥夫的文本解讀有待今后繼續加強,今天是一個非常好的開端,非常有紀念意義,在他去世五周年,相信臥夫地下有知會感謝大家!最后用熱烈的掌聲結束今天的研討會!感謝大家!
 
  (整理:安琪。作家網)












 
 
 
  作者:安琪(錄音整理)
  來源:作家網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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